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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024-09-05 20:42    飘(乱世佳人)    来源:365文库

他们渡过河流,马车爬上小山坡。十二橡树的房屋还没有出现,斯佳丽就看见高高的树丛顶上升起了袅袅的轻烟,闻到了山胡桃木柴烧着的气味混合着烤猪肉烤羊肉的可口的香味。

烤肉火坑从昨晚起就一直慢慢烧着,到现在成了一条条长长的火槽,里面是玫瑰红的余烬,炙叉上烤着的肉块不断地翻转着,肉汁滴在煤块上,发出咝咝的声音。斯佳丽知道微风中飘来的香味是来自那幢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里。约翰·威尔克斯每次举行烤肉野宴,都选中从那里往下通向玫瑰园的那片缓坡。那地方真阴凉舒畅,譬如比起卡尔佛特家野宴的地方来要舒服得多。卡尔佛特太太不喜欢烤肉,她宣称那股味道留在屋里会数日不散,因此他家举行烤肉宴,就移到离屋子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一块没有树阴的平地上去,让她的客人们汗流浃背。约翰·威尔克斯先生的好客,在州里是闻名遐迩的,他真懂得野宴的待客之道。

浓荫下面,放着一张张野宴用的长搁板桌,铺着威尔克斯家最精致的亚麻台布,桌子两边排着长凳子。又从屋子里搬来椅子、矮凳和坐垫,散放在林间空地上,让客人们任意取坐。烤肉火坑附近放着几只很大的铁汤锅,里面飘浮着布伦兹维克21炖肉,散发出烤肉汁的香气。那地方离开客人坐处有一段距离,为的是免让客人受烟熏污染。宴会时,威尔克斯先生至少要安排一打黑奴,手持托盘,不停地来来往往,伺候客人。在谷仓后面另外还有一个烤肉坑,是专门供应客人的车夫和随身仆人的,他们吃的是玉米饼、番薯和黑人最爱吃的猪内脏,在瓜熟季节,他们还可以饱尝西瓜的佳瓤。

一阵烤肉的香脆味飘过来,斯佳丽不由得皱起鼻子高兴地闻了闻,心想到烤好的时候要是肚子里能多装下一点就好了。她刚才吃得饱饱的,腰带束得又紧,一直在担心会打起嗝来。那可是最最要命的事,只有上了年纪的男人和老太婆,打起饱嗝来,才不会遭受公众的非议。

他们来到了小山顶,一座匀称完美的白色建筑就展现在眼前,高大的圆柱,宽阔的游廊,平坦的屋顶,它像是一个对自己的姿色很有把握的女人,对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和蔼和大方。斯佳丽对十二橡树的喜爱要超过塔拉,因为它有一种堂皇的优美,一种深沉的庄严,那是塔拉所没有的。

宽阔而弯曲的车道上满是马车和上了鞍的马。客人们正从车马上下来,跟朋友们招呼着。黑奴们每逢宴会,总是兴奋得合不拢嘴,他们把马匹牵到谷仓场上去卸下鞍辔,让它们休息。一群群白人和黑人孩子,在新绿草地上呼喊奔跑,做造房子和捉人的游戏,还夸口待会儿要吃多么多的东西。那条从前面一直通到屋后的大过道上,已挤满了人。奥哈拉家的马车在前面台阶前停下来,斯佳丽看到许多如飞蝶一样欢快的姑娘,穿着衬架支撑的花裙子,在二楼的楼梯上上上下下,相互搂住腰肢,停下来倚在精致的栏杆扶手上,笑着招呼楼下过道里的男青年。

她通过开着的法兰西落地长窗望见年纪较大的太太们坐在客厅里,穿着黑色绸衣,显得很稳重。她们一面摇着扇子,一面谈着养孩子和生病的事儿,还谈到谁和谁结婚,以及为什么谁和谁结婚等等。威尔克斯家的司膳男仆汤姆,双手捧着银托盘,匆匆穿过过道,咧开嘴笑着,俯身把一只只高脚酒杯递给那些穿着灰色或浅褐色裤子和上等亚麻折边衬衣的年轻男人。

洒满阳光的前面走廊里,也挤满了客人。是呀,全县的人都来了,斯佳丽心想。塔尔顿家的四弟兄和他们的父亲靠在高大的廊柱上,斯图尔特和勃伦特这一对双胞胎,像往常一样形影不离,博伊德和汤姆跟父亲詹姆斯·塔尔顿站在一块。卡尔佛特先生紧靠着他的北佬妻子站着,她在佐治亚州已经住了十五年,但仍然是一副外地人的样子。大家都对她很客气,很亲切。卡尔佛特感到对不起她,因为大家都忘不了她做卡尔佛特先生孩子的家庭教师时的情况。卡尔佛特家的两个男孩,雷弗德和凯德,和他们的妹妹,打扮漂亮的金发女郎凯思琳在一起,跟黑脸膛的乔·方丹和他美丽的未婚妻萨莉·芒罗开玩笑。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在迪米特·芒罗的耳边不停地悄悄说些什么,引得她发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今天的客人,有从十英里外的洛夫乔依远道而来的,有来自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少数几个,甚至是老远从亚特兰大和梅肯来的。整座房子似乎挤得要爆炸开来,唠叨没个完的欢声笑语,夹杂着阵阵傻笑,女人尖锐的喊叫和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约翰·威尔克斯站在走廊的台阶上,满头银发,腰板挺直,显得殷勤而安详,他很好客,就像佐治亚夏天永不败落的太阳一样令人感到温暖。他身旁站着霍尼22·威尔克斯。大家都这样叫她,是因为她不论对什么人,从对她的父亲到对在田里干活的黑奴,都称之以“亲爱的”。此刻她局促不安地傻笑着在问候所有来到的客人。

霍尼那显然是想讨男人喜欢的神经质样子,和她父亲沉着的态度,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斯佳丽想起刚才塔尔顿太太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威尔克斯家男人的相貌确实有其家族的特征,约翰·威尔克斯和艾希礼灰色的眼睛上面长着浓浓的金色睫毛,可是在霍尼和她妹妹因迪的脸上,睫毛就很稀疏,而且颜色浅淡。霍尼几乎没有睫毛,样子古怪得像只兔子。至于因迪,就只能用“相貌平常”这几个字来形容了。

因迪还没有露过面,但斯佳丽估计她大概在厨房里给仆人们作开宴前的最后指示,可怜的因迪,斯佳丽想道,她妈妈过世以后,家事的料理,真够难为她的,除了斯图尔特·塔尔顿以外,她从来没机会找到别的男朋友。要是斯图尔特认为我长得比她漂亮,那当然不是我的过错。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伸出臂膀给斯佳丽。她下车的时候,看见苏埃伦满脸笑容,就晓得她一定在人群中,找到了弗兰克·肯尼迪。

简直是个穿裤子的老处女式的人物23,看我找不找得到比他更像样的男人,斯佳丽鄙夷地想道,脚踩落到地上,向约翰·威尔克斯报以微笑,以表谢意。

弗兰克·肯尼迪急忙赶到马车跟前来搀扶苏埃伦下车。斯佳丽见苏埃伦那副傲慢的样子,真想过去给她一记耳光。弗兰克·肯尼迪尽管拥有的土地在县里比谁都多,尽管他心地善良,但只要看看他的一些情况,就一文不值了。他年已四十,个儿瘦小,生性胆小怕事,长着几根稀稀落落的姜黄胡子,遇事大惊小怪,简直像个老处女式的人物。可是斯佳丽想起了自己的计划,忙压住自己的轻蔑之情,朝他嫣然一笑以示问候。弗兰克正把手臂伸给苏埃伦,见斯佳丽笑得这样甜,不觉突然停住了,瞪眼看着她,心里又欢喜,又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斯佳丽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艾希礼,她即使在和约翰·威尔克斯作愉快而短暂的交谈时,心里也在惦记着艾希礼,可是他不在走廊上。这时几乎有十几个人的声音同时向她招呼,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两兄弟朝她走过来。芒罗家的几个女孩子跑过来称赞她衣服漂亮,一下子她就成了一个喧闹圈子的中心,大家争着说话,声浪越来越高。可是艾希礼在哪里?媚兰和查尔斯在哪里?她假装着不在意地朝走廊另一头欢笑的人群中看去。

在她一边谈笑,一边迅速朝屋子里和院子里察看的时候,目光落到一个陌生人的身上。那人独自站在走廊里,带着一种冷漠无礼的神情,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斯佳丽见自己吸引了男人的注意,有一种女性的快意,却又因为自己的领口开得太低而有点窘。那人看起来年纪相当大,至少有三十五岁,身材高大,体魄健壮。斯佳丽从来没见过谁有这样宽阔的肩膀,这样结实的肌肉,结实得简直不像个上等人。当那人的目光接触到她的目光时,他微微一笑,在修得短短的黑髭下面露出野兽一般雪白的牙齿。他脸色黝黑,黑得像个海盗。一双厚颜无耻的黑眼睛看起人来就像在估量一只海船,想要凿沉它,或是在估量一个少女,想去掳掠她。他朝她笑着的时候,嘴角带着一种嘲讽的情绪,脸上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冷漠样子,那神情叫斯佳丽见了几乎透不过气来。用那样的眼光看她,她觉得简直应该说是对她的侮辱,然而事实上她并不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这实在使她感到烦恼。她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但他那张黑黑的脸容,无疑显示出他良好的出身。他那饱满的红色,嘴唇上面的瘦削的鹰钩鼻,那高高的前额和那双离得很开的眼睛,也都显得他的身世不凡。

