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准备修建一座华丽雄伟的聚乐第,已是千代失去与祢后的第二年,即天正十四年(1586)四月的事了。
秀吉极为喜好建筑,这点跟家康不同。
家康不同于信长与秀吉,是重实利而务实之人,不喜艺术。正是鉴于此种性格,相对于信长、秀吉来说,人们对家康的印象很是单薄。就好似一个村野里笃实的庄稼汉似的。
不得不说家康虽美德极多,可都是如节俭、谨慎、耿直等个人美德,是属于自发自卫式的,并不能在世间造成某种流行的效应。这是此人的有趣之处,也正是他在当时以至后世里都没什么人气的理由。
总之,说到家康在建筑上留下的遗产,就只有冈崎城、浜松城这种实用的乡下小城,另外还有一座江户城,其规模之小与如今的千代田城大相径庭。
闲谈之余再闲谈一句。家康作为秀吉的大名入住江户时,那座江户城还只是一座茅屋小城,用作房顶的甚至不是薄桧板,而只是一些日光 【1】 、甲州的茅草,再在茅草上涂了一些防火的泥,因此湿气很重,室内的榻榻米都腐坏不堪,入门处铺的木板只是重叠起来的两块旧船板而已。
家康对此做了一些改建,不过只是加修了一座西城,连天守阁都没建。
待他夺得天下以后,城郭规模势必要扩大,他命西国诸位大名帮忙筹措,而自己却到骏府(静冈市)隐居去了。第二代将军秀忠成为工事主宰。后来第三代将军家光又对江户城进行了扩建,其规模威容终才配得上将军居城的地位。
由此看来,江户城实在算不得是家康的作品。
可秀吉不一样。他是一个为了侧室都会大兴土木修建淀城的建筑迷。
秀吉在山崎之野剿灭明智光秀时,已经有了修建大坂城的计划。这座大坂城是按当时的世界级规模来营造的。一竣工,他便亲自带着南蛮人进城参观。若不是极为喜好建筑的人,是做不到这点的。他一人的建筑作品,除去信长时代的长浜城不算,就有大坂城、聚乐第、伏见城、淀城、肥前名护屋城等等。而且只有大坂城是实用的防守型城郭,其余四座都不是。可以说是想建便建的游乐之城。
秀吉是个喜好游玩之人。或许他的这些华丽的浪费,正是比没有浪费的家康更能博得后世人气的原因吧。
好了,来看看聚乐第。天正十四年(1586)四月十三日,这座聚乐第便在旧皇宫内院遗址上动工。千代也有所耳闻,有传言称:“好像是要建一座极乐之城呢!”
伊右卫门这段时间多在京城、大坂做事。每当回到长浜,就把京城、大坂的见闻等详详细细告知千代。千代是个善听之人,对家臣都终日沉默寡言的旁听者伊右卫门,只有在千代面前才像个超出世间水准的饶舌家。
“聚乐第修得怎样了?”
“花钱如流水啊,工事是夜以继日不停不歇呢。人人都说可以活着亲眼拜访这个世上的极乐净土了,京城里从公卿到庶民,无不翘首企盼哪!”
“可是,秀吉大人已经有一座大坂城了,为何还要在京城修建聚乐第呀?”
“就是啊,大人真是奢侈。”伊右卫门只有这种感想。
可千代却想,建筑是天下之物。秀吉大兴土木,不仅肥了京城的土地;而且只要竣工,数百年来都过着贫瘠生活的公卿们,曾在战场出生入死的天下的英雄豪杰们,都能身着华美的礼服,洗去戾气,出入流连于聚乐第这座社交场所了。而这定是秀吉所祈愿的。虽属游乐,但秀吉这样做一定有他自己的政治深意。
“要是修好了,咱们也能去拜访一下么?”
