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焚香,碧筒斟洒,翠玉明珰的美人娇笑满前,那种脂香粉气真个熏个欲醉,席上的檀板珠喉听得谁也要魄荡神迷。
神宗帝拥着郑贵妃金樽对酌,众嫔妃唱的唱、舞的舞,一时娇音婉转,如空谷啼莺,余韵袅袅绕梁三匝。此情此景并此佳曲,几疑天上,不是人间了。神宗帝拥抱了艳妃,坐对着许多佳丽,怎不要玩迷声色。
正在笑乐高歌的当儿,忽见树荫中一道白光飞来,直扑到席上,郑贵妃眼快,叫声“哎呀!”身躯往旁边一让,伸着粉臂去挡那白光。神宗帝却不曾提防的,被郑贵妃身儿这样的一倾,因酒后无力,不由得连人连椅往后跌倒。神宗帝倒地,郑贵妃也支撑不住,恰好扑在神宗帝的身上。接着便是哗啷地一响,一口宝剑也落在地上,猩红的鲜血飞溅开来。吓得一班嫔侍、宫人、内监都不知所措。外面的值班侍卫听得霁玉轩中出了乱子,一齐吆喝着抢将入来,见灯光影里有个人影儿一闪,转眼就不见了。众侍卫大嚷:“有刺客!”便蜂拥地向那树荫中追去。这时皓月初升,照得大地犹如白昼。一个侍卫喊道:“檐上有人逃走了!”喊声未绝,一枝短箭飞来,中在那侍卫的头上,扑地倒了。
内中有两名侍卫,一个叫徐盛,一个唤做丁云鹏,都能飞跃腾起的,两人就纵上屋檐,月光下见一个黑衣人飞也似地已逾过大殿的屋顶去了。丁云鹏一头尽力追赶,一手在衣囊里掏出哨子,嘘嘘地吹个不止。这种哨声是他们宫中遇警的暗号,也是叫喊帮手的意思。那前殿的侍卫早听得了哨声从大殿的顶上吹来,知道屋上有警,于是能跳跃的便纷纷上屋,霎时来了五六名,都向殿后赶来。
原来张怿自到了京中,日间休息,夜里进宫探视路径。这天的晚上,张怿又跃入御院,瞧见神宗皇帝拥着一个美人,两旁粉白黛绿排列几满。大家欢笑酣饮,快乐之状真不知人间有忧患事了。张怿看了不禁愤火中烧,暗骂一声:“糊涂虫!”
你还在那里洒色昏迷,眼见得死期到了!”想着潜身下了屋檐,缩在树林深处。时霁玉轩中灯烛辉煌,张怿觑得亲切,把昆吾宝剑对准了神宗帝咽喉掷去,只听得“哎呀”一声,神宗帝和那美人一并倒在地上,轩中立刻就鸟乱起来。
张怿见已击中,忙飞身上屋。这时檐下脚步声杂,一个侍卫嚷着檐上有刺客,张怿回头射了一箭,正中嚷喊的那个侍卫,翻身倒了,转眼噗噗地跳上两个侍卫,各提着钢刀大踏步赶来。
张怿无心和他们交手,只顾向前狂奔,听见背后哨声响处,面前的屋上又来了五六个短衣窄袖的侍卫当头把张怿拦住。张怿见前后受敌,深怕众寡难御,便施展出鹞鹰捕鲸的解数,忽地一个蹿身翻过大殿的屋脊,竟飞跃出宫墙落在平地竭力地奔驰。
那些侍卫怎肯相舍,在后紧紧地追逐。徐盛杨手一镖,打在张怿的腿上,因走得太急,腿里受着苦痛几乎倾跌,又给地上的草根一绊,翻斤斗跌丁有四五尺远,慌忙爬得起来,脚下软绵绵地,走路就缓了。侍卫们又不肯放松,张怿料想走不脱身,咬一咬牙拨出了腰刀大喊一声挺刀来斗。徐盛、丁云鹏也舞刀相迎,五六名侍卫一拥上前,还有前殿、中殿、大殿、宫门前、御苑中的那些不会腾跃的侍卫已从偏殿上兜了过来,向前助战。于是把张怿团团围在中间,你一刀我一枪的,任你张怿有三头六臂浑身是本领也逃不走的了。张怿奋力苦斗,一个失手,被丁云鹏劈在左腕上,豁啷地把刀掷在十步外。张怿慌了,挥拳乱打,徐盛又是一刀剁着了张怿的左肩,接着又被侍卫一枪刺着了大腿。
