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宪宗见失了孔雀宝氅,十分忿怒,谕令内外臣工,限日缉获。这道严厉的谕旨一下,宫内忙坏了主管太监王真,外臣自督抚以下,都惶惶不知所措了。大家闹得乌烟瘴气,盗贼既没有影踪,那件宝氅自然更无下落了。讲到这孔雀宝氅,是朝鲜老国王进贡来的。宣宗的时候,把宝氅赐给了孙贵妃。孙妃见诛,氅衣缴还,一直藏在内府的尚衣局里。英宗继统,赏赐与慧妃容儿,慧妃有杀云妃之嫌,中道失宠,那氅也就追缴回去,仍去藏在衣库中。景帝时又把来赐与琼妃,英宗复位,将宝氅追回,从此深藏内府,足有七八年没人去提及它。待宪宗嗣立,宠幸了万贵妃,太监汪直又说起这件宝氅,宪宗便赐与万贵妃。万贵妃色衰,宪宗纳了殷、赵两妃,令把宝氅向万贵妃索还,要待赐给殷妃,恰巧赵妃在侧,见那宝氅光彩耀眼,不由地暗暗叹羡,把视不忍释手。宪宗晓得赵妃爱那宝氅,不便强夺下来去赐与殷妃,况殷妃、赵妃一般的见宠,就将那件氅衣赐了赵妃,赵妃不胜的喜欢。
宪宗因殷妃终日愁眉,想博她的欢心,私下和赵妃商量,命将宝氅转赠与殷妃,赵妃心里果然不舍,但是上命,不得不叫她割爱。谁知殷妃以宝氅不是皇上所赐与,系出私人的授受,转不把它放在心上,殷妃自缢后,赵妃分外宠遇了,她第一件事就先把那件宝氅收回来,藏在照仁宫的司衣室里。宫中的规例,公物大都置在内府的,一经赐了臣下或是嫔妃宫娥,那物件便算是私人的东西了。所以赵妃取回宝氅并不交给尚衣局中,就是这个缘故。
哪里晓得过不了十几天,宝氅竟至失窃。当宝氅失去时,赵妃自己还不曾得知,经尚衣局的太监发现了韩起凤的十六字揭帖,首领太监忙来谒见赵妃,把尚衣局揭帖的话陈说了一遍。
赵妃即令司衣宫人检视。去了半晌,那宫人慌慌张张地来报:“氅衣不见了!”赵妃听了,花容顿时失色,一面召总管太监侦查,又着内侍去报知宪宗。宪宗见说,怒不可遏,立命搜查宫廷,又谕知外臣严缉。其时宫内闹得天翻地覆,仍影响全无。
宪宗怎肯便罢,只促着外臣协缉,并给期限三个月,必须人赃两获,倘若误期,二品以下罚俸,四品以下一例革职远戍,或另行定罪。
这样一来,外臣为保前程,谁敢怠慢,督抚去追着臬司,臬司又去督促他的部下,只苦了那些小吏,天天受责遭笞,弄得怒气冲天,依旧没有一些儿头绪,且按下暂时不提。
再说徽王见涛,本卫王瞻埏的幼孙,也是蕲王祁璘的儿子,宪宗把他封在宣德。那徽王见涛的为人,专好结交名贤能士,凡有一技之长的去投奔于他,或是假贷资斧,无不慨然应命。
由是徽王好客的名气盛传各处,四方闻名来相依的,可算是无虚夕了,一时有孟尝君的雅号。那时徽王住在京中,进出和交接的朋友整千整百地多起来,出门时总是前呼后拥,朝野渐渐议论纷纷,宪宗虽知他不致别生异念,然经不起廷臣的参奏。
宪宗见他闹得太不像样了,便下一道上谕,把徽王封在宣德,令他即日就道。
徽王接了谕旨,毫不迟疑留恋,星夜就往封地去了。他到了宣德,一班门客当然随往,有的自后赶去。不多几时,仍旧是宾客满座了。那时徽王有个爱妃蔡氏,忽然得急症死了,徽王十二分地感伤,哭得勺水不进有三四天。那些门客再三地婉劝,才肯略食一些汤粥。又有几个门客,忙着去替徽王打探香闺名嫒,再续鸾胶,希解除他的忧闷。徽王的目光甚高,拣来拣去,一个也选不中意。
那时有个门客杭子渊,是着名的画师,新从朝鲜回来,带有一幅美人的倩影,是朝鲜大公主的玉容,被杭子渊偷描下来的。这时把那帧倩影进呈徽王,徽王看时,只见芙蓉其面,秋水为神,妩媚多妍,含情欲笑,姿态栩栩如生,确是绝世佳丽。
徽王瞧得出神,不觉拍案叹道:“天下果有这样的美人吗?那不过是画工妙手罢了!”杭子渊正色说道:“某在朝鲜,亲手给大公主描容,所以乘势依样画一张下来。那时某见大公主坐在帘内,容光焕发,在座的人都为目眩神夺。就这画上是呆滞的,然已觉令人可爱。假使是个活泼泼的真美人儿,她那容貌的冶艳当要胜过几倍呢!”