“好像正是这么打算的。听说北政所(秀吉夫人)要招待所有的大名夫人,自然千代也是可以去的。”
在聚乐第工事正常进行期间,秀吉开始进攻九州,以完成他的统一大业。九州虽大,但真要征伐的只有一个萨摩的岛津。岛津氏在战国的风云变幻中崛起,从南部的萨摩逐渐往北延伸势力,最后几乎囊括了整个九州。而且,岛津氏不愿屈从秀吉。
九州的历代名门大友氏,一直遭受岛津的威胁,于是请求秀吉给予救援。秀吉当然应允,可九州对他而言还是一片从未触及之地。为了这次大远征,他必须动员麾下几乎所有的兵力。
秀吉到最近都一直未能有所行动,正是因为东海的家康。若是自己离开大坂,家康或许会直捣黄龙。秀吉以关白之位尊,对东海区区五国的领主家康不惜屈身求和,其原因之一,也有九州的因素在里面。
如今家康的威胁都尽数卸去。秀吉一面营造聚乐第,一面筹备着这次史上最大规模的攻伐战。诸位大名都受领了军令状,部署也已确定。
“千代,千代!”伊右卫门回来告知千代,自己并非被派往参与战斗,而是留守京都。
(这也挺好。)
千代思忖,比起在前线战斗,伊右卫门更适合于留守的工作。
千代对秀吉喜好建筑一事很感兴趣,原因之一或许是因为山内家自身也不得不跟建筑打交道的缘故吧。
长浜城的修葺、大坂新居的营造,都是需要花很多精力的。而且,还有传言说诸位大名都得在京城聚乐第的周围修建京都府邸,山内家也不得不建。
(真是花费不少啊!)
千代叹息。若是万石以下的身份,就没有这些烦恼了。小大名的家计真是紧巴巴的没有任何富余呀。
原本山内家成为大名之后,家计就不由千代操心,改为勘定奉行 【2】 的职责了。可掌控勘定奉行的,是伊右卫门,即山内对马守一丰,而伊右卫门是事无巨细均要跟千代商量的,因此,千代才是事实上的长浜城主。
府邸营造所需的费用,确实让人头痛万分。
“千代,咱们既然留守京都,那就得早些把府邸造好才行啊。”令伊右卫门苦恼的缘由,便是现在已无钱可用。
“先修修城墙等边缘配套吧,钱总会有的。”
“千代,可能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加封了。”这次出征没有他的份儿,所以根本没有战功可以期待。
“关白殿下总是吉人天相。这次平定了九州,还会继续平定关东、奥州之地的。一丰夫君总不会就一直这么一点儿领地的嘛。”
“你老这么说。”伊右卫门对千代的乐观很是不以为然。
“京都的府邸,要建就建一座豪华大气的。”
“喂!刚还说没钱来着,你这是什么话?”
“关白殿下是个喜好大气之人,他见了一定会认为山内对马守还有更大的期盼,那以后说不定就让夫君担任更大的官职了呢。”
千代这时,总是觉得节俭持家,做个殷实的小户,不如千金散尽以博更大的期盼。
“咱家无论什么时候都过得火烧眉毛似的。”
“总比火星都灭了,一盘死灰的好嘛。”
“千代总是有理。”伊右卫门苦笑道。
千代虽然并非是为了迎合秀吉,但多少也是受了一些他热气腾腾的建筑热情的影响。
千代还听伊右卫门说,秀吉在今年正月里造了一间纯金的屋子,献给了正亲町天皇的大皇子诚仁亲王。那并非玩具,而是一间真正的茶屋。房顶、地板、房门格子全都是纯金。还可以在里面沏茶饮茶。
秀吉拥有一座佐渡金山。佐渡岛上的黄金正与他夺取天下的步伐一致,滚雪球似的越产越多。虽说没有人能比他的运气更好,可要造一间纯金的屋子,到底也只有秀吉想得出来。
伊右卫门在京都的府邸,已经选好室町附近的一块地,动工了。当时诸国的工匠都集中到京城一地,各处都有土木工事正在展开。所有大名都在争先恐后营造自己的府邸。
工事进行到一半时,千代去了京都。而后又改道去了大坂的府邸。两处都在施工之中,此行的目的也有监工的意味。
这时出征九州的各位诸侯都已陆续踏上征途。
秀吉带领亲卫队出发时,简直就是一场华丽的演出。马匹三千,人数二万五千。喜好黄金的秀吉,挑了十二匹骏马打扮得花枝招展,并把黄金驮在马背之上。武士们盔甲的簇新靓丽自不必说,连他们妻子都出得阵来,其步轿、服饰,无一不绚烂夺目多彩多姿。
秀吉自己戴了一顶唐冠头盔,身穿绯红底色的铠甲,内衬一件红锦官衣,利利落落坐于一匹白马之上。