张怿吼了一声,和泰山般倒了下来。徐盛、丁云鹏和五六个侍卫七手八脚地向前把张怿按住,其时大殿上的甲士也赶到,将张怿牢牢地捆了起来。众人擒住了刺客,由丁云鹏去御苑中禀知皇上。那时神宗皇帝和郑贵妃扑倒地上,郑贵妃用手去挡那白光,粉臂上被剑擦着,叮地掉下去,在神宗帝足骨上刺个正着,鲜血直冒出来。内监宫侍们慌快搀起神宗帝和郑贵妃,一面忙着去宣太医进来替神宗帝敷了伤药,裹上一幅白绫,又给郑贵妃也在臂上敷好了。大臣走后,神宗帝觉得脚上疼痛,行走很是不便。郑贵妃的臂上只擦去些皮肤,还不算重创。
神宗帝定了一定神,忽然大怒道:“禁阙之地敢有贼人行刺,那还了得吗?”正要传谕去召总管太监,恰好侍卫官丁云鹏来禀道:“刺客已获住了。”神宗帝命押上来,侍卫们拥着张怿!在石阶前令他跪下。张怿哪里肯跪?徐盛怒道:“到了这时你还倔强么?”说着就侍卫的手中拉过一把仪刀来,向张怿的腿弯上砍了两刀。张怿站立不住,翻身坐倒在地。神宗帝含怒说道:“你姓甚名谁?受了何人的指使胆敢到禁中来行刺朕躬?”张怿朗声答道:“俺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老爷张怿便是!因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要来行刺的,没有什么指使不指使。”
神宗帝要待再说,郑贵妃在旁道:“此人似有神经病的,不必问他,推出去砍了就是。”神宗帝道:“且慢!他敢这般大胆,内中谅有隐情。”吩咐侍卫把张怿交刑部严讯回奏。徐盛、丁云鹏奉谕,横拖倒拽地拉了张怿便走。张怿大叫道:“俺既被擒,要杀便杀了,把俺留着做甚?”徐盛和丁云鹏等也不理睬他,将张怿押到刑部衙门,自去复旨。
那时神宗皇帝嫌御苑中的地方散漫,命中官冯保在西苑的空地西边建起一座极大的园林来。这座御园四围韵宫墙都用大理石堆砌成功的。自大门直达内室,一重重的纯用铁栅。屋顶和园亭的顶上尽护着铁网。园中的奇花异卉种植殆遍。正中一座唤做玉楼的是郑贵妃的寝室,玉楼旁边一间精致的小室题名金屋,是神宗帝和郑贵妃休憩之所。屋内设着象牙床、芙蓉帐、翠帏珠帘,正中一字儿列着云母屏。真是银烛玳筵、雕梁画栋,虽嫦娥的广寒宫、龙王的水晶阙也未必胜过咧。当这座园落成时,神宗帝亲自题名叫做翠华园,又派了内监向外郡搜罗异禽珍玩送入园中。
那些太监奉旨出京,有的驾着大车锦幔绣帘,黄盖仪仗,声势煊赫。有的特制一只龙头大船,船上都盖着黄缎的绣幔,名叫采宝船。一路上笙歌聒耳、鼓乐震天,所经的地方官吏迎送,略有一点不如意,不论是知县府尹以至司道巡抚,任性谩骂。强索路金多到十余万,少也要几千。地方官吏不胜供给,只好向小民剥削。人民叫苦连天,怨声载道。就中差赴云南采办大理彩纹石的太监杨荣,性情更是贪婪无厌。官府进食,非熊掌鹿脯不肯下箸。所居馆驿,须锦毡铺地绫罗作帐。凡经过的街道市肆。一例要悬灯结彩。
其时正值酷暑,杨太监怕太阳灸伤了皮肤,勒令有司路上搭盖漫天帐,延长数十百里,必此县与彼县相衔接。杨荣坐着十六名夫役舁的绣帏大轿从漫天帐下走过,沿途不见阳光还嫌不足,又命差役五六名各持了大扇,步行跟着大轿打扇。那漫天帐是用红绿彩紬盖成的,每县中只就这帐逢一项已要花去五六万金了。可怜有些瘠苦的小县分,哪里来这许多钱去奉承这位太监老爷,但又不敢违忤,没奈何,只把小百姓晦气了。
当杨荣过石屏县时,三日前令使者通知石屏知县,叫他照各县的办法,搭盖漫天帐,打扫馆驿,供给饮食等等,一切务求奢华。这石屏县是有名的枯瘠地方,又当蝗灾之后,官民都穷得了不得。石屏知县黄家骧接到了杨荣太监的命令,要比圣旨还厉害,怎敢不依呢?可是县中实在穷得很,咄嗟间哪里来这些巨金?别的县分中还可以在国库银子上支挪一下,待事后再设法弥补,独有石屏县中连仓库银子都没有分文,用甚的钱去供给?黄家骧在急中生智,和百姓们去商议,富户每家假银若干,小康的假银若干,至少的平民公摊也要每家派到纹银一两。这样的一来,百姓齐到县堂上来噪闹,谓灾荒连年,贪民饮食也不济,那一两纹银又从何处而来?况剥削了人民的膏血去供给一个太监尤其是不值得。