她把目光转移开去,没有朝他回笑,他也转过头去,因为刚好听到有人在喊:“白瑞德,白瑞德,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佐治亚州心肠最硬的姑娘。”

白瑞德?这名字很熟悉,好像和某一件有趣的丑闻有点关系,可是她心里正惦记着艾希礼,就把这个念头抛开了。

“我得赶快上楼去整理一下头发,”她对斯图尔特和布伦特说,这两兄弟正想把她从众人中单独引开去,“你们两个等在这儿,可不许和别的女孩子一起走开去,要不我会光火的。”

她看得出来,今天她要是和别的男人调情的话,斯图尔特怕会有点不大好对付。他刚才喝了不少酒,一脸蛮横寻衅的样子,她从经验中体会到,一不小心就会出乱子。她在过道里停下脚步和几个朋友交谈了几句,又跟因迪打了招呼。她刚从屋后出来,头发零乱,额上沁出汗珠。可怜的因迪!长着浅淡的头发和睫毛就已经够糟的了,再加上下巴突出,一看就知道性情固执。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已经是不值钱的老处女的样子。她不知道因迪是不是非常恨她把斯图尔特从她的怀里夺走。有很多人说她仍然爱着他,不过威尔克斯家里人的心思,旁人很难猜透。即使她恨斯佳丽,也绝不会在外表上流露出来,她一定会像过去一样,对待她,不冷不热,谦恭有礼。

斯佳丽和她愉快地交谈了几句,便走上那宽阔的楼梯,忽然听见背后有个羞涩的声音在喊她,回头一瞧,见是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一个美貌的青年,洁白的前额上,披着一头蓬松柔软的褐色鬈发,深褐色的双眸,像长毛大牧羊犬的眼睛一样清澈温和。他打扮得很出色,穿着芥末色的裤子,黑色上衣,有褶边的衬衫上配着一个最最时髦的黑色阔领结。他在女孩子跟前很害臊,所以见斯佳丽转过身来,脸上刷地就红了起来。像大多数性格腼腆的男孩子一样,他最喜欢斯佳丽那样开朗、活泼、无拘无束的姑娘。以前她每次招呼他,都不过出自礼貌敷衍他,而今天她脸上却现出喜悦的微笑,还向他伸出了双手,差点儿使他气都透不过来。

“怎么,查尔斯·汉密尔顿,漂亮的小伙子,原来是你呀!你老远从亚特兰大跑来,是存心想要叫我心碎吧!”

查尔斯握住她温暖的小手,看着她那双闪烁不停的绿眼睛,兴奋得结结巴巴说不上话来。女孩子对男孩子说话,常常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从未有女孩子对他这样过。他不懂为什么女孩子都把他当作小弟弟看待,虽然对他很好,但从来不想挑逗他。那些长得比他难看,各方面都远不如他的男孩子,都有女孩子来逗他们,和他们闹着玩。自己也希望这样,可就是没女孩子来。偶尔有这样的时候,他却只是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晚上睡在床上才想起该怎样对她们大献殷勤,可是他难得碰上第二次这样的机会。姑娘们试了一两回以后,就离他而去,不再来找他了。

即使在霍尼跟前,尽管到明年秋天他继承了财产之后,他们俩的婚约已在不言之中,他还是那么缺乏自信,那么沉默少言。有时他甚至有一种不怎么大方的想法,觉得霍尼的轻浮和想占有男人的样子未必对自己有利。他觉得她过于渴望交男朋友,一有机会,难免不把这一套施在别的男人身上,查尔斯并不怎么向往和她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勾起他炽热的激情,他在书本中狂热的浪漫故事中,看到做恋人的都具有那样的激情。他常常渴望着会有一个感情炽热、活泼调皮、美丽而大胆的姑娘爱上他。

而现在,斯佳丽·奥哈拉居然来挑逗他,说他伤了她的心!

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在心里默默地赞美她,因为她一直说个不停,使他免受无话可说之苦。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

“喏,你在这里别走开,等我回来,我要和你在一块儿吃烤肉。你不许去和别的女孩子调情,要不我会妒忌的,”这话是从脸上有两个酒窝的红嘴唇里吐出来的,真是不可思议,而且那双绿眼睛上的一圈黑睫毛还在轻快地个不停。

“我等着,”他终于费力地转过气来,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她是把他看作一头等着屠夫下手的牛犊呢。

她拿手中的折扇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便转身朝楼上走去,她的目光刚好又落在那个名叫白瑞德的男人身上,他独自站在离开查尔斯不过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们刚才的谈话,显然全叫他给偷听去了,因为他正咧开嘴对着她笑,样子恶毒得像只雄猫,他还朝她打量了一番,眼光之中全然没有她习惯见到的那种尊重对方的神情。

“见鬼!”斯佳丽用杰拉尔德爱用的骂人话,暗自恼怒地说了一句,“他那眼光就好像——就好像看到过我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似的!”她把头一扬,径自走上楼去。

她在放着包裹的那间卧室里,看见凯思琳·卡尔佛特正对着镜子打扮,咬着嘴唇想显得红润一点。饰带上插着新鲜玫瑰,和她红红的脸颊显得很调和,矢车菊色的蓝眼睛兴奋地闪动着。

“凯思琳,”斯佳丽说,把她衣服的腹部向上拉高些,“楼下那个名叫白瑞德的讨厌家伙是个什么人?”

“怎么,亲爱的,你难道不知道吗?”凯思琳激动地在她耳边说道,同时警觉地注意隔壁屋间的动静,生怕被迪尔西和威尔克斯家几个在聊天的嬷嬷偷听了去。“我不知道威尔克斯先生是怎么想的,非把他请来不可,可是他刚好到琼斯博罗的肯尼迪先生家作客——为了买棉花的事——当然,肯尼迪先生不能不把他一起带来,总不能自管自走掉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出了什么事啦?”

“亲爱的,没人肯接待他!”

“真的吗!”

“真的。”

斯佳丽默默地玩味着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她从来没有和一个没人肯接待的人同在一座屋子里呆过。她觉得这事很叫人兴奋。

“他做了些什么啦?”

“噢,斯佳丽,他的名声坏透了,他叫白瑞德,是查尔斯顿人,他的亲属都是当地最出色的好人,可是甚至连他们都不愿跟他说话。去年夏天卡罗·白瑞德跟我说起他的情况,她和他并不是亲属,可是对他的情况一清二楚,他的情况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他是从西点军校被开除出来的。你想想看!尽是些卡罗不便知道的丑事。还有,他出了一件不肯和那姑娘结婚的事。”

“快说给我听听!”

“亲爱的,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去年夏天卡罗全跟我说了。她的嬷嬷宁死也不愿她知道这种事情呢。喏,这位白瑞德带了一位查尔斯顿姑娘乘马车去兜风。那姑娘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怀疑她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否则就不会在傍晚跟他出去,连个陪伴的人也没有。他们几乎通宵在外边,最后才步行回来,说马跑掉了,车摔坏了,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你猜怎么——”

“我猜不着。你跟我说,”斯佳丽很起劲地说道,希望听到最糟糕的事。

“到了第二天,他拒绝跟她结婚!”

“哦,”斯佳丽说道,她的希望破灭了。

“他说他说——呃——没和她有过什么事,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非得娶她不可。当然,她的哥哥把他叫了出去,可是白瑞德先生说他宁愿被枪毙也不愿和一个傻瓜结婚。于是他们进行了决斗,白瑞德先生打死了那姑娘的哥哥,为此他不得不离开查尔斯顿,从此就没人肯接待他,”凯思琳胜利地说完了这个故事,也正是时候,因为迪尔西又进屋来察看她掌管的化妆事宜。

“她有没有怀孩子?”斯佳丽在凯思琳耳边低声问道。

凯思琳使劲地摇头。“不过反正她是给毁了,”她悄悄答道。

我倒真希望艾希礼让我也处于那女孩子的地位,斯佳丽突然想到。他这人人格高尚,绝不会不和我结婚。但是不知怎么的,她见白瑞德拒绝跟一个傻女人结婚,不禁对他产生了某种敬意。

在屋后一棵大橡树的树阴下面,斯佳丽坐在一张有垫子的黑黄檀木凳子上,裙子的荷叶折边似鳞波般地撒开来,下边露出二英寸绿色摩洛哥山羊皮软鞋——那是有教养的女人允许露出的最大限度,她对盆子里的食物却没怎么动过,有七个骑士卫护在她的周围。野宴此刻已进入高潮,温暖的空气中洋溢着欢声笑语和银制刀叉碰击瓷盆的声音,弥漫着烤肉和肉汤的浓郁香味。偶尔风向变了,微风中飘来一阵阵烤肉火坑上的烟气,那些女客便会大惊小怪地尖叫起来,拿起棕榈扇拼命地扇着。

年轻的小姐大多和男伴坐在桌子两边的长凳上。可是斯佳丽晓得,在长凳上坐着,两侧只能各坐一个男人,所以她就故意坐在远离桌边的地方,好把尽可能多的男人吸引到自己身边来。

