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皇孙允炆在密室里面,听得内监大叫接旨,慌得三脚两步地出来跪在地上,听宣读上谕,原来是皇帝病剧,召皇太孙速往仁和宫。允炆这时不敢怠慢,忙穿着冠服随着那内监到仁和宫来了。到了那里,大臣黄子澄、齐泰等已在榻前受了遗诏,那朱太祖早已驾崩了。允炆便大哭了一场,当下由黄子澄等依着遗诏,扶皇太孙允炆登了御座,朝臣也登殿叩驾新君,改这年洪武三十一年为建文元年。一面替太祖发丧,追谥为高皇帝,庙号太祖。又命文武百官一例挂孝。是年的八月,奉太祖的梓宫往葬在孝陵。朱太祖自濠城起义,至此晏驾,在位凡三十一年。允炆既登了帝位,便拜黄子澄为右丞相,齐泰为左丞相,李景隆为大将军,大赦天下,文武官吏,均加品级有差。
那时藩镇的诸王,听了太祖崩逝的消息,都要回京奔丧,左丞相齐泰谏道:“诸王出封各地,难保不蓄异心,万一令其进京,一朝有变,将如何收拾?”建文帝听了,很以为然,便下谕各藩王,静守封地,不必回京奔丧。
诸王接了谕旨,都觉怏怏不乐。尤其是燕王,以为建文帝有心离异骨肉,使自己不能尽父子之谊,心里便十分气愤。钦使到了那里,燕王未免怨忿见于辞色。使者把燕王的情形,老实奏知建文帝。建文帝大惊道:“燕王是朕的叔父,他如心怀怨恨和朕为起难来,却如何是好。”右丞相黄子澄奏道:“诸王之中,本要算燕王最强,而燕王与齐王又极要好。从前太祖在日,尝谓燕王好武略,齐王善谋,两人若合,必不易对付。
如今之计,欲燕王不生异心,须先除去他的羽翼。”建文帝道:“卿有什么良策?”黄子澄道:“依臣愚见,可暗令大将军李景隆统领御林军一千,扬言出巡,只要一声暗号,兵士围上把齐王擒住,星夜械系进京,杀纵悉听陛下圣裁就是了。齐王若除,燕王也就心寒,还怕他不敛迹吗?”建文帝大喜道:“卿言有理,照准!这样去办吧!”当下传下密谕,命李景隆率着御林军出巡各地。又暗底下密嘱李景隆依着黄子澄的计策小心行事。李景隆又是李文忠的次子,为人很有谋略,他接了这道旨意,知道建文帝听信了权臣的游说,自相摧残骨肉。欲待不奉诏,又恐获罪谴,后来他在路上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即暗中递消息给齐王,令他在事前逃走。等那李景隆兵马到了青州,齐王已不知躲往哪里去了。谁知同时在这个当儿,建文帝已别遣将军常泰领兵去捕了湘王,又把代王械系进京。这风声传到北平,燕王越觉得不自安了。于是私下和僧人道衍姚广孝,术土袁洪、金忠等密议自保的良策。
道衍进言道:“目今皇上无主,妄听臣下的滥言,擅意削夺藩封,先是致乱之道。殿下如要不为阶下囚,非实自立不可。
”燕王叹道:“俺未尝没有此心,但力有不足,怕未必能成大事。”袁洪说道:“衍师的说话极是,而且事宜速图。今殿下有猛将朱能、张玉、庞来兴、丁胜等诸人,只令秘密招募壮土以防不测。”燕王听了大喜,立召张玉、朱能进内,授了密谕,命招募兵士若干,编列队伍,以备应用。朱能、张玉自去。一面又在王府后园,饬匠打造军械。其时北平长史葛诚便把燕王不臣的行为上奏朝廷。建文帝读了疏牍,忙召黄子澄议事。黄子澄奏道:“燕王虽心怀不臣,叛状未露,陛下只派兵将四出守御要隘,免仓卒不及,致为所乘。”建文帝点头称善,便令指挥张信、谢贵为北平都司,着都督耿巘防堵山海关。又命徐凯屯兵临清,又命都督宋忠收燕王卫兵,入隶宋忠帐下。这样的一来,北平风声也日紧,都说朝廷将捕燕王进京。燕王益自惴惴,还装作疯癫的样儿去到街上,夺人民的食物,醉后睡在溪沟里,高唱入云。都司谢贵又把燕王疯狂的情形,密报右丞相黄子澄。子澄来见建文帝,说燕王的疯病必非真疯,宜格外预防。建文帝便谕知指挥张员,与都司谢贵暗中设法图谋燕王。
