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蔡屠户虽然已经被擒,苦于挣扎不得,但是他的口中,却还依然的叱骂着。把个胡得胜气得怒火直冲,叫局勇将他抓到马前,要自己先行鞫问。原来胡得胜不认识蔡屠户,蔡屠户却认识他。当时胡得胜坐在马上,一手拢了缰绳,一手将马鞭子一指,恶狠狠地说道:“你姓什么?叫什么?”蔡屠户毫不在意的大声说道:“你在这南京城,算是白混了,怎么连我蔡屠户都会不认得么?”胡得胜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个杀猪屠户,胆敢这样咆哮横行,目无官长。”蔡屠户道:“你别瞧不起杀猪,要把老子惹翻了,也是一样杀的。”胡得胜喝道:“我看你这厮,简直是要造反。”蔡屠户道:“造反就造反,那也算不了什么。你看洪秀全造反,不是在这南京城里作了多少年的皇帝么,那是咱老子亲眼看见的。可惜我没有他的本事,不然,早就造反了,那里还要等到今天。”胡得胜一听,真是恼不得,笑不得,便向左右道:“我看这厮一定是醉了,你们不见他这样的酒气喷人么?”那些局勇差不多都应了一声是,就是那个白庆,向前一步说道:“回老爷的话,这人平常日子,就专一酗酒滋事,无所不为,今天更敢如此大胆,实在他眼睛里没有王法。总要请老爷惩办他一下子才好。”胡得胜听了,点了一点头。原来那白庆挨了蔡屠户一个嘴巴,不但半边脸红肿起来,并且连两旁槽牙都有些活动了,所以总要想着报仇。再说蔡屠户,早已听了个明白,便向着白庆怒目切齿的说道:“姓白的,不要忙,早晚咱们两个人,少不得有个你死我活。”白庆一听,似乎打了一个寒战,在他心上,不由系紧上了一个疙疸。因为他晓得蔡屠户的脾气,向来是说得出来,可就作得出来的。这事不免是个后患。
且说那时候,胡得胜便向蔡屠户喝问道:“你先不要乱说,我且问你,你是为着什么,要来劫脱这个和尚?”蔡屠户一听,立时气又上来了,便把两只怪眼睁得滚圆,怒气勃勃地说道:“你且莫来问我,我这里正在有话要问你呢!那位老方丈,他是个天大的好人,你凭着什么,竟要把他锁起来。快快地说,休要耽搁。”这一来,倒不错,犯人变成问官了。胡得胜道:“你何以见得,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蔡屠户道:“你要凭据吗?这个不难,现放着我,就是个老大的证据。因为我曾经受过他的好处,当然就能知道,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胡得胜听了,微微冷笑道:“原来你们两个人,平日狼狈为奸,串通一气。看来他犯的这件案子,说不定还有你呢?”蔡屠户问道:“他犯的是什么案子,你且与我道来?”胡得胜厉声说道:“花牌楼的那件暗杀案,他就是凶手。”在胡得胜想来,以为这么一说,一定要把那蔡屠户给吓坏了。谁知他听了以后,竟呵呵大笑起来,连胡得胜以及局勇,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直待他住了笑,方才望着胡得胜说道:“怪不得你姓胡,敢自是专能够信口胡说。从来要说谎,也总得叫人能信,好比花牌楼那件案,你要说杀人的是我,那还有些相像,要说是老方丈杀的,满让你诌掉了下巴颏子,谁也不信,这是没有影儿的事情。你要不服我的话,不妨睁眼瞧瞧,凭他那个神气,可像杀人的凶手吗?”蔡屠户所说的这片话,确乎是入情入理,简直是他自己催死的,所以才给人家提了一个醒儿,像这种倡言无忌,自示杀机,也只能归诸命运罢了。当时胡得胜一听,不由得心中一动,觉得这件栽诬的案子,不能如此草率,还大有斟酌的余地,也顾不得再向蔡屠户问话,竟自踌蹰起来。
哪知那个白庆,更是意狠心毒,他听了蔡屠户的话,也恍然若有所触。再看胡得胜的神气,亦自明白八九,立时便拿定了主意,他一者为的是报仇,二者为的是免除后患,什么叫作天理良心,早已一概不管。当下便凑到马前,低低地向胡得胜说道:“回老爷的话,方才蔡屠户所说,虽然有些顶撞,但他所讲的那番道理,实在不错。老爷若把和尚拿回去,只怕上头未必肯信。倘若将他们两个人,来销此一案,就说是和尚主使,蔡屠户下的手,这么一办,管保情形相符,毫无破绽。但不知老爷意下怎样?”胡得胜听了,心中想道:这个办法,很是有理。反正害一个人也是害,害两个人也是害,事到其间,还是为自己打算要紧,哪里用得着什么姑息。他想到此处,不由得点了一点头。