凉亭里面坐着已婚的妇女,穿着深色的衣服,在周围华丽鲜艳的服饰对照之下,显得端庄稳重。女人只要结了婚,不论年纪大小,按照南方人的看法,就称不上美人了。她们只能单独组成一伙,却不能和眼睛明亮的姑娘和年轻男子混在一起恣情谈笑,她们中上自方丹家的老祖母,她享有老年人的特权,可以随意打嗝而不受指摘,下至十七岁的艾丽斯·芒罗,她正处于初次怀孕期间,常有一阵阵的恶心。她们把脑袋攒聚在一起,畅谈着永无穷尽的家谱世系和妇产科的问题,这样的讨论使她们的聚会既有教益,而且乐趣无穷。

斯佳丽不屑一顾地朝她们瞟了一眼,她们看起来真像一群肥乌鸦,她想。结了婚的女人真是一点乐趣也没有。可是她没想一想,她只要一和艾希礼结婚,马上就得穿上深色的绸衣服,自动地下降到凉亭和前厅里去,和那些太太们在一起,像她们一样庄重而乏味,再不会有嬉戏和欢笑了,可惜她和多数女孩子一样,想象力只能达到结婚的礼坛为止。何况她现在心头正烦扰不堪,毫无心思去探讨那样抽象的问题。

她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盆子,优雅地细细咀嚼一块小软饼,似乎全无食欲,那模样要叫嬷嬷看见准会大加赞赏。她赢得了众多小伙子的追求,可是心里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苦恼。其实她自己还不太明白,她昨晚拟订的计划中牵涉到艾希礼的部分,已经彻底失败了。被她吸引的男人不下数十人,但其中却没有艾希礼。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恐惧,重又向她袭来,使她的心跳得忽而快忽而慢,她的脸变得一阵红一阵白。

艾希礼并不打算加入她的圈子,事实上她来到以后还没能和他单独说上话,除了初见面时打过招呼外,甚至连话也没和他说过。她刚才来到后园,他上前来欢迎她,可是这时他手臂上挽着媚兰,那个媚兰的身子还够不到他的肩膀。

她是个身材小巧纤弱的姑娘,看来像是一个孩子穿着她妈妈用环撑开的大裙子似的。加上她一双大得出奇的褐色眼睛里,有一种羞怯惊恐的神色,更加使人认为她像个孩子了。乌黑鬈曲的云鬓,用发网整整齐齐地罩着,纹丝不乱,脑门上梳出一个长长的发尖——也就是叫做寡妇发尖的——这种发式,使她的脸更像一颗心的外形。她的颧骨两边分得太开,下巴太尖,一张脸虽然羞怯温柔,但并不好看,而且她又不善于用女性的伎俩去吸引男人,以增加她的魅力。她看起来就像——实际上也是如此——泥土一样单纯,面包一样有益,泉水一样清澈。可是尽管她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她的举止端庄稳重,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之处,而且远比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要老成得多。

她穿着灰色蝉翼纱的衣衫,配着樱桃红缎带,打着许多皱褶,借以掩盖那发育不良、似孩子般的躯体。她戴着一顶黄颜色的帽子,系着樱桃色的长飘带,使她乳酪色的皮肤显得十分光润。一对沉重的耳环,镶着长长的金链,从两鬓垂下,在她褐色的眼睛旁晃荡。那一双眸子犹如冬天森林里一潭平静的池水上两片闪闪发亮的褐色树叶。

她见到斯佳丽,就带着羞怯的微笑,友好地跟她招呼,称赞她漂亮的绿裙子,可是斯佳丽迫不及待地想单独和艾希礼谈话,在和她答话的时候,差点儿失礼了。此后艾希礼就离开了别的客人,坐在媚兰旁边的一张凳子上,悄悄地和她谈心,脸上现出斯佳丽所喜欢的缓缓的令人懒洋洋的微笑。尤其难堪的是,面对着他的微笑,媚兰眼中闪出了些许闪光,使得斯佳丽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媚兰,看起来也有几分动人,媚兰在看着艾希礼的时候,她那并不漂亮的脸上闪烁着内在的火焰。如果一个人心中的爱是能够显示在脸上的话,那么现在媚兰·汉密尔顿的脸上,正显示着这样的爱。

斯佳丽想避免看到他们两人,可是办不到。每看一眼,她就加倍起劲地和她的骑士们打情骂俏,说些大胆挑逗的话,听到他们的恭维,故意仰起头来,她的耳环也跟着晃动。她口里不住地说“胡扯”,宣称他们没有一个人说的是真话,发誓再不会相信每一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可是艾希礼似乎完全没有去注意她,只是望着媚兰谈个不停,媚兰也一直低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分明表示她是属于他的。

此情此景,斯佳丽真是怪可怜的。

在局外人看来,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是没有任何理由使人觉得可怜的。她无疑是野宴上人人倾慕的美人,是众目注视的中心。她在男人心头扇起的狂热,伴以她给别的姑娘带来的伤心,要是在任何别的时候,都会叫她多么心满意足。

查尔斯·汉密尔顿,刚才听了她的一番嘱咐,变得勇敢起来。他牢牢地占据了她右边的位置,不管塔尔顿两兄弟怎样用尽力气,始终不肯让步。他一手握着她的扇子,另一手端着他那盆始终没有动过的烤肉,眼睛就是不朝霍尼看,害得她差点儿掉下眼泪来。凯德优雅地站在她左边,不时牵扯一下她的裙子,好引起她的注意,同时一双冒着妒忌的怒火的眼睛却盯住斯图尔特不放。他和一对双胞胎兄弟之间,气氛十分紧张,双方都已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弗兰克·肯尼迪好像一只带领小鸡的母鸡,忙个不停地在餐桌和树阴之间来回奔跑,一次又一次给斯佳丽端来好吃的东西,好像那里没有十多个仆人在侍候似的。苏埃伦对此再也忍受不住,竟顾不上她那大家闺秀风度,对斯佳丽怒目而视起来。小卡琳几乎哭出声来,刚才路上斯佳丽说了些令她鼓舞的话,可是布伦特只跟她说了声“你好哇,小妹妹”,扯了扯她的发带,就撇下了她,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在斯佳丽身上。他平时待她很和善,也很看重她,使她觉得自己像个大人,她常常私下梦想有朝一日,梳起发髻,穿上裙子,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情郎来接待。可是现在他似乎成了斯佳丽的人了。芒罗家的几个姑娘,看到方丹兄弟对她们的背叛,不免暗自伤悲。她们看到托尼和亚历克斯二人虎视眈眈地站在圈子附近,等待着有人站起身来时,便好去抢斯佳丽身旁的位置,这情景更令她们心里懊恼。

两个姑娘微妙地扬了扬眉毛,把对斯佳丽行为的不满传递给了赫蒂·塔尔顿,这信息概括了对斯佳丽的评论:“放荡。”这三个姑娘动作整齐地擎起了花边伞,说一声吃饱了,谢谢,各自轻轻挽住身旁男士的手臂,大声宣称要去看看玫瑰园、泉水和避暑别墅了。当然,这有秩序的战略撤退是逃不过在场的女人或是旁观的男子的眼睛的。

斯佳丽见三个男士慢吞吞地走出了她的魅力圈,便咯咯笑起来。她想要探察一下女孩子们从小就很熟悉的对这类事的效应,就注意地看了艾希礼一眼,看他是不是留神了刚才的事。可是他此刻正微笑地对着媚兰,手里抚弄着她的饰带。斯佳丽不由心痛如绞。她恨不得一把抓住媚兰洁白的皮肤,把它抓出血来,方解心头之恨。

她的眼睛刚从媚兰身上慢慢移动开来,又发现白瑞德在盯着她看,他此刻不在客人群里,正单独站着和约翰·威尔克斯谈话。他一直在注视着斯佳丽,见她在看着他,便马上朝她一笑。斯佳丽有点不大自在,觉得她没有接待的在场的人中间,只有这个人看透她那悲惨的欢乐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而且觉得还给他提供了嘲笑的乐趣。她真恨不得也能够狠狠地抓他一下为快。

“我只要熬过野宴,熬到下午,”她想到,“那时女孩子们都要到楼上去午睡,养好精神准备晚上跳舞,我可以留在楼下,找个机会和艾希礼说话。他不会没看见我是多么受到大家的欢迎。”她随即又用另一种希望来自我安慰,“当然,他怎么能够不去关心媚兰呢?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又没有一点吸引力。他要不去照应她的话,那她只好做壁花24了。”

这样一想,她的勇气重又鼓了起来,便加紧了对查尔斯的进攻,这时查尔斯的褐色眼睛正热切地对她闪耀着。对他说来,今天仿佛是梦中的日子,简直妙不可言,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斯佳丽的爱。这样一来,霍尼就消退到一层薄雾之中去了。霍尼不过是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斯佳丽却是只光彩夺目的蜂鸟。她对他恩宠备至,不住逗着他玩。问他一些问题,又自己代他回答,使他可以不用费心说一个字而又显得很聪明。别的男孩子对她这种明显的偏爱感到很气恼,又都摸不着头脑,因为大家都知道查尔斯性格腼腆,连两个字都说不连贯的。他们越想越气,只是出于礼貌,才拼命压抑着。每个人都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恼怒,而对斯佳丽说来,可算大获全胜,只是在艾希礼身上,她仍然一无所获。

最后一满叉猪肉、鸡肉和羊肉终于吃完了,斯佳丽以为因迪总该站起身来,请各位女客进屋休息。此时是下午两点,头顶上太阳正热。可是因迪为野宴准备了三天,有些累了,坐在凉亭里懒得动弹,就和一位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子直着喉咙谈话。

一种懒洋洋的困倦感降落在人群中间。黑奴们没精打采地把餐桌收拾干净。笑谈声渐渐冷落,有几处谈话声已静止下来。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宣告午宴结束。棕榈扇摇得渐渐慢下来了,有几位男客因为天气太热和肚子填得太饱,不禁打起瞌睡来。野宴已罢,烈日当午,大家何不放松一点呢?