千代在大坂城内目送一行人远去,数日之后回到了京都。
秀吉出征的这段时间,由外甥秀次担任总大将。留守大名里,有加贺国主前田利家,另外还有中村一氏、一柳直末、堀尾吉晴、山内一丰等,兵力共三万。他们都驻留在京都。
“千代,真是无聊啊。”伊右卫门道。每天除了去秀次那里伺候,其他便无事可做。
不过,对千代来说,这段时间却甚为有趣。自结婚以来,除了战乱还是战乱,伊右卫门每次都会出征,只留千代在家。千代每次都为他的安危操碎了心,可这次却不同。
“人家倒很开心呢。”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外出。
“千代,莫非京城的生活把你宠坏了?”伊右卫门很有些担心。
千代去拜访了京都各处的名胜。她找门路去门跡寺院等地,请求参观保存下来的宝物,特别是对古代的服饰最感兴趣。当然,她对新潮的丝织品也很感兴趣,比如舶来品的唐锦,真是极为喜欢。
“千代净喜欢些奇妙的东西。”伊右卫门道。他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喜欢衣料,却没想到竟喜欢到了如此地步。
可惜千代没有那么多闲钱,可以见到喜欢的就买。她喜欢看,也喜欢缝纫。而且,不只喜欢这么简单,她选择花色、质地的眼力,缝纫的功力,都不是泛泛之辈。可以说,千代在这点上有着万里挑一的天分。
她开始收集各色各样的唐锦碎片。
“你到底想干吗呢?”伊右卫门很是无奈地问。
“玩玩儿而已。”千代含笑道,可看得出来,她定是有什么打算的。只要一有空,她便在这些布料上忙活。
有一天,不经意间走进千代房间的伊右卫门“啊”了一声,定格在门口。目之所及,有一尊衣架。衣架上挂了一件小袖,美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上一般。
“千代,这是你做的?”
“嗯。”千代一边给伊右卫门沏茶,一边点头答道。
(这难道竟是——?)
竟是那些零零碎碎的唐锦布片做出来的?
有一种叫“千代纸”的,是一些各种颜色的四四方方的小纸片,这成为后世女孩儿们的折纸道具。或许,千代纸正是起源于千代的这件小袖。
当然这件小袖不是纸的,而是唐锦碎片织就的。虽是些碎片,但形状与后世的千代纸一样都打整得四四方方,再一针一线精细地缝纫起来。颜色的搭配亦是妙不可言,整体呈现出一种仅从材料上是完全想象不出的一种极有韵味的色调。
“你的才能可真是奇妙啊。”伊右卫门看得恍恍惚惚的,吞了好几次口水。面前的妻子,就好像换做了别人似的,让他感觉新鲜不已。
“我也是觉得无聊嘛。”这并非谦逊的话。千代已与过去拿方斗当菜板的时候不同了,怎么说都是名副其实的大名夫人,已经从家务上解脱出来。或许千代就是利用这些闲暇,开拓了一条新的人生之路。
“这……这你是要穿的吧?”想象着千代彩衣着身时的美丽,伊右卫门的喜悦很是纯粹,引得千代也微微笑了。
可随后千代却说:“我是不穿的。”
伊右卫门吃了一惊,忙问:“又不穿,那做来干吗?”
“兴趣使然罢了。”千代笑道。
伊右卫门又发现了千代的新的一面。
“那……你是打算送人么?送给谁?”
“适合穿它的人。”
千代真是变了。从第二天起,她说要去寺庙拜神,于是带了数名侍女,开始走访京都的大街小巷。走遍了清水寺、北野天神、誓愿寺、东寺、祇园社、三条往还等等地方,就为了找一位适合这件小袖的年轻姑娘。
在三条往还,出现了一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丽姑娘。她穿着粗麻衣,仿佛是住在附近。
“姑娘留步。”千代掀开市女笠 【3】 的纱帘,叫住了那位姑娘。当这位姑娘得知这位夫人竟要送一件小袖给自己,惊诧之至。
千代确实是变了。为了送小袖给那些京城里不知名的年轻姑娘们,忙得不可开交。她设计好了以后,便动员侍女们一针一线缝制起来。一天能做一件。
“这件适合肤色白皙的圆脸姑娘。”她这样说着,就来到街上去寻找这样的女孩儿。
“那位姑娘可惜眼睛太大了。”
“不行,那位穿了这件会显得太胖。”
等等,总之,找人是最难的。
(千代为何要这么做呢?)
