却说王仁山冒称选秀,在苏州骗得尤飞飞后,复往池州去施他的故技。那池州知府鲍芳辰,倒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他闻得探报王总管自京师来池州选那秀女,芳辰忙出城去迎接王仁山进城。一面请仁山就馆驿中住下,却暗暗和幕府商议道:“我瞧那王总管的来历似乎很不正当。他那许多从人,多半是无赖形式。还有一件可疑的地方,我闻那王总管是王振的儿子,并不是太监,现在那人分明是个宫监,只怕有诈吧?”幕府笑道:“这个很容易明白的,他既称是奉旨来的,当然有皇上的手谕。明天相公去见他,可向他要上谕验看。如其拿不出时,将他拿住解进京去,不是个钦犯吗?”芳辰点头称是。
第二天便去谒见王仁山,芳辰要验他的上谕,仁山推说藏在行箧中,检视不便,须缓几天呈验。芳辰心上愈疑,迫着仁山立时去取来,仁山变色厉声道:“知州相公敢是疑俺吗?这是朝廷所命,有谁敢大胆假冒,把头颅去尝试!但知州万一不放心,俺即征别处就是了。”仁山说罢,便吩咐从人打起行装要待起身。芳辰恐他乘间逃走,忙再三地认罪,慰留住仁山,却密令左右,在馆驿四围监视。
谁知王仁山自己心虚,晚上想从后门遁走,被芳辰的左右拦阻了,又去飞报芳辰。芳辰见他伪迹已露,便放下脸儿把仁山拘囚起来了。又过几天,接到京中派来郑中官的公文,叫各处地方官吏注意奸人冒充钦使选秀,如其发见即逮捕解京。鲍芳辰看了文书,不觉大喜道:“果不出我所料。”于是将州事委给了幕府,亲解王仁山进都。这冒充选秀女的案子破获后,消息传到苏州,知府朱立刚听得,好似当头打了个霹雳。他自送王仁山走后,天天伸长着脖子望着京中的好音,准备升官。
那里晓得眼也望穿了,不见有什么调任的上谕下来。朱立刚和徐伯宁说起,还当作王总管把他忘了。徐伯宁只是安慰立刚,说必定没有空缺,所以迟迟不见上谕。立刚被伯宁一说,心花又怒放开来了。如今得知第二次选秀的王总管不是前次的王山,乃是冒充太监王仁山。朱立刚直气得手足冰冷,半晌说不出话来。又经徐伯宁竭力地劝慰,立刚只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多几日就患起肝痛症,竟至一命呜呼。
再说鲍芳辰解王仁山到京见了王振,由王振嘉奖了几句,就带着王仁山来见英宗发落。王振的意思是要辨明自己不曾派人去选秀女的,以是把人犯押到殿上,令英宗亲讯。谁知英宗这几天宫中闹着鬼,弄得他神魂颠倒的,哪里还有心审什么案件。只叫王振一手去包办着,连朝中的政事也一概叫王振去做,英宗和木头人般地不过摆摆空样罢了。这时恼了六部中一位大臣于谦,便连夜草成了奏疏,把阉臣专权,欺压公卿,进献美女迷惑圣聪,凡王振所有弊端,如卖官鬻爵、营私纳贿等事,一古脑述在里面,而且说得异常的痛切。英宗阅了奏牍,随手递与王振道:“于尚书说卿舞弊,可是真的吗?”