在午宴和晚会的间歇期内,大家都显得平和宁静。只有在刚才充满整个人群的年轻人身上还保留着充沛的精力。他们从一个人群走到另一个人群,说话时拖着低低的音调,他们像纯种雄马那么漂亮,也那么危险。他们都感到了正午的倦怠,可是他们潜伏着的烈性却可能在刹那间上升到顶点,而且可能迅速突然燃烧开来。这批年轻人,不论男的女的,一样美丽,一样狂野,在他们快活的举止中全都带有一点暴烈,他们只是稍稍有点驯化而已。

时间又过了一会儿,天气更热了,斯佳丽和众人又向因迪看去。谈话声渐渐停息了,人们忽然听到杰拉尔德从树丛里发出怒冲冲的声音。原来他正站在离餐桌不远处,他和约翰·威尔克斯的辩论达到了高潮。

“见鬼,朋友!我们和那班无赖已经在萨姆特要塞较量过,你还想向北佬祈求和平解决吗?和平有可能吗?南方应该用武力显示她是不容侮辱的,她之脱离联邦,靠的不是联邦的慈悲,而靠的是她自己的力量!”

“我的天,”斯佳丽想道,“他又喝足了。这下我们得在这里坐到半夜了。”

猛然间,懒散的人群仿佛触了电似的倦意全消。他们纷纷从凳子上椅子上跳起身来,使劲挥舞手臂大声叫嚷,都想把别人的声音压下去。整个上午没人谈论过政治和迫在眉睫的战争,那是应威尔克斯的请求,不要惹得太太小姐们厌倦。现在从杰拉尔德嘴里嚷出了“萨姆特要塞”,大家顿时就把主人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当然要打——”“北佬强盗——”“我们只消一个月就可以把他们打垮——”“嗯,一个南方人可以战胜二十个北佬——”“好好教训他们一下,叫他们不会轻易忘记——”“和平?是他们不让我们太平——”“不,看看林肯先生是怎么侮辱我们的委员的!”“是呀,让他们白等了好几个星期——还保证说要从萨姆特撤兵!”“他们要战争,我们要叫他们害怕战争——”在一片叫嚷声中,杰拉尔德的声音最响。斯佳丽只听见“凭上帝起誓,我们要州权”,这句话重复喊了又喊。杰拉尔德此刻痛快之极,只是苦了他的女儿。

脱离联邦,打仗——这类话斯佳丽听得太多,早就腻烦透了,而现在听到这些,却令她心里憎恨起来,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会在这里接连几个小时不断地高谈阔论下去,这样她就没有机会去找艾希礼单独谈话了。其实男人们都晓得仗是打不起来的,他们无非喜欢这么谈谈,也喜欢听听他们自己的谈论罢了。

“奥哈拉小姐——我——要是真打起仗来,我决定去加入南卡罗来纳州的军队。听说韦德·汉普顿先生25在组织一支骑兵队,我当然想到他那里去。他人才出众,又是我父亲的至交。”

斯佳丽想道:“他想要我怎么样——为他欢呼三声吗?”她看查尔斯的表情,分明是在向她倾吐内心的秘密,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心想男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笨,以为女人会对这种事感兴趣。查尔斯看她的样子,以为她被他的这个惊人的决定怔住了,她心里是赞许的,于是他大胆地迅速地说下去——

“我要是去了——你——你会不会难过,奥哈拉小姐?”

“我一定每天晚上伏在枕头上哭,”斯佳丽说道。她这话本来是说着玩的,可是他却信以为真,心里一高兴,脸也红了。她的手藏在衣服的褶皱里面,这时他小心地把手慢慢伸了进去捏住她的手。对自己的大胆和她的默许,他真有点不知所措。

“你会为我祈祷吗?”

“真是个傻瓜!”斯佳丽苦苦地想道,偷偷地朝四下瞟了一眼,看能不能从这谈话中脱身。

“你会吗?”

“噢——当然会,汉密尔顿先生,每晚至少要念三遍《玫瑰经》。”

查尔斯迅速向左右看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口肌肉。没有第三者在场,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而且,即使再有这样天赐的机遇,他未必还能鼓起这样的勇气。

“奥哈拉小姐——我一定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嗯?”斯佳丽心不在焉地问道,她正穿过争辩的人群,朝追随媚兰和坐在那儿跟她谈心的艾希礼极目张望。

“是的!”查尔斯悄声说道,见斯佳丽既没有高声大笑起来,也没有尖声叫喊,更没有晕过去,不觉欣喜若狂,在他的想象中,女孩子在这种场合,势必会做出诸如此类的反应的。“我爱你!你是最最——最最——”他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很会说话,“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最美丽的姑娘,你最最温柔,最最可亲,你的举止风度也最最可爱,我是打心底里爱上了你。我不敢奢望你会爱上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不过,亲爱的奥哈拉小姐,你要是能给我任何一点鼓励,我一定去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使你爱上我。我一定——”

查尔斯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艰难的业绩,足以证明他对她的爱情是深沉的,所以只简单地说了声:“我想和你结婚。”

斯佳丽听见“结婚”这个词,不觉猛然回到了现实中来。她刚才一直在想着要和艾希礼结婚,此刻便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心情,瞅着查尔斯。这个像牛犊般的傻瓜怎么偏偏在她这个特殊的、不胜烦恼之至的、失魂落魄的日子里向她表白爱情?她看着他那双带着祈求的褐色眼睛,丝毫没有一个羞怯的男孩的初恋之美,也没有理想实现时的膜拜神情,没有像火焰般狂热的幸福感和柔情。斯佳丽对男人的求婚,已经经历过多次,而且个个都比查尔斯·汉密尔顿更有吸引力,绝不像他那样不懂策略,在烤火野宴上,在她心里有更重要的心事的时候向她提出求婚。在她眼里,他是个二十岁的孩子,脸涨红得像甜菜头,一副蠢相。她真想当面告诉他,他那样子有多可笑。可是埃伦教她应急时该说的话不知不觉地到了她的唇边,长期养成的习惯使她垂下了眼睑,喃喃说道:“汉密尔顿先生,你要求我做你的妻子,是我的荣幸,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这是一种妥善的说法,既不伤害男方的虚荣心,又可以把他牢牢拴住。这对查尔斯来说,仿佛是从来没尝过的新鱼饵似的,他赶忙跳起来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我愿意等你一辈子!你尽可以仔细考虑,我绝不催你。奥哈拉小姐,请你告诉我,我是有指望的!”

“嗯,”斯佳丽说道,她敏锐的目光却在朝艾希礼瞅着,他没有加入关于战争的谈论,此刻正对着媚兰微笑。要是这个一心想吃天鹅肉的傻瓜能够稍微安静片刻,她就可以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非得听明白不可。媚兰跟他说了些什么竟使他眼中现出很感兴趣的神色?

查尔斯的话扰乱了她拼命在听着的话音。

“别出声!”她朝他嘘了一声,拧了一下他的手,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

查尔斯起先吃了一惊,以为她在拒绝他,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红,继而发觉她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姐姐,不免现出微笑。原来斯佳丽是怕他的话被别人听见。这是自然的,她很害臊,很窘迫,生怕有人在听。查尔斯忽然感到自己有一种男子汉的气概,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叫一个女孩子受窘,一阵激动真叫他有点飘飘然。于是他连忙摆出一副他自以为毫不介意的面容,又很审慎地回捏了斯佳丽一下,表示他是个通情达理的男子汉,能够理解并且愿意接受她的责备。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他在拧她,因为她清楚地听见了媚兰甜美的嗓音,那是她最主要的魅力:“对萨克雷26先生的作品,我怕和你的看法有点不一致。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怕他不如狄更斯那样有绅士风度。”

跟男人说这些有多傻,斯佳丽想道,几乎宽慰地笑出声来。原来她不过是个蓝袜子27,而大家都知道男人心目中的蓝袜子又算得了什么……要叫男人感到兴趣而且不会厌倦的办法是先要谈关于他的事,然后再慢慢地把话题引到你的事,而且再不要扯开去。如果媚兰说的真是:“你真了不起!”或者“你怎么会想起这种事的?要叫我去想这些事,我的小脑袋保管要裂开来呢!”那么斯佳丽可能会感到惊慌。可是现在,和一个坐在她脚下的男人说话。居然一本正经地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对斯佳丽说来,前景似乎明朗起来,不由得心花怒放地转向查尔斯,报以微笑。他对她这种爱的表示也情不自禁地一把抓过她的扇子狂扇起来,直扇得她秀发散乱,云鬓不整。