伊右卫门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为了艺术的追求?或许可以这么说吧。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衣服自己不穿,就难以满足艺术的表现欲望。所以才让许许多多的姑娘穿在身上,走在街上,让所有人都来看,来评价。
(这或许是个原因。)
莫非,她是为了慰藉女儿与祢的在天之灵?
细细想来,在与祢还活着的时候,千代总说——与祢长大了肯定很配这种色调的小袖。还有——出嫁的衣裳,千代都要一件一件亲自做。
(难道是为了祭奠与祢?)
若是,那这个想法不是很风雅么?这种形式的祭奠虽然没听说过,但无疑是千代自己所独创的,有着千代的神韵。
(真是与众不同啊!)
伊右卫门不得不对自己的妻子称赞有加。他并未感到丝毫的不快,在成为从五位下品的对马守以后,仍以妻子为荣。世间的一般看法亦是如此。还有人在背地里说:“夫人配对州大人甚是可惜啊!”可伊右卫门对这样的流言也并不生气。
千代亲手缝制的第二件作品是件紫色调的小袖。紫色是很难穿出彩的。
(这次给谁穿好呢?)
千代又戴上市女笠,行走在京城街道上了。她去了聚乐第的工地,其位置正处在一条南面与二条北面之间。向东以大宫为界,向西则一直延伸到朱雀街(即现今的千本街)。
迄今为止,已经完成七成左右。殿阁内到处都放着七宝,还有各地的名木奇石,都说是不亚于秦朝阿房宫、西汉未央宫的宝阁。工匠都忙碌个不停。有搬运工、削木工、组建工,还有很多女子穿插其间替人端茶送水,多是工匠的妻女。
千代见到了一位姑娘。她在一张大布凳上铺了绯红的毛毡,旁边烧着一个大茶壶,有累了的工匠前来,便用茶勺舀了茶递过去。她的肤色白得透明一般,脸颊稍长,但紧闭的樱唇弥补了这个小小的缺陷。特别是一双手,堪称奢华。而这种手,是最适合紫色小袖的。
(不错。)
千代心情激动。
“请问——”
姑娘转过脸来,表情就如同在问——什么?一种可爱的惊诧,藏在明眸之中。大概是她已经从千代的行装上判断出对方的尊贵身份了,所以脱下草履,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千代故意做出一副困惑的神情。
(此刻最难办。)
她思忖道。若是太唐突,定会被人当做怪人,或许还会使人不快。她可不愿意被人当做是无聊的施予者。千代觉得自己是请求者,因为是自己想让人家穿上自己的作品。
“我有个不情之请。”千代道,“能否听我说一下?”
“您请说……”幸好这位姑娘不显得十分卑怯,言语态度很是得体。
“请放心,不是让你感觉为难的事情。如果方便,可否请你借一步说话?到那边尼姑庵的师太居室去可好?”
姑娘不知如何作答。
“能来么?”千代的语调很是轻快。现在这种简洁明了的话语最好。因为千代知道,若是弯来绕去说一大堆,反倒让人觉得可疑。
“虽然不清楚夫人的用意,但如果能帮上您什么忙的话,小女子深感荣幸。”姑娘好似对千代有了好感。
那附近有一座名叫千住院的尼姑庵。进门后,只见白色的茶花开得正艳。秀吉喜欢茶花,所以当年处处都流行种茶花。
师太领着两人来到居室,千代拿出小袖展开。这位姑娘见了,像是被其无比的美丽夺去了魂魄似的怔怔不语。甚至把适才满腹的疑惑与不安都忘得干干净净。
“送给你。”
“啊?”姑娘不解地望着千代。
千代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不得不语调干脆而轻快,实在是费神的一件事。
“这是我做的。为的是能找到一位适合穿它的人。”
“嗯?”姑娘更是不解了。这下千代有些着慌,该不会被她认作疯子吧?于是,她从头到尾把事情讲了个清楚。
“我是不是太好事了?”千代高声地自嘲道,“这件小袖可是非常适合你穿的。”
她给姑娘换了衣裳,于是一个全新的仙子诞生了。姑娘从数面小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姿容,自己都觉得恍恍惚惚的。
得到千代这件紫色小袖的姑娘,是京都一位有名的御用工匠石川承云的女儿,名叫加乃。加乃很快便将此事告知了父亲。
“是谁家的夫人?”石川承云素以脾气古怪闻名。他曾经在信长修复皇宫时,被选为栋梁之一,还被允许称作日向守。总之,是心高气傲的人。
“不会是疯婆子吧?”