时燕邸使臣王景,赍疏进京,被左丞相齐泰执住,严刑拷问,王景熬刑不过,把燕王谋乱的计划大半说了出来。齐泰录了口供,即入奏建文帝。建文帝大惊,忙传旨给谢贵、张昺,立缚燕王邸官进京。又命都司张信,逮捕燕王。哪知张信的官职,本来是从前燕王保举的,这时听得命自己去捕燕王,如何肯受命呢?当下连夜来见燕王,将建文帝令他逮燕王的密旨呈上,燕王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张信说道:“殿下尽可放心,臣决无他意。”燕王起身谢道:“这事若不是足下,俺已身受桎梏了。”说着,急命传道衍、袁洪、金忠等入府,燕王向道衍说道:“俺不负人,人将图俺。事已火烧眉睫,老师可有妙计?”因把张信所缴谕旨给道衍看了,又拿张昺、谢贵来逮府中官属的话略略讲了一遍。道衍失惊道:“事既迫急,殿下委张玉、朱能的事怎样了!”燕王命传朱能、张玉进府。不一刻,朱能、张玉齐到。燕王问道:“你们奉令招募壮士,现共集得几人了?”张玉禀道:“连日陆续招得,约九百余人。”朱能回说:“八百余人。”燕王奋然道:“若并合府中卫士,足有两千多人,难道还不能抗拒吗?”说罢,吩咐张玉、朱能各领了招得的壮士在府中左右埋伏,专等张昺、谢贵到来。
第二天的近午,忽探马来报,钦使来提官属了,现在离北平还有二里,快要到了。燕王即遣丁胜前往,伪说王府官属一例就缚,请钦使亲来府点名。张昺、谢贵听说大喜,两人并马至王府,燕王出迎,相见礼罢,燕王故意问道:“不知皇上差二位到此做甚?”谢贵诧异道:“皇上命提官属,适才王爷不是着人来说都已就逮了吗!”燕王变色道:“俺府中的官属究犯了何罪,却要把他们逮解进京?这分明是你们一班奸臣在那里蒙蔽圣聪,令俺骨肉生嫌。左右何在,还不给将奸臣拿下!
”燕王说犹未了,两厢朱能、张玉各率着壮士一拥上前,把谢贵、张昺立时逮获。燕王冷笑一声,喝令捱出去砍了。又命朱能带着部众,去围住张昺、谢贵的家中,杀了他们一门。一面又命张玉率壮士收服了卫兵。
北平指挥使彭谦闻得燕王杀了钦使,果然谋变,忙领了部众入城救援,当头正碰着朱能,两人就在城边大战起来。不提防张玉、庞来兴、丁胜等又引兵赶到,将彭谦困在当中。彭谦奋勇冲突不出,被朱能杀死。彭谦的余众,齐声说是愿降,朱能便令停刃,和张玉等收了彭谦的残部,大获全胜。竟来报知燕王,燕王慰劳张玉一番,令将士暂行退去休息。到了未牌时分,邸中忽然传下谕来,命朱能、张玉、丁胜、庞来兴等率同全体兵士在校场听点。张玉等不敢怠慢,慌忙张号集队,齐赴校场。不一会燕王到来,上了将台朗声说道:“目今皇上懦弱,奸臣当道,志在削去朝廷羽翼,以便谋篡大位。所以他们第一和藩王作对,数月以来,代王、周王、齐王、湘王死的死了,逃的逃走,咱们如不自卫,将来朱氏族中宁有噍类。况太祖慈训,有‘君不明,则藩王得起兵以清君侧’,祖训上既有这一条,俺为保障国家及安全诸王计,不得不兴兵靖难,冀皇上省悟,永保大明的锦绣江山。”燕王说明,声泪俱下,真是慷慨誓师,将士人人愤激,个个摩拳擦掌。燕王见士气可用,便下令出兵,直薄通州。
这时守通州的指挥房胜,一听燕王兵到,并不迎战却开门投诚。燕王得了通州,顺流而下,又克了蓟州,陷了遵化,北兵已抵居庸关,关上守将余填、都指挥马宣,弃关逃走。都督宋忠,闻北兵势大,不敢交锋,引兵退至怀来,北军赶到,宋忠勉强出战,大败进城,北军随后拥入擒了宋忠,由朱能出示安民。次日燕王自领着大队进了怀来,命朱能、张玉、丁胜、庞来兴等分头袭取龙门、开平、云中、上谷诸州。不上半月,各处纷纷报捷。警耗和雪片一般传入京中,建文帝大惊,即时召集文武大臣,筹议讨燕计划。当下拜老将耿炳文为大元帅,统兵十万,以宁凯、李坚为先锋,星夜起兵,浩浩荡荡地杀奔北方而来。左丞相齐泰,恐兵力尚嫌不济,又命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成、都指挥盛庸、潘忠、徐贞、杨松、陈文安等领兵五万,在后接应。又令王宇晖为运粮总管,专一接济粮饷。燕王打听得南兵众多,不敢轻进。