王振接过来读了一遍,气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跪下磕头道:“于谦的话都是旁人的讹传,老臣实不敢舞弊。”英宗冷笑道,“于谦是卿所保举的,怎的无故陷害你呢?”这一句话,把王振的一张嘴堵塞住了,再也回答不出来,英宗便拂袖回宫。当宣宗的时候,于谦因痼疾致任,还处州本籍。英宗登基后,王振闻于谦病愈,就保他入阁。那于谦自到部后,不但不去阿附王振,转事事和王振作对。王振以于谦是自己所举荐的,弄得哑子吃苦瓜,说不出的苦处。现在又碰了英宗一个大钉子,直是又气又恨,回到家里就托病不出。那时宫中闹鬼也愈闹愈凶了。内监们多亲眼瞧见云妃颈子上拖着白绫,在仁寿宫中走来走去。原来那天晚上,英宗醉后听了慧妃的撺掇,不觉心头火起,令一个内监持着白绫去勒死云妃,那内监还只得十九岁,从来不曾干过杀人的勾当,加上他胆又是很小的,英宗命他去勒云妃,那内监不敢推诿,上去接了白绫望着仁寿宫来。到了宫门,前一脚跨进门去,守门的宫人把他拦住,那内监拿白绫扬了扬道:“俺是奉皇上谕旨来的。”守门的宫人进宫已有十几年了,是个老于掌故的人,一眼瞧见了飘飘的白绫,知道不是好事,忙侧身避过,让内监进去。这时云妃还没有卸去晚妆,和一个老宫人对坐着在灯下对弈,那内监走到云妃的面前,心里已跳个不住,勉强屈着半膝,要想禀知,不知怎的声音会发了颤,牙齿捉对儿厮打着,口里兀是说不清楚。云妃是很乖觉的,见那内监的形状,心中料想有些不妙,偏偏那内监再也说不明白,挣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吐出,“皇上命娘娘自裁”一句话来。云妃听了,惊得花容如纸,啪地把棋盘掀去,棋子散了满地,云妃也昏倒在绣椅上了。
那老宫人和宫女们忙着来救云妃,叫的叫,拍的拍,灌参汤的灌参汤,大家鸟乱了一天星斗,云妃算悠悠地醒转来,不禁垂泪问那老宫人说道:“我自册立至今,也未尝有过大过失,皇上却毫不顾情分,竟令我自裁了。这定是有人在那里陷害,我死若有灵,必不使他们安宁的。”云妃说罢,掩面大哭,害得老宫人和阖宫的宫女也无不零涕,宫内只听得一片的涕泣声,惨雾愁云,满罩了一空。那赐白绫的内监,起先还是呆呆地跪着,瞧见云妃昏厥,他也暗暗着急。待云妃醒过来痛哭,宫人们一齐哭了,那内监慢慢地立起身来,也不住地陪着众人下泪。大家哭了一会,那内监怕时候多了,皇帝见责,只得又半跪着将一幅白绫进与云妃。云妃接在手里,泪珠儿和珍珠断线似的,连头也抬不起来,哪里有这股勇力自裁呢!她越想越悲伤,也越哭得凄惶万状,那内监见云妃不肯自裁,不由地发急道:“时候不早了,请娘娘快自决了吧!”云妃其时知道无人来救援的,又经那内监的督促,看来万无生望,倒不如死了清净。主意打定,发了一个狠,提起白绫向着粉颈上一套,打了结扣,把两只玉臂张开死命的拿白绫一拉,觉得喉咙里梗塞住了,气望上逆,非常地难过,手儿一松劲,香躯往床上便倒。
你想照她这样的勒法,怎能够勒得死呢?那内监还当作云妃死在床上了,忙向前瞧看,却见云妃依旧呼呼地喘着气。那内监到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便闭着两眼咬紧了牙齿,耸身跳上绣榻,在云妃的酥胸上一伏,两手绕住了白绫的两端,用死劲地拉着。可怜云妃被内监捺着,上身一些也不能转动,只把两只凌波的小脚,在床沿上乱蹬乱敲,老宫人和一班宫女们不忍目睹,都回过头去,掩着脸低声饮泣。约有一顿饭时,看看云妃的脚已跺蹬不动,两条腿软绵绵地躺着。那内监才松了白绫走下床来,云妃早直挺挺地死了。
照例宫监勒死了人,将白绫在死人的头上打一个对结,再割下死者身上的衣襟拿着前去复旨。然后由千秋鉴的太监检验一过,又去奏知皇上,禀明死者无讹,这才用棺木收殓。这时的内监他还是第一次勒死人,见云妃气绝,要紧走下绣榻,忘了把白绫打结,待到想着,忙俯身去拉那白绫时,这一吓把那内监的魂灵儿吓得飞上九天。因那内监勒云妃的当儿,闭着眼睛咬紧了牙齿,不曾瞧见云妃的形状,此时回眼再瞧,见云妃粉脸青紫,额上满绷着红筋,两眼瞪出在外,舌吐寸许,青丝散乱,鼻孔中鲜血直流,嘴角边也淌着紫血,头上那幅白绫,东一块西一块地遍染着血渍,几乎白绫变作了红绫了。