“不,不会是那种人。”
“不管怎样,你是受了人的施舍。石川承云的女儿竟然受人施舍,这不是有辱为父的名号吗?”当时,任栋梁一职的工匠都是很有见识的人,根本不把小大名放在眼里。
“拿去还了。”承云道。
加乃听了很是困惑:“都不知道人家是谁,更不知住在哪里。”
“见到家纹了吗?”
“要是有侍童帮忙拿道具什么的,倒是见得到。”
“这都不知道吗?”
“可是——”
“可是什么?”
“人家不是您想象的那种人。”加乃把跟千代会面时的情形细细说了出来。承云则好像慢慢明白了似的。
“世上还真有些不可思议的人哪!”这位栋梁道。在他手下干活的工人有一百多号,他的好友工匠亦是不少。这些人都经常出入各位诸侯府邸,对内情很是清楚。
一位出入山内家的栋梁山田喜右卫门道:“怕是对马守大人的夫人吧?”再经他详细调查一番后,终于确定是她没错。
承云通过山田喜右卫门的关系,跟山内家提出想要拜见夫人。他很容易就得到了许可。这个时代的诸侯夫人,与德川幕府时代不同,行事随意,没有多少与世间隔离的不食烟火态。
不过,毕竟身份悬殊,无法在府邸内见面。于是,又借了一条的那间尼姑庵。千代前来拜佛,偶然间碰到石川承云,于是稍微聊了几句——以这种形式会面。
承云见到千代第一眼时便跪拜下来。
(这……这也恁——)
很美,而且她眼角蕴藏的笑意,是别人模仿不来的。只这一眼,其他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了。他只一个劲儿地感谢千代赠与的小袖。
“该我谢谢您才对。加乃妹子还喜欢穿么?”
“那……那是当然。”承云不愧是工匠出身,对千代的艺术创作心思简直感同身受。经他之口,千代小袖的故事就这么传开了。后来竟传至九州征伐战中的秀吉耳里,由此可见,传言是多么可怕。
笔者必须为千代辩护一句。她在京都这样特立独行,并非为了炒作名声。可谁知结果还是传入了北政所的耳朵里。千代被召往大坂。
“啊,你终于来了。”北政所道,“我想跟你要样东西呢。”
宁宁哪怕成为关白正室这般的贵妇人,她的尾张方言还是一点儿没变。尤其是对千代这样,从信长的岐阜时代便有交往的妇人说话时,是决不会用京城女官腔的。这亦是北政所的魅力之一,在尾张出身的部将中有着绝对的人气。
“请问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唐锦碎片织就的小袖,我也挺想要一件的。”
“哦,这样啊。”千代稍稍面露难色。
北政所已经超过三十五岁。说实话,千代不大有兴趣来做适合这个年龄段的小袖。千代的创作欲望,是那些犹如新萌生的嫩芽般的少女所驱动,是为了那些美丽而神秘的生命,她才会在街上上演那种“奇怪的举动”。
(被要求做而做,不就跟裁缝一样了么?)
就千代来说,艺术是按自己的创作意愿而创作出来的。所以即便作品的亮相方法甚是奇特,在京城内外仍然赢得好评如潮。
“或许有难处?”北政所不会妄自尊大,她是个聪明人,“那我也只好放弃啦。”
她这么一说,千代反倒不好拒绝了:“我的作品或许不能尽如北政所夫人所愿,如若夫人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太高兴了!”北政所击掌言欢,“你真愿意给我做一件?”她的性情跟以前没有半分变化,还是多以物喜的心性。
千代也受了感染,高兴起来:“我就试试吧。”说罢,这才退下。
退下之后千代才察觉到北政所的胸怀之大。那个时候千代自然应该回答——真是无上荣幸之事!——这是作为一个小大名的妻子应有的礼仪。可北政所的热情与友善,实在不容人说出那种千篇一律的套词来。她的身上完全没有那种贵妇人的冰冷、高高在上之感。说得更正确一点儿,是北政所在求千代,因此千代这才好不容易——我就试试吧——用这样施恩的态度结束了会话。
(我真是不懂事啊!)