徽王听了,呆呆地怔了一会,笑对杭子渊道:“据你说来真有这个人儿了,俺只是不信,俺那蔡妃也算得天下女子里面数一数二的了,难道她较俺蔡妃还要美丽吗?”子渊答道:“不敢欺王爷,朝鲜的大公主的确生得不差,在从前要算公主的祖母称为朝鲜第一美人,现在第一美人的佳号却轮到了大公主了。据他们朝鲜的人民说起,去年那国王陈(火罙)的寿诞,凡王公大臣,内外治吏的眷属都进宫去叩贺,陈(火罙)就令官眷们在皇宫里开了个联袖大会,总计妇女老少共三百七十四人,由众人当场推出领袖,以外交大臣江赫的女儿最美,大家正要举她做领袖,不期大公主和三公主其二为日升王子姊妹姗姗地出来,众官眷但觉耳目一新,弄得人人自惭形秽。见大公主姊妹艳光远映十步之外,真有‘六宫粉黛无颜色’,霎时压倒了群芳之概。单讲大公主身上的那袭舞衫,金光灿烂,已足使众宫眷气馁了。结果,大公主做了领袖,她第一美人的名儿,也就在这时大噪起来了。朝鲜士大夫及一班公侯爵相,醉心大公主的人很多,如近日的伯爵贝马,因垂涎大公主竞至生相思病身死,其他王孙公子为了大公主想死的也不知多少。听说大公主已设誓过了,非天下第一人,她尽愿终身不嫁。这不是自己谓是第一美人,在那里作痴想吗?”徽王见杭子渊说得有声有色,谅不是假的,忍不住笑了笑道:“那真是痴想了,她要嫁天下第一人,除了俺中国的皇帝还有谁呢?”说着自进后殿。徽王自蔡妃死后,万分觉得无聊,今日杭子渊一说,不禁心动,便在袖中取出大公主的玉容来细细瞧看,不由得越看越爱,连带着忆起了蔡妃,又悲悲切切地哭了一场。此后徽王和一般门客交谈,言语间时时把心事吐露出来。众人得了口风,暗暗地一打听,知道有杭子渊进画的引线,又将杭子渊唤来一问,得悉朝鲜端的有个大公主,出落得和天仙一般。众人互相密议,就中有个山西的寿廉陈朴安,向众提议道:“古时孟尝君好客,临危见援于鸡鸣狗盗,客多自惭。春申君迎珠履三千,及为难时终得门客的救援。这样说来,徽王有心事,我们应该分忧。安知我们今人不如古人?”
一席话说得众人齐齐地拍手赞成,都愿听陈孝廉作主。陈孝廉便把徽王丧偶,没有合意的美人续鸾,现在想着朝鲜的大公主,我们须得设法替他斡旋,撮合成这段姻缘的话说了一遍。
众人说道:“朝鲜虽是我们属国,但远在外邦,又是国王的公主,恐能力上所办不到的。”陈孝廉正色说道:“事在人为,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儿,只怕众志不坚,人各一心,那就糟了。
不过这件事如其干好,我们一班食客的脸上,谁不添着一层光彩呢?”众人觉得陈孝廉的话有理,大家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当下推陈孝廉为头,说定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去谋干进行不提。那时徽王经杭子渊进了美人图,把朝鲜公主说得和洛神无二,世问寡俦。由是打动了他爱慕之心,将画像展玩得不忍释手,渐渐地虚空咄咄,往往独自坐在书斋里发呆。
一天他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忽见陈朴安孝廉笑着走进来,拱手说道:“恭喜!王爷的姻事成功了!”徽王怔了怔道:“哪里的姻事?”陈孝廉笑道:“便是那朝鲜的大公主,她已允许嫁给王爷了。”徽惊喜道:“谁去说妥的?却这般容易?”