黄家骧见动了众怒,便都摊在杨荣身上,亲自出来慰谕众百姓道:“人民的艰苦俺作父母官的岂有不知的道理,俺恨不得典质了所有来救济你们百姓,无奈自己也穷得要死,叫做有心而无力,也是枉然的。现在又奉着这样的上命,俺是个个小的知县,怎敢违拗他?你们百姓如其不肯出钱,等杨太监来时你等自去求他就是。”众人见黄知县说得有理,齐声说道:“知县老爷是明白的很爱我们老百姓,这都是那个杨太监不好,他若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只向他软求便了。”众人说罢一哄地散了去。
光阴驹隙,眨眨眼到了第三天了。日色将亭午,众百姓齐集了四五千人在十里外等着杨荣。大众立在片瓦无遮的广地上,人又众多,头上烈日似火伞般逼下来,一个个汗流侠背,直热得气喘如牛。看看正午,远远地听得锣声震天,喝道声隐隐。众百姓嚷道:“来了!来了!”这时知县黄家骧也率着县丞及阖署胥吏立在烈日中等候。不多一刻,四骑清道马如飞般驰来,大叫:“石屏县何在?”黄家骧忙上前应道:“下官便是!”那马上的人喝道:“杨总管快到了,须小心侍候。”黄家骧诺诺连声答应。众百姓见了这样情形,心上已个个不服道:“他不过是杨太监手下的清道夫役,知县职虽小,也是朝廷命官,却容得夫役们来吆喝么?”
正在议论纷纷,杨荣的前导仪仗已经到来。但见绣旗锦帜、白麾朱幡,竟似公侯王爷的排场,哪里是太监的行径?一对对的执事仪仗过去,是两百名亲兵。后面五十名穿锦衣的护卫,护卫过去,便是四十八名蓝袍纱帽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儿,看上去品级还在知县之上。骑马的官儿后面是白袍红带戴宽边大凉帽掮豹尾红缨枪的亲随。其实就是皇帝的侍卫了。有句古语,叫做“在京和尚出京官”,休说是出京的太监。自然任他在外横行不法,谁来管他?即使是英明的皇帝也管不了外面的事,何况神宗是糊涂昏愦的皇帝。台官上的奏疏他一概置之不理,就是有几个忠直的御史上章弹劾太监,往往忤旨下狱。
所以杨荣辈在外闹得天昏地黑,没人敢多嘴的了。这位杨太监也越弄越胆大,私用仪仗差不多和銮辇一样,连金爪银钺都齐备,只缺得驮宝瓶的御象没有,其余的没有一件不全。什么金响节、红杖、金炉、白麾之类,是外郡所无的东西,都是杨荣盗出来私用的。那时把个知县黄家骧看得呆了,暗想人家怪不得要称他做皇帝太监,原来竟摆起皇帝仪仗来了。这黄家骧是三考出身,由翰林改授知县,于皇帝的銮辇仪仗都曾目睹过,因此看得他只是发怔。
那杨荣的前导仪仗过尽了,最后是两骑黄衣黄帽的武官,算是杨太监跟前的亲信人。他见石屏县在那里迎接,既未布置灯彩,又不搭盖漫天帐,便把黄家骧喊到了面前,高声大喝道:“杨总管的命令你难道不曾接到吗?”黄知县忙打拱答道:“接到的。”那黄衣官儿又喝道:“那么你为何不奉行?”黄知县陪笑说道:“不是卑职违命,实是本县贫瘠得很,无力备办,只委屈些杨总管了。”话犹未毕,只听得“啪”的——响,马鞭已打在黄知县的背上,接着又喝骂道:“好大胆的狗官,你有几个头颅,敢违忤俺杨爷的口命!”黄知县吓得不敢回话,低着头垂着两手一语不发。黄衣官儿冷笑了两声,策马过去了。