那内监本来已用尽了气力,加上这一吓,手足越觉瘫软下来,半晌动弹不得。那老宫人恰巧回过头来看见云妃的惨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内监被她哭声一激,如梦方醒,只好硬着头皮把白绫在云妃的颈子上打了结,又扯了一方小襟,匆匆地复旨去了。英宗那时已喝得酩酊大醉,内监向他禀白,半句也没有听得,唯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内监便退出了仁庆宫,就门前的着衣镜里照,见自己的身上、脸面、手上都溅满了血迹。
他不禁想起云妃临死的面目来,心里兀是害怕,忙望空跪下磕了一个头祝告道:“奴才是奉的上命,身不由己,娘娘在冥中切莫见怪。”祝罢立起身自回他的伺候室去。
明天的早朝,英宗勉强出去听政,便有那千秋鉴的太监首领,奏陈已验明云妃的尸身,来请旨盛殓安葬。英宗听说云妃死了,不觉吃了一惊,把昨夜醉后所干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
赶紧退了朝,到仁寿宫来看云妃,走进宫门,就觉着阴惨惨的一种景象,宫女们都一个个哭得两眼红肿。那妆台上燃着一对绿烛,一阵阵的纸灰气味触鼻,绣榻上直挺挺地睡着云妃,身上遮盖着一幅红罗,黄缎掩着脸,情形很是凄惨。英宗走向榻前,忍不住去揭开那幅黄缎来。
这时云妃的玉容,已完全变了紫色,粉颈上系着的白绫依旧不曾解去,那种嗔目吐舌的形状,把英宗吓得倒退了几步。
想起好生时的那样花容月貌和往日的情分,鼻子里一阵酸溜溜的,也不禁纷纷地垂下泪来。当下仍将黄缎盖上,回顾宫女们问那云妃的死状,由宫女将昨夜内监奉旨勒死云妃的经过禀述了一遍,英宗听了才想起晚上的事来,似乎约略还有些儿记得,只是不甚清楚。又把那赐绫的内监传来,那内监也照样陈说一番。英宗顿足叹道:“这是朕的不好,叫云妃受了屈了!”说着滴了几点眼泪,吩咐尚仪局从丰收殓了,照贵妃例安葬。又亲下谕旨,追封云妃为贤孝贞烈穆贵妃,家族荫袭男爵,兄云龙擢为殿前都尉。英宗又以云妃死得惨苦,并诏天应寺方丈建醮四十九日算是超度云妃。英宗自误杀云妃后,深怪慧妃在醉中唆着自己,心上很是郁郁,足有两个多月不进仁庆宫。又为了怪慧妃的缘故,间接着又恨王振。所以值于谦参奏王振,英宗正触动牢骚,乘怒将王振训斥了一顿,气得王振在家里生病。
当云妃勒死的第三天,宫中就闹起鬼来,头一个见鬼的人正是那夜勒死云妃的内监,那内监平日胆小,一到了天昏就不敢经过仁寿宫了。这天的晚上竟忘了那件事,走过仁寿宫的门前正当云黑风凄的时候,又不曾带着灯火,猛见云妃满脸血污,项上拖着白绫,立在仁寿宫门口。那内监吓得怪叫一声,跌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仁寿宫内的宫女等听得宫门外的喊声,掌了一盏纱灯,七八个宫人一齐拥出来,瞧见那内监倒在地上,嘴里的白沫吐得有三四寸高,大家当他是中了风,便七手八脚地把内监扶起来,由一个宫人去取了还魂香来燃了,在内监的鼻子里薰了一会,渐渐见他苏醒过来,大叫:“吓死了!”睁开眼睛,见宫女们围绕着他,便颤着说道:“可曾瞧见云娘娘吗?”众宫女听说,都呆着发怔,不提防那内监直跳起来,连连叫着:“有鬼!有鬼!”一路带跌带爬地逃出去了。一般宫女也大半是胆小的,给内监这样一说,也抛了纱灯吓得望四下里乱逃。
自那天起首,宫中天天闹鬼,初时不守仁寿宫的左右,渐渐闹到了晋福宫去。不多几天,长春、仁庆、永福、永春等宫也都闹起鬼来了。尤其是仁庆宫里闹得最厉害,慧妃不敢住在仁庆宫。其余的宫中往往桌椅自行移动,白日听得啾啾的鬼叫,晚上辉煌的灯火,转眼变了绿耳般大小,碧焰闪闪的,霎时鬼气森森,令人可怕。夜里到了三更天,宫墙上终有一阵的金光滚来滚去。那金光一闹,鬼声也就绝迹,待到金光没了,鬼又啾啾唧唧地闹起来,两下里好似约会好了一样。其实这金光并不是鬼,就是那侯沐生遇见的少年侠士来宫里找寻尤飞飞的踪迹,但是在各宫寻遍了,不见尤飞飞的影踪。