白庆见自己的话已经发生效力,自然心中甚喜,便又低声说道:“老爷既肯这样办,依我的愚见,最好是到蔡屠户的家里,拿他一把杀猪的刀子作为凶器,岂不更显得证据完全了么?”胡得胜听罢,便在喉咙中说了一个好字,跟着便把眼睛一瞪,向蔡屠户大喝道:“你这厮,分明是跟熙智串通一气,作下这件图财害命的案子。如今神差鬼使,撞在一处,叫你在我马前吐露真供,这真是报应临头,丝毫不爽。左右伺候着,随我到他家里,去搜凶器。”那些局勇便都狐假虎威的,高高地应了一声,当时便不怠慢,由白庆头前带路,一齐动身。蔡屠户是真急了,便破口大骂起来。局勇更不理会,只顾牵着他,脚不点地儿的向前行走。熙智哼着气说道:“你不用怕,咱俩有地方跟他说理去。”蔡屠户大声说道:“师父,你这话说错了,我心里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咱们两个人,要死死在一处。”熙智道:“阿弥陀佛,不要说这丧气话,哪里会有那个事情。”那拉着他的局勇便道:“我瞧你不要自己吃宽心丸儿了,既然打上了人命官司,谁敢保险,死得了,死不了,只好到了再说,就让你满嘴里念佛,那个也没用。”他说着,便扯着链子,脚底下一按劲,紧紧跟在马后行走。这一来把熙智给累得吁吁地喘气,哪里还能够讲话呢。
再说李氏当她丈夫蔡屠户出去以后,饭也吃不下去了,一个人坐在家中,呆呆地发愣,总觉得心神不定,浑身不安,想着眼前的事,免不掉是凶多吉少,这是受了算命人的暗示,所以抛不下这一条心肠。但是话虽这样说,却总盼望他丈夫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那时纵让他烧香磕头,也是情甘乐意。不料正当这心乱如麻的时候,忽见小吉祥儿从外边张惶失措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妈妈,不好了,爸爸叫人家锁起来了。”李氏不听还好,听了时,但觉得耳轮中嘤的一声,魂灵早已飞上了半天,立即面无人色,两眼发直,如飞的往外就跑。说时迟,那时快,李氏刚出得大门,胡得胜这一干人恰恰地也就到了。到底夫妻关心,跟别个不同,那时李氏的一颗心,全都扑在她丈夫身上,别的事情,是概不挂眼,所以骑着马的官儿啦,穿着号衣的局勇啦,还有大慈寺的方丈啦,她仿佛是都不曾看见,只见她的丈夫项上挂着锁链子,一时心痛如割,不问青红皂白,闯将过去,拉住了蔡屠户,便放声大哭起来。那时胡得胜也不曾下马,吩咐白庆,带上一两个人,进去搜查凶器。
再说李氏,一边哭着,一边数落道:“你但肯听我的话,安坐在家中,哪里会有这个事。”蔡屠户道:“你不要这样蝎蝎螫螫的了,离死还早得很哩。”李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熙智站在旁边,见了这种凄惨的情形,想着人家夫妻,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心中不禁十分难过,便向李氏道:“你不必如此伤心,你丈夫的受屈,全是由我而起,只要我的官司完了,他自然可以平安无事,你只管放心,决计没有舛错。在官司未完以前,你家中的用度,可以到我家里去支。并且从此以后,只要我有饭吃,你们夫妻就不必发愁,我直到今天,方才知道你丈夫是个斩头沥血极有义气的汉子。”当时蔡屠户听到这里,觉得面上非常光采,竟自洋洋得意,放声大笑起来。有个口角尖酸的局勇,便向家人说道:“你们瞧瞧,现在的年头儿,什么事都有。一个和尚家,要养女人,竟自当着丈夫的面儿,三曹对案的明讲。就有这没心没肺的人,还腆着一张龟脸,欢天喜地的笑呢。”不料这个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嘣的一声,那局勇颠出好几步去,趴伏在地疼得直嚷,好容易才挣扎起来。原来是叫蔡屠户狠狠地给踢了一脚。那时胡得胜便喝问是怎么一回事。众人还未及答言,早见白庆同着那两个局勇,从蔡屠户的家里,抢步出来,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赶到胡得胜的马前,单腿打千,将刀一举,口中说道:“老爷请看,凶器已经搜出来了。”胡得胜点了一点头。白庆又道:“回老爷的话,他们把这口刀藏在厨柜底下,好容易才搜了出来,足见一片心虚,情真罪当。”原来白庆的话并不假,不过那口刀,却是李氏藏的。因为妇人家多有些迷信,当这新年正月的时候,想着要图个吉利,所以把刀隐藏起来,哪里料到会有人登门来搜,反倒弄成无私有弊了呢。当下胡得胜吩咐动身。众局勇应了一声,立时押着犯人,带着凶器就走。可怜李氏只哭得泪尽声嘶,呼天抢地,但始终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大祸临头,应了算命人的预言,她丈夫的这条性命,恐怕要有些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