“艾希礼,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你的高见哩,”杰姆·塔尔顿说道,从叫嚷着的人群中转过身来。艾希礼便朝媚兰道个歉,站起身来。谁也比不上他那样英俊,斯佳丽想道,他的姿态多么从容优雅,他金色的头发和髭须经阳光一照多么闪烁发亮。连老一辈的人也停下来听他的说话。

“先生们,如果佐治亚州要打仗,我就跟着去打。要不我为什么要加入营队?”他说道。他一对灰色的眼睛睁得很大,感情强烈,那惯常的倦怠神情消失了,这在斯佳丽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我跟上帝一样,希望北佬能够让我们过太平日子,希望不要打仗——”这时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男孩开始发出一阵哄乱的声音,他便举起一只手,微笑着说,“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们受了侮辱,受了骗——不过我们不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是他们想要脱离联邦,我们会怎么样?大抵是一样的,我们也不会喜欢他们这样做的。”

“他又来了。”斯佳丽想道,“他老是为他人着想,”在她看来,任何一种争论只能有一方是正确的。艾希礼有时是叫人难以理解的。

“我们不要头脑太热,我们最好不要打仗。世上的不幸事大多是打仗造成的。等到战争结束了,谁也说不上究竟为什么要参加战争。”

斯佳丽鄙夷地哼了一声。幸亏艾希礼的勇敢是出了名的,要不就麻烦了。她这样想着时,艾希礼身旁已响起一片火辣辣的愤怒的抗议声。

凉亭下面,那位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捅了因迪一下。

“那边在做什么?他们在说些什么?”

“打仗!”因迪把手放在他耳边做成一个喇叭筒,对他大声喊道,“他们要跟北佬打仗!”

“打仗,是吗?”他喊道,用手摸着他的手杖,以多年不曾有过的精力,猛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得跟他们讲讲打仗。我是打过仗的。”麦克雷先生在家里被他家的女人管着,谈打仗的机会本来也是不多的。

他踩着笨重的脚步急忙走到人群里,挥舞着手杖大喊起来。因为他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声音,所以很快就无可争议地占领了争论的战场。

“你们这班喜欢玩火的公子哥儿,听着!别老想着打仗。我打过仗,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参加过塞米奴战争,做过大傻瓜去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全不懂什么是战争。你们以为打仗就是骑着高头大马,让女孩子朝身上扔鲜花,回来后就成了英雄。不,不是那么回事,先生们,打仗就是挨饿,睡在湿地里,害麻疹,生肺炎,要不就闹肚子。不错,先生,闹肚子——像害痢疾这类毛病——”

女士们个个都涨红了脸,麦克雷先生的话使她们回想起从前那不文明的时代,那个时代就像方丹家的老祖母和她那令人难受的打嗝似的,大家都很想把它忘掉。

“快去把你外公搀过来,”老人的一个女儿对站在身旁的一个年轻姑娘轻轻说道,“我告诉大家,”她又对几个心神不定的太太悄悄说道,“他一天不如一天了。你们信不信,就在今天早上,他还跟玛丽说——说她才十六岁呢——‘唉,姑娘……”话音越来越低,那外孙女也就溜出去试图把麦克雷先生拉回到树阴下他的坐椅上去。

人群在树阴下转来转去,姑娘们兴奋地笑着,男人们热烈地谈着,其中独有一人能够保持沉静,那就是白瑞德。斯佳丽转过脸去,刚好看见他靠在一株树上,两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威尔克斯先生走开以后,他就独自一人站着,听着那些越来越起劲的谈论,他却一言不发,那修得短短的黑髭须下面的两片红嘴唇向下撇着,黑眼睛里露出轻蔑和感到有趣的神情——似乎在听一群孩子在那里胡诌。他那笑容真叫人讨厌,斯佳丽心想。白瑞德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眼睛里闪着亮光,蓬着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我们只消一个月就可以把他们收拾掉!贱民是肯定打不过上等人的。只消一个月——怎么,只消打一仗——”,这时,他终于开口了。

“先生们,”白瑞德用拖长的平淡声调说道,带着明显的查尔斯顿口音,他身子仍靠在树上,两手仍插在裤袋里,“我来说一句好吗?”

他的态度和眼神中带有轻蔑之意,而外表又那么彬彬有礼,这种自相矛盾的仪态本身颇有点嘲弄的意味。

大家都转过身来,给一个外来者以应有的礼貌。

“诸位先生中间是否有谁曾经想过在梅森—狄克逊线以南的地区连一个大炮工厂都没有吗?或者想起南方的铸造厂多么少?毛纺厂、纱厂和制革厂又多么少吗?诸位有没有想到过我们连一条战舰也没有,因此不消一个星期,北佬的舰队就可以把我们的港口封锁起来,叫我们的棉花运不出去?不过——当然啰——列位想必是早已想到了的。”

“怎么,他的意思是说我们的男孩子都是些傻瓜哩!”斯佳丽气愤地想道,热血涌上了她的双颊。

显然,这样想着的不止是她一个人,有几个男孩子也都把下巴抬了起来。这时约翰·威尔克斯先生似乎不经心地然而迅速地回到了说话人的身旁站着,似乎示意在场的人,这位是他的客人,再说,还有不少女士们在场。

“对我们多数南方人来说,”白瑞德接着说道,“问题就在于我们到过的地方太少,或者虽然到过不少地方,但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教益。当然,在场诸君都是见多识广的,可是你们究竟见到了什么?见到了欧洲、纽约、费城,女士们都到过萨拉托加。”(他朝坐在凉亭里的人群微微地躬了躬身)。“你们见过不少旅店、博物馆、跳舞厅和赌场,回来之后就觉得什么地方都比不上我们南方。拿我来说,我是查尔斯顿人,可是最近几年我是在北方度过的。”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似乎他明白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为什么在查尔斯顿住不下去,而对此他并不在乎似的。“我见到过许多你们不曾见到的东西。我见到成千上万的外来移民,他们只要有口饭吃,有几块钱好拿,就心甘情愿地去给北佬打仗,我还见到许多工厂,铸造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而这些东西我们全都没有,不是吗?我们有的只是棉花、奴隶和狂傲。他们要不了一个月就可以把我们打垮。”

一时寂静无声,可是气氛很紧张。白瑞德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条精致的亚麻手帕,轻轻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随后,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险恶的嘁嘁喳喳声,凉亭下面,也发出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就像有一群受了惊的蜜蜂。斯佳丽脸上的怒云虽然还没有消散,可是她那讲求实际的头脑却不禁感到此人的话并没有错,听起来就像是常识。是呀,她从来没见过工厂,也没听别人说见过。可是,就算他的话是对的,说这样的话也算不了是个上等人,何况又是在宴会上说这番话,大家在这里都是快快活活的。

斯图尔特·塔尔顿皱紧眉头走到前面,布伦特紧跟在后面。当然,塔尔顿双胞胎弟兄平时很讲礼貌,即使被别人大大地惹恼了,也不至于在野宴上和人争吵起来。可是此时太太小姐们都愉快而兴奋,她们很少有机会看到吵架的场面,通常肯定都是从第三者那里听来的。

“先生,”斯图尔特气势汹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瑞德用客气然而嘲讽的眼神看着他。

“我的意思,”他答道,“就是拿破仑——你也许听说过他吧?——曾经说过的话,‘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一边!’”说罢,他转向约翰·威尔克斯,真诚而客气地说道:“你说过要让我去看看你的藏书室,先生,能不能现在就恩赐我去看一下?我今天下午得早点赶回琼斯博罗,那儿有点事情等着我去办。”

他转过身子,面对人群,两脚并拢喀嚓一声,像个舞师一样鞠了一躬。那姿态对他这样身体粗壮的人说来,可以算得上优美,但是显得十分无礼,好像给人脸上打了一记巴掌。随即和威尔克斯穿过草地走了,他仰着头,把他那令人不快的笑声送回到餐桌边的人群中来。

又是一阵受了惊的沉默,接着嗡嗡声再起。因迪疲倦地从凉亭下站起身来,朝怒火未消的斯图尔特·塔尔顿身边走去。斯佳丽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可是从她仰着脸看着斯图尔特的眼神中,斯佳丽忽然觉得良心有点刺痛似的。她的眼神就和媚兰看着艾希礼时的眼神是一个样子。只是斯图尔特感觉不到罢了。这么看来因迪是真心爱他的。她立刻想起一年前的那次政治演说会上,她若不是那么露骨地勾引斯图尔特,他们俩说不定早已结成一对了。然而她的良心发现只在一念之间,她马上又安慰自己,女孩子如果保不住自己的男朋友,当然不能算是她的过错。

最后斯图尔特总算朝因迪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又点了点头。大概是因迪求他不要跟白瑞德先生争论下去自找麻烦。树阴下一阵有礼貌的骚动,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轻轻地把膝上的面包屑抖掉。太太们把保姆和孩子叫到身边,会齐了动身回去。姑娘们成群结伴地一路谈笑着进了屋,到楼上卧室里闲聊或睡午觉去了。

太太小姐们不一会儿全走光了,把凉亭和树阴留给男客们,只有塔尔顿太太还在。杰拉尔德、卡尔佛特先生和别的一些人特意把她留下,想听听她关于卖马的事是不是肯答应。

艾希礼信步走到斯佳丽和查尔斯坐着的地方来,脸上现出沉思和有趣的微笑。

“那家伙真狂妄,是不是?”他看着白瑞德的背影说道,“那神气简直像是波杰28家族的一员。”

斯佳丽急忙想了一下,可是想不起来在县里,或在亚特兰大,或在萨凡纳,有这么个家族。

“我不认识他们。他是不是他家的亲戚?他们是谁?”