后面便是杨荣所坐的十六人大轿。轿的四围垂着大红排须,绣幕锦披、黄幔青幛,轿顶上五鹤朝天,杠上双龙蟠绕。
俨然是一座鸾舆。舆中端坐着一位垂发秃额的老太监杨荣。黄知县忙上前参见,却不行跪拜礼。杨荣不禁大怒。因他进石屏县地界时不见盖搭彩棚,心里已老大的不高兴;及至到了市上,又不见百姓挂灯结彩,心下十分动怒。这时见黄知县只行个常礼,满肚皮的忿气再也忍不住了。探头向四面瞧了瞧,见空场上聚集着许多百姓,以平日每到一处,人民总这样聚欢的,倒也不放在心上,只向黄知县大喝道:“咱们到贵县来,贵县连一点场面也没有。莫非小觑咱么?”黄知县躬身说道:“怎敢小觑总管?实是敝县贫瘠,只求总管见恕吧!”杨荣怒道:“咱素知石屏是鱼米的地方,你却来咱的面上装穷,看咱打不得你么?”说罢,回顾左右道:“给咱拿下了!”
这句话才出口,轿后暴雷也似地一声哄应,早抢过五六名紫衣黄帽的随役来,把黄家骧两手捆住。杨荣又喝道:“石屏县可恶极了,先与咱打他一百鞭!”左右又嗄地应了一声,走过两名执鞭黑衣皂冠人来,一个将黄家骧按在地上,那一个举鞭便打,黄家骧叫喊连天。正在这个当儿,聚着观看的百姓大家都有些愤愤不平,由那为首的人发了一个喑号,把预备着的降香一一燃着了,各人双手捧了香齐齐的一字儿跪在杨荣的轿前,高叫:“石屏县的百姓替黄县尊请命!”人多声众,好似雷震一般,杨荣看了,益发大怒道:“你这瘟知县倒好刁滑,却串通了百姓想来压倒咱么?看咱偏要办你!”说着令左右将黄家骧带在轿后,十六个轿夫吆喝一下,三十二条腿走开大步飞也似地抬着杨荣进城去了。
那班百姓见黄知县和囚犯般地绑在轿后,众人也跟着轿儿进城。杨荣到县署下轿,升坐大堂,令传本邑的千总、营副进见。千总黄翰鸣是黄知县的兄弟,闻得家骧被绑,正领着几十名营兵来探听消息,见杨荣传他,就便衣进谒。杨荣含怒道:“本县的官吏倒自大得很,做了一个千总,连官服都不上身了。
”黄翰鸣听了,到底是个武举出身,心里已有些动气,便冷冷地答道:“俺不知杨爷到来,不曾预备的。”杨荣大声道:“咱的传檄你没有瞧见么?”黄翰鸣道:“俺是武官,只晓得上司的兵符,不知什么檄不檄。”杨荣大怒道:“你道咱不能管得武官么?”喝令将黄翰鸣拖下打军棍一百。左右叫应着,方要来褫黄翰鸣的衣服,不提防外面的营兵大噪起来,不问三七二十一直入大堂拥了黄千总便走。待到杨荣命家将去.追,黄翰鸣已经去远了。杨荣大叫:“反了!反了!咱非杀一儆百不可。”说罢唤过家将,把黄知县推出去斫了。
家将拖着黄家骧下堂,外面许多的百姓执香跪在县署前苦求。杨荣咆哮如雷,令众家将出去把那些百姓赶散。家将们领命,提着藤鞭向人丛中乱打。黄知县泪流满面地哀告道:“情愿杀了卑职,莫害手无寸铁的好百姓!”众人民听了个个愤气冲天,大嚷一声,一哄地拥进县堂来。为头的是个白须的老儿,伸手先抓住了杨荣。家将们也呐喊一声,各挺着器械来争,众百姓也抢了刀枪互相对敌。县堂上成了战场,大家混打了一阵。
那些假充侍卫和家将们一古脑儿不满三四百人,百姓有五六千名,以一打十就是飞天的本领也双拳不敌四手。杨荣所带的一班人一个个被众百姓打得头青脸肿四散逃命。
众人打走了那些狐群狗党,又把杨荣的轿子也拆了,大家鸟乱了一会,那白须老儿放下杨荣来想教训他几名。不料杨荣有了几岁年纪,吃不起惊吓的苦痛,给那老儿在他的领圈上一抓,丝绦扣紧了咽喉,一命呜呼哀哉了。众人见打死了杨荣,晓得祸已闯大,便发声喊,各自滑脚逃得无影无踪了。