陈孝廉这时着实得意,便翘着大拇指儿道:“不但和朝鲜国王说妥了,并经我们已替王爷行礼下聘,订定了日期,只要王爷那时派人亲迎,准备做新郎就是了。”徽王听得直跳起来,把着陈孝廉的手臂道:“这话可是当真?”陈孝廉道:“怎敢哄骗王爷,那都是我们一手承办的,而且有朝鲜国王盖宝玺的允婚书可证,岂有假的。”徽王忙问:“你怎样去说成功的?”
陈孝廉见问,把自己筹算的计划从头至尾进了一遍。
原来陈孝廉和众食客议定了,各人纠出若干银两来,先派人去朝鲜一打听,大公主果然有嫁天下第一人的那句话。消息回来,陈孝廉立刻在众人中选了两个致任的知府,扮作使臣,向朝鲜国王求婚,只说中国皇帝闻公主艳名,愿聘为中宫。朝鲜王陈(火罙),得悉宪宗自废了吴后,尚未立有正宫,所以伪使臣的一派巧言,倒也相信。于是留住使臣,回宫去和大公主商量。大公主见正合了自己嫁第一人的誓言,心里自然愿意。
到了第三天上,陈(火罙)临朝,召使臣进见,一口允婚。
又把大公主要的事,对使臣宣布道:“大公主谓天下第一人,娶外邦的第一美人,聘礼多寡不问,惟有三样贵重的东西,是万万不可少的;第一,要从前朝鲜老国王进贡中国的那件孔雀氅衣;第二,是秦汉时的玉鼎一座,备大公主早晚烧香之需;第三是大公主好武,必具宝剑一口,昆吾、太阿、巨阙、紫电、青虹或龙泉、干将、莫邪、松纹、谌卢、鱼肠等,大小不论,得一即可。”陈(火罙)说罢,置酒送行。并也派使臣两名,随了明使入朝专候佳音。
陈孝廉都筹备下了,朝鲜使臣如来,直导他入都,在馆驿中留住了,不令他朝见天子。陈孝廉自己也伺候在京中,听得伪使臣来报,朝鲜使臣已到,陈(火罙)允了婚,皆不出陈孝廉所料。因大公主誓嫁天下第一人,陈孝廉便投其所好,冒称皇帝求婚,果然一说便成。但对于大公主要求的三样物事,倒都是希世之珍,剑和玉鼎还可以出重价购求,那第一样的孔雀氅是禁宫里的,先是办不到了。陈孝廉见使臣已来,势成了骑虎,只得星夜溜回宣德,又和一班食客去商议。
众人所说,其中有个徐子明的,首先发言道:“徽王斋中有一只玉鼎,是秦汉时物,大公主既未指定若何大小,此鼎就可充数。”又有一个叫王勋的,自承祖传下来有一口宝剑,名唤青霜,是汉代物,吹发可断,削铁如泥,也是一样珍物。陈孝谦大喜道:“徐公指示,王公馈赠,三样中两宝已具,独那孔雀氅在皇宫里,这却怎样是好?”话犹未了,座上一人朗声说道:“仆虽愚陋,愿取孔雀氅以报徽王。”说时声音洪亮,陈孝廉和众人忙看时,正是拳棒教师韩起凤。陈孝廉笑道:“韩师傅莫非效盗裘救孟尝吗?”韩起凤点首道:“便是这样办法。”陈孝廉大笑道:“韩师傅如肯臂助,何患不得成功。”
当下韩起凤就欲起程,被陈孝廉一把拖住道:“公将出马,吾辈应先为设帐饯行,以代远送。”韩起凤坚辞不可,只好暂留。
是日由陈孝廉作东道主,大排筵宴,替韩起凤送行。大家直吃得酩酊大醉,尽欢而散。
次日,韩起凤辞别众人,背了衣包,挎了腰刀,提着朴刀,藏了暗器,大踏步往京师进发。不日到了都中,拣一座冷僻的云栖寺住下。第二日便往西华门外,一般内监游乐之处,如茶楼酒肆等地,起凤也去品茗沽酒,乘间和那些太监们交谈,借此探听宫中的藏宝室的路径。起凤本是老于江湖的人,他当初在此地一带有名望的,也收过百来个门徒,专一替往来客商保护财货。绿林中的弟兄要见韩起凤的旗帜在车上,谁也不敢正眼觑他。后来为了一桩不平的事,杀了土豪和县令,便亡命在外。听得徽王好客,特来投奔,也借此避难的意思。这时奉了陈孝廉的命令,往宫中盗氅,一来算是报答徽王的德惠,二来是也显显自己的本领。当下把宫中路径探明了大略。