尽管千代后来很后悔,但她知道这正是北政所的魅力所在,于是也就释怀了。经此一事,千代比以前更为喜欢这位同性了。这将为他们夫妇带来怎样命运,她现在当然还无从知晓。
完成了!好一件美丽的小袖!
“简直不是这个世间能有的嘛!”千代侍女们的话语里完全没有客套的成分。唐锦的华丽与千代独特的匠心做出的这件色、姿和谐的小袖,真可谓美得让人心醉。
现代人可能不知道,当时,从中国明朝舶来的绫、罗、绸、缎这些丝绸织品,在日本还制作不出来。室町幕府时代,开始了对明贸易之后,这些锦缎便随之舶来日本,从将军到富裕贵族们,都一掷万金想要一睹为快。特别是在斜纹软缎上用各种金线、银线、彩线所织就的蜀锦,那更是炒成了天价。就算那些唐锦碎片,在很多人家里都被当成了传家宝。
到了千代这段时期,多少有些日本产的唐锦上市,但都是明朝的织工为了躲避内乱逃至堺市,由收留他们的堺市手艺人让其织就出来的,生产量极少。生产量逐渐增多,是在此后秀吉将堺市的技术传至京城,开辟了所谓西阵机织地以后的事情了。
总而言之,那是个对唐锦十分仰慕的时代。北政所亦是不得不因此而感动。
千代把做好的小袖呈献给北政所后,北政所将其挂在衣架上,看了整整一天。数日后,北政所请来千代,作为还礼赐予了她很多东西。
“说不定千代是天上的织女星下凡呢。”
千代一听,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我才不愿当织女呢,一年只能跟丈夫牛郎见一次面,怪可怜的。”
听她这么一说,北政所又拍手笑道:“哎呀,看来我才是织女啊。”秀吉自出征九州以后,便一直在外没有回来。
这之后不久,天正十五年(1587)七月二十五日,秀吉平定九州凯旋归京。两个月之后,便住进了聚乐第。
秀吉还去恳请后阳成天皇移驾聚乐第,而且得了应允。于是,他便开始着手准备,想办成史上最为华丽壮观的盛典。秀吉想借天皇出行聚乐第的规模之大,来彰显自己平定天下(还剩了关东以东)的伟业。不仅如此,他还要借此以证明自己地位仅次于天子,让麾下的诸位大名,乃至天下普通臣民都能亲眼见证。
秀吉喜欢游园,但没有任何庭园能比得过聚乐第的规模,而且对秀吉来说也没有任何庭园能比得过聚乐第的政治意义。
伊右卫门也掌管了这次准备事宜的一小部分,正全力以赴。
——千代呢?
