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端能败国邦,由来美色害忠良。纣因妲己宗祧失,吴为西施社稷亡。
目睹青春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枪。武松杀却贪淫妇,莫向东风怨上苍。
武松回头见那人便拜,正是武松的亲哥武大郎。大郎曰:“你去许多时,我又怨你,又想着你!”武松便问曰:“哥哥怎的又怨我又想我?”武大曰:“你在清河县吃醉了酒,打伤了人吃官司,拿我随衙听候受苦,这个便是怨你。我近来娶得一房妻子,清河县人都来欺我,没人做主,安不得身,移在此居住,没人为伴,便是想你。”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有千百斤气力。这武大身不满五尺,生得丑陋,都叫做“三寸丁谷树皮”。县里有个大户人家,一个使女,小名潘金莲,年方二十岁,有些颜色。那大娘心不喜他,忿气陪些房奁,白白嫁与武大。武大自娶之后,有几个奸诈子弟都来他家走动,那妇人因武大人物丑陋,不会风流到爱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风流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武大是个本分的人,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挑卖烧饼。当日县前见了武松,武大曰:“兄弟,我前听得人说:‘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知县参他做了都头。’我也猜道是你。今日得见,和你在我家去,叙兄弟之情。”武松跟武大来到紫石街,武大叫声:“大嫂开门!”只见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曰:“大哥,开门了。”武大入见妻子曰:“大嫂,原来景阳冈打死大虫,新参做都头的,正是我这个亲弟。”那妇人向前曰:“叔叔万福。”武松回礼了。那妇人扶住曰:“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那妇人对武大曰:“我陪叔叔坐着,你去安排酒食来款待叔叔。”武大曰:“正是。”便下楼来买办。那妇人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里寻思曰:“我若嫁得这等人,也不枉了一世。”便笑问武松曰:“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曰:“到此十数日。”妇人曰:“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曰:“权在衙里安歇。”妇人曰:“何不搬来一家住?早晚要些汤水,也得相顾。”武松曰:“叔〖深〗谢嫂嫂。”妇人曰:“莫不有婶婶?接来相会。”武松曰:“不曾婚娶。”武松曰:“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不料搬在这里。”妇人曰:“一言难尽!你哥哥忒善弱,被人欺负,只得移住在此。若似叔叔这般强壮,谁敢相欺。”武松曰:“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曰:“奴家平生性快,看不得这般样人。”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偶得逢,娇娆偏逞秀仪容。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却说潘金莲和武松说话未了,武大买些酒肉,央间壁王婆安排齐整,托上楼来,摆在桌上。三个坐下,武大筛酒。那妇人曰:“叔叔请饮。”好肉递与武松吃。武松是个性直汉子,只把做亲嫂相敬,谁想妇人一双眼,只管顾看武松,松只低了头。当日吃了酒,武松便起身,都下楼来。那妇人对武大曰:“你打扫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同住,可不尽你兄弟之情。”武大曰:“说的是。二弟,你便去搬来,与我争口气。”武松曰:“既是哥嫂说了,便去般来。”遂投县里,来叫土兵挑了行李,到武大家安下。当晚三人晚饭毕。次早,武松去县里画卯,回到家里,那嫂齐整,安排酒肉饭食与武松吃。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甚温柔,阿嫂淫心不可收。笼络归他家里住,要同云雨会风流。
自从武松到武大家数日,取出一疋綵色縀子与嫂代做衣裳,那嫂笑曰:“叔叔既然把与奴家,不敢推辞。”武松是个知礼好汉,却不怪他。又过月余,时遇冬寒天气,连日朔风四起,大雪纷纷。有诗为证: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当早武松清去县画卯,武大被妇人叫出去做买卖,央及王婆买酒肉,入武松房里,簇一盆炭火,心里自想曰:“我今日着实撩他一会,岂不动情。”那妇人独立帘下,武松正在雪里归来,那妇人卷帘,笑脸迎接曰:“叔叔寒冷。”武松曰:“感谢嫂嫂忧念。”妇人曰:“叔叔里面向火。”武松:“多蒙照顾。”自近火边坐下。那妇人把门闭了,搬酒食入房里,摆在桌上。武松曰:“哥哥那里去?”妇人曰:“你哥哥做买卖去了。我和你自饮二盃。”武松曰:“等哥哥回来同吃。”妇人曰:“天时寒冷,且吃几盃便了。”连笪二盃酒曰:“我与叔叔吃个成双盃。”武松接过来饮了。却筛一盃酒,递与嫂嫂。那妇人接过酒,酥胸摆开,云鬂半軃笑曰:“我听得人说,叔叔在东街养个唱妓,端的有麽?”武松曰:“我不是这等人!嫂嫂不信,只问哥哥。”妇人曰:“他晓得这些事,不卖炊饼了。”那妇人饮了几盃酒,春心兴发,只管把风情话说。武松亦知,只把头低下。那妇人却把武松肩上捏一下,曰:“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也不应。那妇人欲心似火,止遏不住,却筛盃酒来,自吃了一口,剩大半盏,看看武松曰:“你若有心,便吃我这半盏酒。”武松把手泼在地下,睁开两眼叱曰:“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不是那等没人伦的猪狗!嫂嫂这般不知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我眼里认得你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你是嫂嫂!”那妇人红了脸,便收拾盃盘说道:“我自作耍子,不想你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自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有诗为证:
泼贱操心太不良,贪淫无耻坏纲常。席间便欲求云雨,反惹都头骂一场。
却说武大挑担归来,到厨下见老婆吊泪,武大曰:“你和谁厮闹来?”妇人曰:“都是你不争气,今日我见武二大雪回来,便安排酒与他吃。他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曰:“我兄弟不是那等人!”便去武松房里叫:“二弟,我和你吃点心。”武松只不做声。依前穿油膀靴,带上毡笠出门去了。武大来问老婆曰:“我叫他不应,只顾走了,不知怎地?”那妇人骂曰:“那厮没脸嘴见你,却走出去。一定叫人来搬行李,你不要留他。”武大曰:“他若搬去,被外人笑。”妇人曰:“他来调戏我,到不怕人笑!你若不与他搬去,还我一纸休书。”只见武松引个土兵,迳入房里收拾行李去了。武大正不知甚事,只得咄咄不乐。
不觉过了数日,知县唤武松曰:“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欲送一担礼物,你去走一遭,回来重重赏你。”武松曰:“恩相差遣,领书就去。”知县大喜。武松便到武大家,拜辞哥嫂曰:“本官差往东京,明日起程,只两个月便回。我不在家,你做买卖迟出早归,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人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又对嫂嫂曰:“嫂嫂你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二多说。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岂不闻:‘离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面通红,指着武松曰:“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你闻言就乱语。”言罢便走入去。武松拜辞时,武大眼中流泪。武松见武大流泪,劝曰:“哥哥,便做不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盘缠欠缺,弟自奉来便了。”武松便带土兵回县来见知县,已自笼箱装载车上,同土兵押车,望东京去了。那武大自从武松说了,每日只做五扇烧饼卖,未晚便回。関上大门,那妇人看了,心下焦燥,指着武大骂曰:“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便把丧门関上,被人笑耻!”武大曰:“由他咲。我兄弟说的是,省了是非。”武松去了十数日,那妇人也和武大闹了几遭,向后惯了,不以为事。自此,那妇人等武大归时,先自收了帘子,関上大门。
一日,那妇人来门前挂帘子,有一人从帘子边走过。这妇人手里拿竹竿不牢,失手正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正要发作,回过看时,是个妇人,变作笑脸。那妇人笑曰:“奴家时手,官人休怪。”那人曰:“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却被隔壁王婆见了咲曰:“谁教大官人在屋簷边过,打得好!”那人曰:“是我不是,冲撞娘子,休怪。”去了。原来这人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的财主,在县前开个生熟药铺,自幼好拳棒,近来发迹,满县人都怕他,覆姓西门名庆,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那西门庆复转入王婆茶坊里坐下,问曰:“那妇人是谁妻小?”王婆曰:“街上卖烧饼的武大郎妻子。”西门庆咲曰:“莫不是三寸丁谷树皮?”王婆曰:“正是了。”西门庆曰:“好一块羊肉,怎的落在狗口里?”王婆曰:“自古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妻每伴拙夫眠。’”言罢,西门庆辞去。次日,又来王婆店里,取出一两银子,递与王婆曰:“干娘权收茶钱。”王婆曰:“何消得许多。”西门庆笑曰:“只顾收去,我有一件心事,你若猜得着,输你五两银子。”王婆曰:“你一定是望隔壁那个人。我猜得是不是?”西门庆笑曰:“不瞒你说,自从见了他一面,恰似收了我魂魄一般。只是没个道理入得脚。”王婆咲曰:“但凡风月中事要五件俱全。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驼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都全,这事便成。”西门庆曰:“实不相瞒,你说这五件我都有。只作成我自重谢你。”王婆曰:“这妇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养女,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可买一疋白绫绢,再用五两好线。老身过去与他说知:‘有个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服,特来借历头,捡个好日,去请裁缝来做。’他若说肯代我做,‘休要呌裁缝。’我便请得他来我家,整一席酒食请他,你到第二日,齐整打扮了,咳嗽为号,说道连日不来我家,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去。他若是见你不动身时,这事可成。”西门庆曰:“好计!”王婆曰:“休忘了许我你谢礼。”西门庆曰:“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就去铺上买了绫绢,五两好线,五两银子送与王婆接了。
次日,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王婆曰:“娘子家里有历日麽?借我看一看,要选个裁衣吉日。”妇人曰:“裁甚衣?”王婆曰:“便是老身十病九痛,却得一个财主,与我一套送终衣料,老身要做起,裁缝不肯来。”妇人笑曰:“奴家拙手与干娘做,何如?”王婆曰:“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烦,若肯助工,明日到寒家起手。”妇人曰:“我明日便来。”婆子称谢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次日王婆等候。那妇人见武大出去了,从后门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接入房里坐下,吃了茶果,便取出绫绢来。妇人裁完了,便缝赶来。婆子喝采曰:“好手叚!”缝至日晚,便请酒饭。回去恰好武大归来,那妇人拽开门,武大见老婆面红,便问:“那里吃酒来?”妇人曰:“便是隔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衣裳,安排点心请我吃。”武大曰:“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妇人曰:“正是。”