那耿炳文领着十万大兵,在滹沱河隔岸屯住,也不向北军挑战。在耿炳文的意思,欲暗遣铁骑去抄袭燕王的背后,待北军心慌退去再渡河追击。耿炳文部下副将张达,原系北平人,便弃了炳文来投降燕王,把耿炳文的谋划与军中虚实一齐和盘托出。燕王见说,惊得面如土色,忙起谢张达道:“得将军来此,是天助俺成功。倘耿炳文这般诡计,若非将军见告,俺这里必然全军覆没了。”于是立加张达为都指挥,又派了十几个细作,赶往京中捏造流言,说耿炳文停军不进,是得了燕王的贿赂,意在观望,左丞相齐泰得了这个消息,忙来奏知建文帝,下谕催耿炳文火速进兵。耿炳文接着上谕,不觉长叹一声道:“君主不明,权臣当国。将帅为人掣肘,吾辈恐没葬身之地了。
”说罢便下令,渡河进剿北军。
原来耿炳文本已派了先锋李坚偷袭燕王的背后,这时也等不到双方并进了,只得单独渡河来和北军交战。那燕王见南兵旗帜乱动,知道建文帝必信了流言,逼迫耿炳文出兵,谅来早晚要渡河了。便吩咐朱能领兵去埋伏河边,张玉在后接应。又命庞来兴领兵一千去上流埋伏了,只是擂鼓呐喊作为疑兵。又令丁胜引兵五百去守住滹沱河河沿,望见南兵渡过一半,就鼓噪起来奋力杀出,自有大兵来接应。丁胜、朱能、张玉、庞来兴等都领兵去了。这里燕王亲率三军准备交战。
那耿炳文都着兵马正在济河,忽听得上流人喊马嘶,炳文猛然道:“咱们渡河,须防北军截击。”先锋宁凯道:“我兵多北军十倍,谅北军也没有这般胆量。”耿炳文道:“素闻燕王好武,用兵如神,不可不预备。”说犹未了,上流鼓声大震,喊杀连天。南军忙整戈待战,却又不见一人,大家疑惑了一会,依然渡河。上流喊声又起,鼓声复鸣,南兵急来看时,连鬼也没一个。宁凯大笑说:“这是北军的诡计,他不敢和我对敌。
只把疑兵来吓人罢了。”兵士们听了,也一齐笑起来,竟大着胆渡河。将至一半的当儿,河沿上呐喊声大起,丁胜领着五百军士望河沿上杀来,宁凯便分兵迎敌,一面继续渡江。不提防河边朱能杀出,上流庞来兴杀来,后面张玉又杀到,南军这时手足无措。耿炳文虽然老将,因误信宁凯的话说,也失了指挥的能力。
正在为难时,北军阵后尘头大起,燕王自领三军前来接应。
南军其时早没了纪律,只纷纷弃戈逃命。耿炳文独立阵前,连斩牙将六员,仍是喝止不住。宁凯见不是势头,回身便走,南军大败,落河死者无数,不及过河的便向北军投诚。燕王领着兵马,乘势大杀一阵,真是尸横遍野,流血河水为赤。北军正在追杀,南军的后军,吴高、吴成等赶至,燕王见来了生力军,恐众寡不敌,随即鸣金收兵。
这一场的大战,杀得南军魂丧胆落。败兵的消息传到京中,建文帝十分忧惧,因召丞相齐泰进宫,建文帝叹道:“耿炳文随高帝出征,也算一员名将,今天却败在北军手里,他们的兵力也可想而知了。”齐泰奏道:“耿炳文年衰昏愦,本已不足恃。臣荐一人,有文武全材,可以破得北军。”建文帝问是谁,齐泰答道:“便是那李景隆。”建文帝说道:“卿既保荐,想无谬误。”于是即拜李景隆为征北大将军,领兵五万去替耿炳文回来。那时耿炳文在滹沱河败后,驻兵杨树堡犹未进兵,恰好李景隆到来,耿炳文以李景隆是后辈,心上很是不悦,即草草地交了印绶,带了十几个亲兵匆匆回京。那李景隆接收了兵马粮草,自准备和燕王开兵。
燕王闻知耿炳文去职,却调了李景隆来领兵,不禁大笑道:“老将耿炳文颇晓兵法,俺尚有三分畏惧他。今换了李景隆这小辈,俺却不怕他了。”南军自调了主将,军士早巳离心,况李景隆用兵,远不如耿炳文,第一次出兵便被燕王杀得大败,以后屡战屡溃,二十万大兵死伤过了半数,锐气丧折殆尽。先锋宁凯,死在乱军之中。还有耿炳文差去暗袭燕王背后的李坚,也被燕王擒住了。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志先后遭擒,不屈被杀。都指挥盛庸败走,徐贞阵亡,陈文安投河自尽,杨松兵败在逃,潘忠和顾盛两人争夺先锋,自相残杀。南军的营中,将佐死亡,好好一座大营,弄得落花流水。李景隆也自觉无颜,看看兵败将丧,便自刎而死。燕王乘势长驱直入,各州郡多望风归顺,这话且不提。