接下来的一大段,将会讲述千代的事情。
没有人比秀吉更没有架子的了。为了这次空前的盛典,他就像是个礼仪组长似的亲自召集各位奉行前来,并一一做了详细指示。连盛典当天也是兢兢业业。
后阳成天皇在盛典当天穿了山鸠色 【4】 束带御衣,首先从皇宫南殿出行。只见御驾亲临的一条路上,南殿到长桥,均铺了一色毛毡,这自然是喜好奢华的秀吉想出的点子。天皇出了南殿,在毛毡御道上踱步而行时,秀吉躬身上前,拾起天皇衣裾跟随在后。之后天皇坐上了凤辇。凤辇这种车驾,怕是好几代天子都没坐过了。
只见凤辇启动,出了皇宫的四角门往北,再经正亲町街往西,离目的地聚乐第还有十几町的距离。路口、沿道上有秀吉麾下六千名武士整装列队。
首先经过的是天皇的队伍。
队伍前列是带官帽的武士;其次是太后新上东门院以及女御、女官之列,仅此一列便有至少三十抬轿子,轿子旁跟着百余个侍女;然后是亲王、公卿、殿上人的一支漫长队列,他们的随从、武士、杂役等数百人亦跟随在侧;终于,四十五人的乐队奏响“安城乐”走过后,凤辇姗姗来迟。
之后是左大臣近卫信辅、内大臣织田信雄,还有公卿乌丸光宣、日野辉资、久我敦道,然后是武家德川家康。
家康之后,是秀吉的异父胞弟秀长,之后是大纳言 【5】 、中纳言。
秀吉的队伍便在其后。前列大名有增田长盛、石田三成等七十余人,均骑马缓步而行,山内对马守一丰亦穿了官衣戴了官帽走在里面。关白秀吉坐在轿子里,前后经过的武士至少有一千以上。
凤辇终于到达聚乐第了。繁复的仪式,丰盛的酒宴,尽善尽美的言辞都不足以表达它的好。战国百年来,过惯了贫穷日子的天皇与公卿们,定是从没参与过如此开心惬意的游园活动。
本来预计是停留三天,可公卿们实在玩得开心,便恳请天皇去询问秀吉:“五天如何?”秀吉自是大为高兴,又多加了好些玩乐的点子。雅乐、酒宴、诗歌,还有晚间的夜游之宴。
同一时间里,在聚乐第的某个房间里,还展示着一件小袖。正是千代为北政所做的那件。秀吉领着天皇来到小袖前,道:“这是在下一位家臣的妻子想办法做出来的。”
年轻的天皇惊叹此衣之美,问:“能做得如此美丽衣裳,到底是怎样的女性?”
正是北政所对秀吉提议,要在聚乐第展示千代的小袖。或者可以说相当于今天的“个人作品展”,这很可能就是美术、工艺品等作品展览的鼻祖呢!
天皇、公卿都意外地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这可把秀吉乐坏了。在聚乐第盛典结束后,秀吉特意对北政所道:“宁宁啊,展出太成功了!”
“京城看衣裳的眼光很高呢。”北政所这么说,多少有些言外之意。
秀吉毕竟曾经地位低贱,说白了,就是尾张的乡下人。而他的诸侯大名们也多属此列。虽说此次盛典里大家都衣冠束带礼数有加,可追根溯底不过是尾张、三河、美浓等地的一些当地武士、野武士、农夫的出身罢了,即所谓沐猴而冠之列。
(俺也出人头地了!)
大家心里这么想,可与京城公卿们一对比,那股莫名的劣等感总是挥之不去。尤其秀吉更甚。这种心理也驱使他不得不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聚乐第盛典。因此,才需要把千代缝制的衣裳拿给天皇、公卿看,用以证明——咱也不是野蛮人!咱也有高品位高手艺的人!更何况,千代的小袖不负众望,载誉而归,正所谓事实胜于雄辩。
“真是个好妻子啊!”秀吉道,“她丈夫一丰,论吏才远不及石田三成,论武功连加藤清正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可哪知他却娶了日本第一贤妻!”
“日本第一?”
“呃不,”秀吉大笑,“除了夫人您以外。”
“这么说来,”北政所改换了话题,“山内对马守一丰大人也算是咱的老家臣了,可怎么就没见多少出息呢?”
“好像他是长浜城主吧?”秀吉仿佛极力在脑中思索伊右卫门的影子,“有多少封地来着?”
“二万石多点儿。”北政所对大小名的封地、俸禄均记得一清二楚。
因她对行政上的人事很是关心,所以常常插手秀吉的人事安排。当然她并非是为了满足私心或凭一己所好,而只是对秀吉无法想得周全的一些细微处做些调整与补充罢了。因此,她虽“常常”插手,却不至于产生弊害。
“少得可怜呢!”她不经意吐露一句。
“的确。”就在此时,秀吉的脑子里才存了伊右卫门的待遇问题。这都是托了千代小袖的福。
注释:
【1】 日光:地名,在今栃木县。
【2】 勘定奉行:大名家中,掌管年贡收支等的官职。
【3】 市女笠:从平安时代到镰仓时代,妇人外出时所戴的带纱帘的斗笠。
【4】 山鸠色:是一种不鲜明的黄绿色,是日本皇族服饰所用色调,属禁色。
【5】 大纳言:官职的一种。律令制中,相当于仅次于左右大臣的太政官的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