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过来,请去他房里,取出衣服,缝到日中,只见西门庆带顶新头巾,穿一套好衣裳,带几两碎银,来到王婆家里,咳嗽一声,王婆出来咲曰:“原来是施主大官人。请时里面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扯进房里,指着妇人曰:“这个官人便是与老身衣料的。”那妇人起身向前礼了。王婆曰:“就是这位娘子与老身做。”西门庆把来看曰:“这位娘子真好手叚!”妇人曰:“官人休笑。”西门庆问曰:“这位娘子是谁家宅眷?”王婆答曰:“便是我隔壁武大郎的娘子。”西门庆曰:“小人只认得大郎,却是个经纪人,真会赚钱。”妇人曰:“拙夫是没用人,休得取笑。”王婆曰:“娘子,你识得这位官人麽?”妇人曰:“奴家不认得。”王婆曰:“这位大官人是本县财主,叫做西门大官人。家里有财有势。”那妇人只低头缝针。王婆便去点茶来,与两个吃,觉眉目送情。王婆曰:“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府上相请。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取出五两银子递与王婆,备办酒食。妇人曰:“干娘免劳。”只是口说,却不动身,将眼偷看。西门庆见了心中大喜,不多时,王婆买酒鸡肉,打扮齐整叫:“娘子,且收拾,吃一盃酒。”妇人曰:“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家却不当。”婆子曰:“正为娘子浇手,如何说这话?”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西门庆拿起酒盏来曰:“娘子满此盃。”妇人谢曰:“多感官人厚意。”接酒来饮过了。王婆又斟上酒,西门庆曰:“敢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曰:“奴家虚度二十五岁。”西门庆曰:“小子痴长五岁。”王婆曰:“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比得这娘子?”西门庆曰:“小子命薄,不曾招得好的。”王婆曰:“大官人先的娘子可好?”西门庆曰:“若是先妻在日,家中有主。”那妇人问曰:“官人没大娘子几年?”西门庆曰:“小人先妻没了三年,家事七颠八倒。小人只得出来。”那婆子笑曰:“大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曰:“张惜惜是个路妓之人,我不喜欢他。”王婆曰:“也有中官人的麽?”西门庆曰:“只恨我缘分薄,自不撞着。”王婆曰:“正好吃酒,又筛没了。”西门庆曰:“只顾买来。”婆子笑曰:“我直去县前买一瓶好酒来,你两个不要动身。”王婆出来,関了房门。两个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将袖子在桌上一拂,那双筯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伸手下去拾,便去妇人脚上捏了一下。妇人笑曰:“官人!你有心要勾搭我?”西门庆跪下曰:“只求娘子见怜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起,当时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仝欢。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带,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曰:“我请你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必连累我,不如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曰:“干娘饶恕我二人罢。”西门庆曰:“干娘低声。”王婆笑曰:“若要我饶恕,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曰:“便是十件,奴也依随。”王婆曰:“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来此,不要失约。”妇人曰:“却依干娘便了。”王婆曰:“大官人,这事已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西门庆曰:“干娘放心,岂敢失信。”三人又吃了几盃,那妇人起身曰:“武大将回,奴家后门回去。”王婆对西门庆曰:“好手叚麽?”西门庆曰:“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里,便取一锭银子送来与你。”相辞去了。那妇人两日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恩情似漆,心意如胶。不到半月间,街坊邻舍都知了,只瞒武大一个。
本县有个小厮姓乔,因父做军在郓州生养,名叫郓哥,生的乖觉。自来只靠卖些时新果子,常得西门庆赍发钱米。那日提着一篮雪梨,来寻西门庆。有傍人说:“你要寻西门庆,在紫石街上王婆家里。”郓哥提了篮儿,直奔茶坊里去。婆子问郓哥:“你来我家做甚麽?”郓哥曰:“来寻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扯住曰:“小猴子,人家各有内外。”郓哥曰:“我去房里便寻出来。”婆子曰:“我房里那得甚麽西门庆?”郓哥曰:“干娘,你真个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烧饼的哥哥发作。”王婆怒曰:“诬说放屁!”揪住郓哥,打了几下。便把雪梨篮丢去。郓哥指着王婆骂曰:“老咬虫!我去说与他知道!”出来提了篮儿,迳奔来寻这个人。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且听下回分解。
注:
軃:同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