其时恰巧池州破获冒名选秀的王仁山,由知州鲍芳辰逮解到京,王振扶病起身,带了王仁山来见英宗皇帝。英宗命王振自去办理,王振又将这事委给兵部,由兵部尚书袁舟铭亲加勘鞫。仁山供出曾骗获秀女尤飞飞,现赠与南京某王。又勒索到金珠财帛若干,都积存在南省某处。袁舟铭录了口供,回报王振,王振又去进见英宗,把王仁山的所供从实奏闻。
英宗见牵涉到南京的某王,恐酿出大狱来,便也不欲多事,只下谕磔死王仁山,余党处了绞决,将仁山的所有财资充公,牵涉株连的人一概免究。这道谕旨下来,那少年侠士得了消息便去林寺中告知侯沐生,将仁山的案对沐生讲了,又说尤飞飞并不在宫中,实被王仁山骗去送给金陵某王,今飞飞还在王府里面。那少年侠士说罢,又赠了沐生盘缠,令他自回江南向某王去交涉,把飞飞要回来。沐生再三地拜谢,那少年侠士又化作金光走了。
谁知沐生到了金陵,闻得某王府里果然有一个侍姬尤飞飞,只可惜已于半年前自尽了。因王仁山把飞飞送往某王府时,飞飞知道受绐,不过还希望能乘机脱身出来和沐生破镜重圆。
哪里晓得某王不肯放过她,时时和飞飞缠绕,甚至恐吓她要强做了,飞飞见不是势头,怕真个受了污辱,便偷个空儿跳在窅井自杀了。沐生听了,哭得昏过去几次,爱人既死,自己觉得生在世上乏味,竟去跳在河中到水府里找尤飞飞去了。
再说宣宗八年,出师塞外剿平了鞑靼兀良哈,部众被明兵杀得七零八落,兀良哈部就日渐衰微,他的复仇之心却一日不去。这时正当英宗十四年,宫中钱皇后生了太子,英宗很为喜欢,弥月祭告太庙,赐名见深,即日册立为东宫。这里群臣正在致贺,西北的警报进京,却是兀良哈部结连了瓦刺部乜先,兴兵入寇,把一座大同府城围得铁桶相似,西宁侯宋英、武进伯朱冕出城迎战,都大败一阵,朱冕阵亡,宋英受了重伤,入城后伤发身死。总兵杭艺,参将王良急得没法了,忙飞骑入京求救。英宗接到奏报,不觉也着了慌,即招王振进宫,和他商议拒寇的策略。王振进言道:“从前先皇征服沙漠,都是御驾亲征的。目今陛下正在英年,若亲统六师,不但御了贼寇,也足以威服化外,使边地永靖,不是两全其美吗?”
英宗听了,不由地兴致勃勃,随即下谕御驾亲征。又命郕王祁玉监国,尚书于谦,王直相辅,自和英国公张辅、侍郎邝野、监督王振等一列随驾。当下统领着大兵五十万,浩浩荡荡杀奔塞北。兵至居庸关,兵多粮少,军马乏食,饿死的堆满道路,随驾群臣请御驾驻跸,王振只令进兵。将近大同,天忽狂风大雨,平地水深三尺,兵马在水里奔走,怨声遍地。王振下令,兵马改道宣府。正要起行,警报贼寇大至,王振命成国公朱勇分兵五万先去拒敌。那瓦刺部部酋乜先,暗饬兵士埋伏在鹞子岭左右。朱勇兵到,乜先两下杀出,朱勇抵挡不住,大败逃回。飞马报贼兵追来了,王振还在那里打算拖载辎重,群臣请驾走紫荆关,又被王振骂退。
不一会,探骑和蚁附般来报,乜先统领大兵来追。随驾诸将都准备迎敌,一面令兵马疾行,看看将到怀来县,群臣又来禀请道:“贼兵在后将到,不如暂入怀来县避锋。”王振大喝道:“你们晓得什么!”说罢只令兵马屯住以便拒战。哪知乜先的部众和潮涌般地追来,逢着了明军好似风扫落叶,大家无心御敌,只发声喊四散逃走。这时王振也弄得手足无措,随驾的武臣如朱勇、张辅、陈宁、王贵、粱隽、徐宽等奋力挥械迎战,乜先部众并力射箭、矢如飞蝗,不上半刻工夫,张辅等一班老臣,一齐死在阵中,御前护卫保着英宗逃遁,到了锦鸡栅,再看王振时,却伏在马鞍上索索地发抖。恼了御前卫官樊忠,指着王振骂道:“你这丧心的逆贼,也有敛威的一天吗?这时贼兵四集了,你何不设法去退敌呢!”骂得王振一声不则,只把衣袖拭着颜上的汗儿,可是愈拭愈多,汗珠如黄豆般地直滚下来。樊忠越看越气,随手一掌打在王振的脸上,连牙齿也拍下了两个,满口是血,因此坐不住雕鞍,一个倒栽葱跌下,直跌得头破血流,王振便抱头大哭起来。樊忠愈愤道:“如今是哭的时候吗?你既只有哭的本领,为甚要强掌兵权,陷害故人呢?”说道就腰间拔下一个铁锤,向着王振的头上只一下,任王振的头颅怎样地坚固,也击作了两半,脑浆迸裂死在地上了。
那时敌兵愈来愈多,乜先望见黄罗伞盖,知是明朝的皇帝,便挥着兵士围上来,竟把英宗获住。欲知英宗怎样得脱,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