黄家骧由家人出来放了绑,看见大堂上直挺挺地睡着杨荣的尸首,只叫得一声苦!不知所措。杨荣的家将随员亲兵等望得众百姓散去,才敢陆续走拢来,见他们主人杨太监已死在地上,大家狐假虎威吆吆喝喝地向黄家骧痛骂,又把这位知县老爷绑了起来。黄家骧也自知性命攸关,只有束手待死,家眷们都哭哭啼啼地,县署中顿时一片的哭声。忽听得县署外喊声起处,几百名兵丁直奔入来,将杨荣手下的家将又一阵打走了。
后面黄翰鸣赶到,大叫:“哥哥!俺们这官儿不要了,快收拾了大家走吧!”黄家骧到了这时也没得话说,只好听了他兄弟的话,吩咐家人们打叠起细软什物,驾了一辆骡车,匆匆地开了东门回他的家乡去了。
这里杨荣的家将把杨荣草草地盛殓了,一面去报告云南府尹。巡抚王眷飞章入奏民变,谓打死太监杨荣,知县黄家骧、千总黄翰鸣均不知下落。王巡抚明知黄知县逃走的,那叫做官官相护,也是杨荣作恶太甚,人人忿恨的缘故。神宗皇帝见了这奏疏,不由地勃然大怒道:“杨荣死不足惜,纪纲为什么废到了这样地步?”于是下谕,令云南府尹捕为首的按律惩办。
圣旨到了云南,当然雷厉风行,立时把石屏县为首的几个百姓当即捕住正法不提。
神宗帝下了这道上谕,怒气未息,恰好刑部侍郎夏元芳入禀:谳讯刺客张怿,直承行刺不讳,并五指使的人。神宗帝见奏,命将张怿凌迟处死。夏元芳领谕,把张怿从狱中提出,验明了正身,便押同刽子手赴校场将张怿处斩,并支解尸体毕,自去复旨。张怿凌迟的消息传开来,京中的人民才知神宗帝被刺是确有的事,不过未曾致命,只略受微伤罢了。都下的人言藉藉,渐渐四处都知道了。徐州也传到,罗公威在城中听得这个噩耗,恐他女儿伤心,回来并不提起。谁知过了三四天,杨树村中的人也都讲遍了。大家议论纷纷,都讲张怿可惜,说他是个英俊的少年,不幸为父复仇死于非命。一传两、两传三地到了碧茵姑娘的耳朵里。她正伸长着脖子,天天盼望张怿的好音,看看过了三四个月,竟消息沉沉,料想他候不到机会,然芳心中终觉十分不安。
这天闻得村中人说着张怿行刺被获的事,碧茵恐怕还有讹传,可是心里已必必地跳个不住,便草草地梳洗好了,走到村前的鲁如民家里去探个真假。这鲁如民是徐州的掾吏,于官场中的消息自较别人来得灵通。碧茵姑娘见了鲁如民,笑着叫了一声:“鲁伯伯!”就问他京中张怿行刺的事。那鲁如民见问,先叹了口气道:“不要说起,张怿倒是个有为的好男子,现在为了父仇,已被凌迟处死了。”碧茵姑娘听了,立时花容变色,忙问几时正法的。鲁如民道:“这还是十几天前的事。听说张怿黑夜入宫,一剑刺在皇帝的身上,却不曾刺死的,反被侍卫们获住了。上谕命凌迟处死,据说尸骸到今还暴露着呢!”碧茵姑娘听罢哇地吐了一口血来,噗地昏倒在地上。吓得鲁如民叫喊不迭,由如民的妻子赶出来把碧茵姑娘扶起,一面将热水灌下去。什么掐唇中、拎头发,忙了一天星斗,碧茵姑娘才得悠悠地醒转来,只是掩面痛哭。鲁如民知道碧茵姑娘定和张怿有密切的关系,当面不好说破她,只用好话安慰了几句,令妻子牛氏送碧茵姑娘回家。
牛氏去后,罗公威从城中归来。碧茵姑娘见了她父亲忍不住顿足大哭道:“张怿死了,连尸都没人去收,不是很可惨的么?万不料孝子有这样的结局,苍天也太没眼睛了!”说罢又哭。罗公威叹道:“人的生死是前定的,不过张怿的死似乎很觉可惜!他学得一身的好武艺,不曾显身扬名就这样的死了,我算空费一番教授的心血。但人既已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去悲伤他,还是保重自己身体要紧!须知我这副老骨头要靠在你身上的了。”碧茵姑娘含泪答道:“父亲体恤女儿岂有不知,可怜张怿身首异处,露尸暴骨,叫女儿的心上怎能容忍得下?