查尔斯脸上现出了古怪的神情,他的内心混杂着怀疑和羞耻同爱情的矛盾,结果是爱情占了上风。女孩子只要美丽温柔可爱就够了,没有教养也无妨她的魅力,于是急忙答道:“波杰家族是意大利人。”

“哦,”斯佳丽扫兴地说,“原来是外国人。”

她献给艾希礼一次最最可爱的微笑,可是艾希礼出于某种原因,竟没有朝着她看。他眼睛看着查尔斯,带有理解和稍稍怜悯的神情。

斯佳丽站在楼梯口,从栏杆上朝楼下过道里仔细张望。楼下空无一人。楼上卧房里不断传来阵阵絮语,时起时落,夹杂着一串串尖笑以及“你真的没有吗?”“那么他怎么说呢?”这类话。在六间大卧室里,姑娘们在床上和躺椅上休息,礼服脱掉了,胸衣松开了,头发飘散在背后。午睡是当地的习惯,如果是全日聚会,从早上开始,到晚上舞会结束,午睡就更不可少。刚上床的时候,女孩子总要说说笑笑,约摸过了半小时,女仆就来给她们放下百叶窗板,室内光线变得幽暗起来,谈话声渐渐变成耳语声,终于安静下来,时而听见柔和的有规律的呼吸声。

斯佳丽等到弄明白媚兰、霍尼和赫蒂·塔尔顿三个人确已在床上躺下,这才悄悄溜进过道准备下楼。她先从楼梯口的窗子里朝下望去,只见一群男人坐在凉亭下面,端着高脚酒杯喝酒,她知道他们不到傍晚时分是不会离去的。她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了一会儿,未见艾希礼在里面。她侧耳倾听总算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他还在前面车道上和一些太太孩子们道别。

她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急急忙忙下楼来。万一碰见威尔克斯先生该怎么办?别的女孩子都在午睡,睡得好好的,她有什么借口可以到处乱跑?不过,非得冒险不可了。

在她踏下最后一级楼梯时,她听见男管家在饭厅里指挥众仆人把桌子椅子搬开,准备晚上的舞会。在宽阔的过道对面,藏书室的门敞开着,她便悄悄地溜了进去。她打算在里面等着,待艾希礼送完了客人进屋时把他叫住。

藏书室的百叶窗都被拉下来挡住了阳光,室内半明半暗。高高的四壁,一屋子堆满了黑魆魆的书本,令她感到压抑。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幽会场所。大量的书本总是令她感到压抑,就像那些喜欢读大量书的人令她感到压抑一样。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艾希礼。那些笨重的家具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对着她巍然耸立,阔扶手高背深坐椅子是给威尔克斯家身材高大的男人坐的,前面有天鹅绒足凳的天鹅绒矮椅子,是给女孩子准备的。在这长房间的另一头,在壁炉前面,放着一张七英尺长的沙发,竖着高高的靠背,像是一只匍匐着的巨兽,这是艾希礼最喜欢的座位。

她掩上门只留下一道缝,竭力想让自己的心不要跳得太快。她想回忆一遍昨夜想跟艾希礼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她到底是想到了些什么又忘记了呢?还是只设想艾希礼该对她说些什么呢?她全记不起来了。猛然她心里一阵惊恐。要是她的心不在她耳边直跳,也许她能想起该说些什么,可是偏偏听见他说罢最后一声再见,走进前面过道里的时候,她的心跳反而加剧了。

她能够记起来的就只有一件事——她爱他。爱他的一切,从他高傲地扬起的满头金发直爱到他脚下乌黑的皮靴。爱他神秘的微笑,爱他令人难解的沉默。啊,要是此刻他径直走到她跟前,把她拥在怀里,什么都不用她说,那该有多好啊!他肯定是爱她的——“假如我祈祷的话,也许——”于是她便紧紧闭上眼睛,急促含糊地念着“万福玛利亚,大慈大悲——”

“是你,斯佳丽!”艾希礼的声音忽然穿进她轰鸣着的耳朵里,弄得她惊慌失措。他站在微开着的门外凝视着她,脸上带着疑惑的微笑。

“你是在躲谁——是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家两弟兄?”

她咽了一口气。那么他是注意到了男孩子们怎么在纠缠着她的!他站在那里,眼睛闪烁着,全然没有觉察出她内心的激动,那样子多么可爱啊!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手去,把他拉进书房里来。他进了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感到有趣。她神情紧张,眼睛里冒出他从未见过的光辉。即使光线微弱,他也能看出她双颊上玫瑰色的红晕。他不觉关上了身后的门,握住她的手。

“怎么啦?”他说道,几乎是耳语。

她一触到他的手,便开始颤抖起来。现在,一切就要像她所梦想的那样进行下去了。霎时间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却没法理清也没法说出一句话来,只是抬头看着他的脸,浑身不住地颤抖。他为什么不开口?

“怎么啦?”他重复问道,“是想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忽然间她觉得能够说话了。埃伦多年的教诲一下子烟消云散,杰拉尔德那爱尔兰人说话直截了当的血统在他女儿唇边显灵了。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霎时间,沉寂之极,似乎两人都停止了呼吸。然后,她不再颤抖了,幸福和骄傲涌进了她的身躯,她为什么不早就这样做呢?这岂不比她以前学会的那些闺阁千金所用的策略要简单得多吗,于是她用目光去搜索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愕然和难以置信的神情,还有别的什么——什么呢?噢,是杰拉尔德心爱的大猎马跌断了腿,他不得不把它打死的那天,他的目光里流露的就是这种神色。可是她现在有什么必要想起那件事?这样想多愚蠢。可是为什么艾希礼的样子那么古怪、而且一言不发,然后,他的脸上仿佛戴了副训练有素的假面具似的,殷勤地向她微笑。

“你今天把所有男人的心统统俘虏归你,难道还不满足吗?”他说道,用他的戏弄又爱抚的老调子,“难道你一定要做到无一漏网不成,好吧,你知道,你总是要我的心,你早已看中它了。”

有点不对劲——全错了,跟她设想的竟不是一个样。她脑子里如一团乱麻,缠来绕去,终于形成了一个观念。不知怎么的——出于某种原因吧——艾希礼的行动似乎以为她在和他调情呢。可是他应该知道她不是和他闹着玩的。她相信,他是知道她的。

“艾希礼——艾希礼——对我说——你一定要——哎,别逗我啦!你到底心里有我吗?哦,亲爱的,我真——”

他的手急忙捂住她的嘴。假面具撕去了。

“快别这样说,斯佳丽!你不能这样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将来会恨你自己说过这些话,也会恨我听到这些话。”

她扭过头去。一股热流迅速贯穿全身。

“我绝不恨你,我跟你说我爱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我,因为——”她停住了。艾希礼脸上浮现出非常苦恼的样子,那是她在任何人脸上都不曾看到过的。“艾希礼,你到底喜欢——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是的,”他麻木地说道,“喜欢的。”

这一声喜欢令她心寒。假如他真的对她说他恨她,怕也未必使她更加惊恐。她拽住他的袖子,说不出话来。

“斯佳丽,”他说道,“让我们走开,忘了刚才说过的话吧,行吗?”

“不,”她低声说,“我办不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想——不想和我结婚吗?”

他回答道:“我就要和媚兰结婚了。”

不知怎么的,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天鹅绒的椅子上,艾希礼坐在她脚下的矮凳上,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他在和她说着——说些没意义的话。现在她心里一片空白,片刻之前,汹涌的思潮转眼间消退得无影无踪,而他的话留给她的印象,也不比雨点打在光滑的玻璃窗上深。他的话讲得很快,体贴而充满怜悯,像是父亲在对感情受到创伤的孩子说话,可是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听到媚兰的名字才心中一动,向他清澈的灰色眼睛里面看去。他的眼中又现出了往日那令她困惑的冷漠神情——还另有一种怨恨自己的味儿。

“神父今晚就要宣布订婚的事了。我们不久就要结婚。我本该告诉你,不过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我以为大家都已经知道——几年前就知道了。我做梦也没料到你——你有那么多人追求你。我以为斯图尔特——”

生命、情感和理解力渐渐又洋溢在她身上。

“可是你刚才还说你是喜欢我的。”

他那双温暖的手伤害了她的手。

“亲爱的,你难道非要我说出伤害你的话吗?”

她的沉默迫使他继续说下去。

“我怎么才能使你明白这些事呢,亲爱的?你太年轻,又不肯多想,你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

“像我们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单凭爱情是不能使婚姻美满的。你需要男人的一切,斯佳丽,他的身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他的思想。如果这些你不能全都得到,你就会感到痛苦不幸。可是我不能把我的一切全都给你。我不能把我的一切随便给任何人。而我也并不想得到你整个的思想与心灵。你的感情会受到伤害,你会恨我——恨透恨透!恨我读的书本,恨我喜爱的音乐,哪怕它们只是把我从你身边夺走片刻。而我——也许我——”

“你爱她吗?”