到第三天上,看看天色晚下来,起凤便换了一身夜行的衣靠,施展出往时的技艺,直奔宫中的尚衣局。谁知找来找去,只是没有这件宝氅,韩起凤的转机何等敏捷,知道是摸错了路径,忙退出宫来,明日又往茶坊酒肆里去讨那内监的口风。讲起那件宝氅是人人晓得的,一个内监把赐给昭仁宫赵妃的话,无意中说了出来。
起凤听了,到了晚上,又蹿进皇宫,在昭仁宫中东寻西觅,直闹到三更多天,被他在司衣内找着了宝氅。起凤大喜,匆匆地打了个包,拴在腰上,方待出宫,又想大丈夫不做暗事,重跃入尚衣局里,题上十六个大字,才出宫到了云栖寺,人不知鬼不觉地连夜起身赶回宣德,把那件氅衣献上。陈孝廉接着,不胜的高兴,便带了玉鼎宝剑和那件氅衣到都下。其时京中正闹着皇宫失盗氅衣,查缉很是严紧。陈孝廉怕风声泄漏出来,忙忙地打发了朝鲜公使起身,仍派两个假使臣随去,并带了三样宝物,算是下聘。不多几天,两个假使臣回来,还带了朝鲜国王的亲笔允婚书。
陈孝廉见事已干妥,就进邸谒见徽王,把这件姻事的始末从头至尾和盘托出,听得徽王嘻开了一张大嘴休想合得拢来。
直待陈孝廉讲完,徽王才定了定神,慢慢地说道:“倘被皇王知道,可没有罪名吗?”陈孝廉笑道:“婚姻大都是骗成功的,王爷只要上疏还京完婚,那有甚妨碍。”徽王连连点头,便和陈孝廉议定日期,一面饬人示知朝鲜国王,令送大公主至皇都。
徽王又亲自上了进京续娶的奏疏,宪宗当然允许。徽王就起身进京,在旧日的邸中住下了。在吉期前几天,邸中内外结彩悬灯,异常的华美壮观。
朝鲜送大公主进境,徽王派半副銮仪去迎接,朝鲜陪辇的使臣首先质问道:“迎皇后为何用半副銮仪?”首领太监答道:“皇上因路远不便,所以减省卫仪的。”及至到京中,朝鲜使臣见并不在皇宫内成礼,又提出质问,主事太监回说:“是避太后国丧,皇帝特地在行宫成礼。”时值钱太后新丧,加上明代郡王的一切仪卫扈从和皇帝只去一筹,礼节甚是隆重,由是把朝鲜的使臣倒也轻轻地瞒过了。谁知那大公主却很留心,她晓得皇帝正在壮年,徽王已将半百的人了,脸上十分苍老,大公主早狐疑的了。
光阴如箭,徽王娶大公主已有半月,不见徽王去临朝,也没有臣下来朝参,大公主越发疑起来。一天,徽王和大公主对饮,有了三分酒意,把自己张冠李戴,冒名顶替的话竟吐露出来。大公主听了,又惊又气,想自己誓不适第二人的,如今却被奸人暗算,弄得木已成舟,真是说不出的恼恨和懊丧。大公主越想越气,心里渐渐动了杀机,等徽王喝得酩酊大醉,大公主扶他进了卧室,忙忙地卸了晚妆,把宫人侍女打发开去,看看徽王睡得正浓,大公主推他不应,暗自顿足骂了一声,就去箱箧中取出那口青霜宝剑,提在手中。不觉垂泪道:“俺要了这样宝贝来,没料到今日是杀奸贼用的。”说罢咬一咬银牙,撩起了去帐,拨去烛上的残谋,又剔起灯上火焰,仗着手中的青霜宝剑,望着徽王的头子上砍下。不知徽王性命如何,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