再说建文帝自登极后,册立德配马氏为皇后,翠儿晋为真妃,追赠黄香菱为贞妃,把钟山的坟墓重行修茸一番。又替她立祠塑像,春秋祀祭。还有那个汪秋云,建文帝几次要立她做个皇妃,秋云只是不答应。有时追得她急了,她终是泪汪汪地说道:“陛下如果欲相逼,妾唯以一死报知遇罢了。”建文帝见她矢志不移,越觉得敬重她了。越是敬重也就越爱,那秋云却只是淡淡的,任建文帝怎样用情,秋云还是这般。而且她常常对建文帝说:“妾和陛下,算是神交,也是风尘的真知己。
”建文帝听了,面子上是很赞成她,心里终不以为然。但秋云的志不可夺,这也是桩最没法想的事。那时节燕王率领着强兵猛将,一路破德州,陷大名,又诈入了大宁城,逐去宁王,命大将潭渊、房宽袭取了松亭关。又令都指挥邱福、张武去取了永平真定,一路行军所致,势如破竹。不到半年工夫,北军已取了凤阳、淮安诸郡,徽州、宁波、苏州、乐平、永清等地也相继失守。警报飞达应天,侦骑络绎道上。都是报北军得胜,南兵败绩的消息。南军的宁统帅盛庸,副帅何福,连失各地,大败回京,来建文帝面前请罪,建文帝叹道:“这事不干卿等,实朕不德所致。”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不多几天,忽闻燕王大半渡江,统领陈植率兵相抗,被部下都司金成英杀了陈植,投奔燕王,燕王便破了江阴,陷了镇江。朱能攻进兰陵,张玉领着健卒,直抵应天。燕王自领大军随后也到。这时应天的城下,大兵云集,东门有张玉、朱能的兵马,西门是燕王次子高煦的兵队,南门是潭渊的军马,北门是张武、邱福的兵马,正中是燕王的大营,左是庞来兴、丁胜的禁军,右是邹禄,冯颧的骑兵营。建文帝登城了望,但见北军营中,火光烛天,相照不下百里。兵士刁斗画角之声,震喧达于霄汉。建文帝不觉吃惊道:“燕军势大如此,怪不得南兵屡败了。”编修方孝孺奏道:“目下北军锐气正盛,京城虽有大兵二十万,似不可力敌。为今之计,直令城外百姓拆去房屋,搬运木料入城,并力上城守御,一面陛下即颁诏四方,举兵勤王,等待各处义师会集,就不怕他了。”
建文帝听说,下谕百姓一例拆房,迁进城中。谁知一班百姓,大都不愿搬迁,一闻到谕旨,便各自放火攻房,竟逃往别处去了。建文帝见了,又长叹几声。还有那勤王的诏书,颁发下去,虽有几处勤王师前来,都被燕王用计袭破。
建文帝没法,命谷王、安王到燕王营中讲和,愿割地息兵。
燕王不应,仍令兵马攻城。看看外城已陷,内城人心惶惶,建文帝大哭道:“朕不曾负于燕王,他却如此相逼,承祖宗托付之重,今日只有以身殉国吧!”说毕拔剑自刎,内学士宋景忙拦住道:“陛下且慢,臣忆高皇帝在日,尝把一铁柜悬在谨身殿后,并嘱咐内务总管保守,须等子孙患难迫急时开看。莫非中有妙计,陛下何不一试?”建文帝听了,也想起这件事来,忙叫总管把铁柜取至。
打开来瞧时,却是僧衣僧帽两套,度牒两张,白银十锭,剃发刀一把,朱书一纸,上写着一行道:“游僧两名,应文应云。白银十锭,速出鬼门。”建文帝看了,叹道:“朕年号建文,牒上名叫应文,是大数已定,明明叫朕出家了。只是不知应云是谁?”其时汪秋云已从密室中出来,听得建文帝的话,忙跪下来说道:“妾名秋云,正是应云了,就陪着陛下出家吧!
”建文帝呆了半晌,便命内监把自己和秋云的发剃去,改了装束,悄悄地逃出鬼门去了。要知后事怎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