“她跟我情投意合,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们也相互理解。斯佳丽!斯佳丽!我能不能叫你明白,除非双方各方面都情投意合,否则婚后生活是不可能过得太平的。”

有人也曾说过:“只有门当户对,龙凤相配,才会有幸福的婚姻。”这话是谁说的?她好像听见这话已经有一百万年了。可是它似乎仍然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我本不该这样说的。”

她脑子里什么地方慢慢地升起了一团怒火,愤怒开始把别的一切统统给消灭了。

“那好,这话是个大无赖说的。”

他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我说这话是无赖,因为我要和媚兰结婚了。我对不起你,媚兰更对不起你。我本不应该说,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理解的。可是我怎么能够不喜欢你?你对生活充满激情,我却没有。你能热烈地爱热烈地恨,我却不能。你具有像火、像风、像种种野生物的精灵29,而我——”

她想起媚兰,忽然看见她那安详、深沉的褐色眼睛,看见她戴着花边黑手套的文静的小手,看见她神态沉默而温柔。于是她暴怒起来,这种暴怒,曾经驱使杰拉尔德去杀人,驱使她的爱尔兰祖先干出各种罪行从而招来杀身之祸。罗彼拉德那种对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能保持沉着冷静的好教养,在她身上现在是一扫无余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胆小鬼!你害怕和我结婚!你宁愿和那个小傻瓜一起过日子,她成天只会说‘是的’或者‘不是的’,将来养出一窝小崽子来,也像她一样说起话来爱绕圈子。怎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媚兰呢!”

“见你鬼的‘怎么可以’!你有什么权利跟我说‘怎么可以’,你是个胆小鬼,无赖,是你——是你叫我相信你是要跟我结婚的——”

“说话要公道些,”他央求道,“我什么时候——”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她不想讲公道话。他确实从来没有对她越过友谊的界限。一想到这一点,她新的怒火又升起来了,这是女性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引起的愤怒。她一直在追求他,而他看不中她,却宁愿要媚兰那样一个没有血色的小傻瓜。唉,真不该不听埃伦和嬷嬷的教诲,不让他知道自己曾经爱过他——也就不至于面对如此难堪的羞辱了!

她握紧双拳站起身来,他也站起身来,屹立在她面前,脸上充满无言的悲痛,他明知现实是极度痛苦的,而他现在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要恨你直到我死,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卑鄙小人——卑鄙小人——”她想找一个最恶毒的词来骂他,可是想不出来。

“斯佳丽——请你——”

他向她伸出手来。就在这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对他脸上掴了一巴掌。静静的房间里,像马鞭挥动似的发出啪的一记响声。忽然间,她的暴怒消退了,只剩下满腹凄凉。

他白皙而疲倦的脸上清清楚楚留着红色的她的手掌的痕迹。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她那只无力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不等她开口,就匆匆走出房门,轻轻把门从身后带上。

她的暴怒使她双膝发软,不觉很突然地重新坐到椅子上。他走了,可是他脸上被她猛击一掌后的形象将会萦绕在她的记忆之中,至死不会忘怀。

她听见他轻轻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过道中渐渐消失,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简直完全不可饶恕。她从此失去了他。今后他会恨她,而且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记起她曾经主动地想要投入他的怀抱,尽管他从未给过她在爱情方面的任何鼓励。

“我简直跟霍尼·威尔克斯一样不值钱,”她忽然想起来,霍尼的孟浪行径,曾引起每一个人,特别是她自己对她的轻蔑和耻笑。她曾看见霍尼笨拙地扭摆身子,听见她躺在男人怀里嗤嗤地傻笑。想到这里,她不觉产生了新的愤怒,对她自己,对艾希礼,对全世界。因为她恨自己,所以也就恨所有的人。这是一个十六岁姑娘爱情受挫和受辱而产生的愤懑。其实她的爱情中只不过铸进很少一点点真正的柔情,绝大部分是由她的虚荣心和对自己魅力的自恃混合而成的。现在她已失去了心头的爱,而比这种失落感更强烈的,是一种恐惧感。她已经把自己的爱情公诸于众,是不是她暴露得像霍尼那么明显?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笑话她?想到这里她开始颤抖起来。

她的手垂落在身旁的一张小桌上,手指触到一个小小的玫瑰花瓷瓶,瓷瓶上有一对痴笑着的长翅膀的小天使。房间里过于寂静,静得她难以忍受,直想高喊起来。她需要发泄一下,要不她会发疯。于是她拿起花瓶对准壁炉狠狠地扔了过去。那瓷瓶好不容易越过高高的沙发背,撞在大理石的壁炉台上,啪的一声裂成碎片。

“这,”沙发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未免太过分了吧。”

这一惊非同小可,斯佳丽嘴唇干涩得全然发不出声来。她紧紧抓住椅背,只觉两膝发软,只见一个躺在沙发上的人站起身来,装腔作势地朝她鞠了一躬。此人正是白瑞德。

“在午睡的时候偏偏不得不去听别人的一番谈话,真是万般无奈,可是为什么差一点竟要危及我的生命呢?”

他真的是个人,不是鬼魂。上帝保佑,全叫他听去了!她鼓起余勇,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先生,你在这里,本当让人家知道才是。”

“是吗?”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的粗大的黑眼睛嘲笑着她,“可是是你闯进来的啊。我在等肯尼迪先生,我想我在后院也许不受欢迎,不如知趣一点,躲在这儿,我想不会有人来打扰。可是,怎么说呢!”他耸耸肩,柔和地笑了。

她想起这个粗鲁无礼的家伙竟把她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去了,怒火不由又燃烧起来。她真后悔,刚才哪怕去死,也不该说那番话。

“你竟然偷听别人说话,”她开始大发雷霆。

“偷听常常能够听到极有兴味和大有教益的事,”他咧嘴而笑。“根据我长期偷听的经验,我——”

“先生,”她说,“你不是上等人!”

“说得不错,”他毫不介意地答道,“不过你,小姐,也不是个上等女人呢。”他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因而他又柔和地笑了。“一个人要是说了和做了我刚才听到的,就算不上是一个上等女人了,不过上等女人对我说来没有什么吸引力。我知道她们想些什么,可是她们没有勇气,或者缺少教养,不敢爽爽快快说出来。这样早晚会叫人生厌。只有你,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有着难能可贵、令人非常倾慕的精神,我要脱帽向你致敬,我弄不懂的是,那位文质彬彬的威尔克斯先生究竟有什么魅力,能够把你这个急风骤雨般的姑娘给迷住?他应该双膝跪倒感谢上帝赐给他一个像你这样——他刚才怎么说的,——‘有生活激情’的姑娘,可惜他是个没有志气的可怜虫——”

“你连给他擦靴子都不配。”她狂怒地吼道。

“可是你却要恨他一辈子呢!”他又在沙发上坐下,她听到他在大笑。

她假如真能把他杀掉,她一定会那样干。可是她竭力装着庄严的样子走出房间,把那扇沉重的房门砰的一声使劲拉上。

她上楼梯跑得太快了,到达楼上时,她认为自己就要晕过去了。她扶着栏杆停住脚步,由于被愤怒、屈辱和疲惫严重的锤击,她的心似乎就要从胸衣里蹦出来了。她想深深吸口气,可是嬷嬷把她的腰带又束得太紧了。要是人家发现她晕倒在楼梯口,那他们会怎么想呢?艾希礼和那个坏透了的白瑞德以及那些争风吃醋的讨厌的女孩子,唉,他们是什么都会想到的!此刻她生平第一次,但愿自己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身上也带着嗅盐30该多好,可是她从来连一只嗅盐瓶也不曾有过。她一向以自己从来没有头晕过而骄傲。此时此刻,她万万不能昏晕过去!

幸好恶心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她觉得很快就会恢复正常,那时她就可以溜进因迪卧室隔壁的小梳妆室,解开紧身胸衣,爬上床,在睡着的女孩子们的身边躺下,她想要让自己镇静下来,脸上的表情自然一点,因为她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像个疯女人了。如果有哪一个姑娘刚好醒着,一定会看出她的破绽来。她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刚才发生过的事情。

她通过楼梯口的大凸窗能够看到男人们仍然躺在凉亭和树阴下的椅子上。她真羡慕他们!做个男人多快活,永远不用像她刚才那样活受罪。她看着他们,眼睛迷糊,头脑发晕,忽然听到前面车道上传来急速的马蹄声,砂砾随之飞散,还听到一个激动的声音在向黑奴发问。转眼间,砂砾又飞起,只见有一人骑马驰过草地,直向树阴下懒洋洋的人群奔去。

是个迟来的客人?那他为什么要骑马驰过因迪所自豪的那片草地呢?她认不出骑马的人是谁,只见他滚鞍下马,一把抓住约翰·威尔克斯的手臂,她便知道,他是个无比激动的人。人群一下子拥到他身边,高脚酒杯和棕榈扇随意被扔在桌上和地上。她离开他们虽然有一段距离,却能够听见那一片喧哗声,有的在喊,有的在问,男人间充满着狂热紧张的气氛。随后是斯图尔特·塔尔顿压倒一片混乱声的欢呼:“伊——啊——伊!”仿佛他是在猎场上。这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然而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南军士兵的呐喊声。

这时她看到:塔尔顿四弟兄,后面跟着方丹家几个男孩,离开人群急急朝马厩跑去,一面狂喊:“吉姆斯!快,吉姆斯!把马鞍套上!”