必进京去把他的尸骨收回来葬殓了,女儿虽死也瞑目的。”公威说道:“你是个女孩儿家,单身如何去得?”碧茵姑娘答道:“这却不打紧,古时的女子常独行千里,人只要有志,没有干不来的事。至于报仇一节,等父亲天年之后再谈。”
公威不好十分阻拦,又不放心他爱女孤身远去,便毅然说道:“你既决意要去,我还很健,不如同你去走一遭吧!”碧茵姑娘见他老父肯同去,不觉破涕为笑,忙忙进房去收拾了些衣物,父女两人把家事托了邻人张妈,便匆匆登程进京。
不日到了京中,张怿的尸体已有人替她收殓了。那人是谁?便是误进宫阙死里逃生的任芝卿。原来芝卿被释出宫,胸臆中一口怨气一时哪里肯消,当时就匆匆地回到山西,他的母亲已经去世,芝卿大哭了一场。葬殓已毕,把家中所有一并典卖干净,得了些现银子仍然进京。终日痴痴呆呆地往来各处,希望遇着一个机会再和秀华昭妃见面。及至见张怿凌迟无人收尸。芝卿叹道:“我恨无这样的本领,也跃进宫去和秀华晤叙一面,就死也甘心的了。想姓张的要去行刺,当然也有说不出的隐情,和我好算得是同志。现在他暴尸在那里无人顾问,我就替他盛殓了吧!”谁知芝卿起了这一个侧隐之心,倒得着极好的报恩。
那时罗公威父女见芝卿已收殓了张怿,问起来和张怿并无交情的。罗公威很赞芝卿仗义,碧茵姑娘尤其感激芝卿。大家一谈,方知芝卿是为了未婚妻被选做了妃子,弄得鸳鸯分离,终日逗留京师,倒是个多情的少年。公威以芝卿孤身无依,便收他做了义子。同回徐州。后来罗公威死后,碧茵姑娘替张怿复仇,芝卿得夫妻完聚。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神宗帝命冯保在六个月中把一座华园构造成功,把爱妃、选侍等都迁入翠华园中天天弦歌酒宴,昼继以夜,丝竹箫管,往往达旦。郑贵妃又工吹笛,酒至半酣,便按着宫商悠悠扬扬地吹将起来。神宗帝听得心旷神怡,直喝得酩酊大醉,差不多没有一天不是如此。这时正当酷暑,神宗帝觉得玉楼和金屋中都太热,携了郑贵妃的手共上翠华园的楼台极顶,那园中最高的一座楼台,本名摘星楼,神宗帝恶他是亡国之君所取的纣有摘星楼,就改名叫做琴台。
这座楼台中的布置也是银屏玉栏四面临风。热天到了这里,自觉暑气全消、凉爽非常。一天神宗帝在琴台上豪饮,众宫诗歌舞侑酒,正在兴高采烈的当儿,选侍中有个名唤金莲的,生得娇小玲珑,神宗帝平日很是怜爱她。这时金莲因婆娑曼舞失足倾跌,指爪划在郑贵妃的粉脸上,立时起了一条绽痕,鲜血滴将出来。神宗帝大怒,以为金莲有意抓破郑贵妃的玉容,乘着酒兴把金莲只一脚,由琴台上直掼到园中的地上。要知金莲的性命怎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