“一定是谁家的房子着火了,”斯佳丽想道。且不管着火不着火,要紧的是她赶快回到卧室里去,免得叫人看见。

此刻她的心稍稍平静了些,便踮着脚尖走进寂静的过道。整幢屋子就像那些睡得甜甜的姑娘们,处于浓浓的倦态之中,要到夜幕展开时;才在乐声和烛光中,充分展示它的美姿。她轻轻打开梳妆室的门溜了进去。她的手仍放在身后的把手上,刚要松开,忽然听见霍尼·威尔克斯压低了嗓门像耳语一般的声音从对面通向卧室的房门门缝里传了过来。

“我想斯佳丽今天可算是把女孩子的风骚全都用上了。”

斯佳丽觉得自己那颗心重又疯狂地跳动起来,不觉用手按住胸口,像要把心镇压住似的。她想起“窃听者常能获得极其有益的消息”这句话。她是不是该退出房门,或者干脆闯进去给霍尼一个难堪,可是此刻另一个人的声音令她不由地停住了。这是媚兰的声音,现在,哪怕你动用一队骡子也休想把她拖走了。

“哦,霍尼,别那么说!别那么刻薄。她不过勇敢、活泼些罢了。我看她是挺可爱的。”

“哼,”斯佳丽想道,指甲掐进了胸衣里,“谁要这个小傻瓜甜言蜜语地来帮我说话呢!”

斯佳丽觉得听她的好话比听霍尼那毫不掩饰的攻击还要令她难受。她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外,从不相信任何女人,从不相信她们的动机会不是自私自利的。媚兰明明知道已经把艾希礼牢牢捏在手中,自然乐得表现出基督的宽容精神来。斯佳丽觉得这正是她的手腕,一方面炫耀她的胜利,同时又可以表现出待人亲切。其实斯佳丽在男人跟前谈起别的女孩子的时候,也常耍这一手,没有一次不叫那些笨蛋男人上当,以为她生性善良,并无利己之心。

“得了,小姐,”霍尼尖刻地扬起了声调,“你一定瞎了眼了。”

“嘘,霍尼,”萨莉·芒罗说道,“全屋子的人都快听见你的声音了!”

霍尼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喏,你看见的,她对能抓住的每一个男人,都要大送秋波——连她亲妹妹的男朋友,那个肯尼迪先生都不放过。真是从来没见过!现在她一定又盯上查尔斯了,”霍尼不自然地吃吃一笑,“你知道查尔斯和我——”

“真的吗?”几个人的声音兴奋地低声问道。

“嗯,可别对别人说,姑娘们——还没有!”

接着是一阵咯咯的笑声以及弹簧床的吱吱嘎嘎声,那是谁在拧霍尼,又听见媚兰低声地说了些她很高兴霍尼能成为她嫂子的话。

“我可不喜欢斯佳丽做我的嫂子,她是个我从没见过的小妖精,”这是赫蒂·塔尔顿闷闷不乐的声音,“不过她和斯图尔特的关系等于已是订婚了似的。布伦特说她并不能使他着迷,其实他心里还是迷恋着她的。”

“你要是问我的话,”霍尼故作神秘而又煞有介事地说道,“只有一个人她是真正迷恋的,那就是艾希礼!”

低语声融成了一片,有发问的,有插话的,斯佳丽感到屈辱与恐惧交加,浑身一阵冰凉。霍尼对付男人是一个笨蛋,一个傻瓜,一个蠢货,可是对待别的女人,却有一种女性的本领,斯佳丽未免把她低估了。刚才在藏书室里从艾希礼和白瑞德那里所遭受的羞辱,和现在的情况相比,就像是被针尖刺了一下微不足道了。男人们哪怕是像白瑞德那样的人,一般是不会随便乱说出去的。可是霍尼·威尔克斯那根长舌,要是让它像猎狗一样到田野里去乱窜一阵子,那就等不到晚上六点钟,全县都会传遍了。杰拉尔德昨晚上还说过,不希望全县都来笑话他的女儿,现在全县就要笑话她了!黏糊糊的冷汗从她腋下沁出,渐渐淌到她的肋骨。

媚兰那高出众人的声音又响了,语调平和,字斟句酌,稍稍带点责备的口气。

“霍尼,你知道,那不是这么一回事,你说话实在太刻薄了。”

“是那样的,媚利。你要不总是从好的方面去看待人家,你就会看出来的。不过我很高兴,是那么一回事。是她活该。斯佳丽·奥哈拉所做的事,件件都是要搅得人家不太平,要想把别人的男朋友夺走。你知道得很清楚,她把斯图尔特从因迪身边夺走,可是她又不要他。今天她又想把肯尼迪先生弄到手,还想把艾希礼和查尔斯——”

“我得回去!”斯佳丽想道,“我非得回家不可!”

她恨不得有一种魔法把她一下子带回到塔拉,带回到安全的地方。她多么想回到埃伦身边,拉住她的裙子,伏在她膝上痛哭一场,把一切委屈全诉说给她听。她不能再听她们说下去了,否则她定会闯进去把霍尼那蓬乱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扯下来,会把唾沫吐在媚兰·汉密尔顿的脸上,好让她知道自己对她那番好心肠是怎么想的。可是她今天所做的事,实在是很不高明的,简直比穷苦白人干的事好不了多少——这正是她的烦恼所在。

她用双手紧紧拽住裙子,不让它窸窣作响,然后像一头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回家,她一面匆匆走下过道,经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和一间间寂静的房间,一面想道,我一定得回去。

她已经走到了前面的门廊,忽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不能回家去!她不能就此溜掉,她一定要坚持到底,要忍受那些女孩子的恶言毒语,忍受自己的屈辱和伤心。半途而逃只能给她们提供更多的炮弹。

她捏紧拳头捶打着身旁高高的白色廊柱,恨不得自己变成大力士参孙31,把整个十二橡树拉坍,把里面的人统统压死。她要叫他们感到难受,她要做出来叫他们知道。怎么个做法她心中无数,反正她照样要做就是了。她要伤害他们,要比他们伤害她的还要厉害。

霎时间,艾希礼已不再是她心目中的艾希礼了。他不再是她所爱慕的那个总是带着倦意的高个子青年,而成了威尔克斯家的、十二橡树的、整个县的重要组成部分——她恨这一切,因为他们曾经笑话过她。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来说,虚荣心要比爱强,此刻在她那颗火热的心里,除了恨以外,已没有给任何别的东西留下余地。

“我不回去,”她想道,“我要留在这里叫她们难受,我绝不告诉妈妈。不,我绝不告诉任何人。”她于是打起精神,打算重新进屋,爬上楼梯,另找一间卧室睡觉。

她刚一转身,就看见查尔斯从过道的另一头跑过来,他一见她,就连忙朝她走来。他头发散乱,脸兴奋得通红,像朵天竺葵。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还没走到她跟前就高声嚷道,“你听说没有?保罗·威尔逊刚从琼斯博罗骑马来报的信!”

他走到她跟前停住脚步,简直上气不接下气。她没说什么,只用眼睛瞪着他。

“林肯先生已经在召集人,召集军队——我是说志愿军——七万五千人!”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们难道就不会去想想那些真正要紧的事儿?现在她的心也碎了,名誉也快给毁了,这个傻瓜还想拿林肯先生那些无聊的事情使她激动起来。

查尔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脸色惨白,像一张白纸,狭长的眼睛像翡翠在闪亮。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的脸上,燃烧着如此炽热的怒火,也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眼睛里放出如此强烈的光辉。

“我太鲁莽了,”他说,“我该把话说得温和一点。我忘了小姐们都是很娇柔的。我不该让你受惊,你不觉得头晕吧?我去给你拿杯水来,好吗?”

“不用了,”她说道,勉强装出微笑的样子。

“我们到长凳上去坐会儿好吗?”他问道,挽住了她的手臂。

她点点头,于是他搀着她走下前面台阶,穿过草地,到前院里一棵最大的橡树下的一张铁制的长凳跟前。他想,女人真是脆弱娇嫩,只要提到打仗之类残酷的事,就会吓得晕过去。他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很有点男子气概,扶她坐下的时候,也就加倍地温柔。她神情颇为异常,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自然美,令他怦然心动,她会不会因怕他要去打仗而担忧呢?不,那未免过于痴心妄想了。可是她为什么用那样奇特的神情看着他?她在摸手帕的时候,两手为什么要发抖?她乌黑浓密的睫毛在个不停——他在言情小说中读到过的女孩子在含情脉脉娇羞难诉的时候,就像她这副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想开口说话,可是一连三次,都没有说成。他低下眼睑,因为她那双绿眸子正在非常锐利地对准着他的眼睛,然而她又仿佛对他视而不见。

“他很有钱,”她很快在想,一个念头和计划正在她脑子里形成。“他没有父母来麻烦我,又住在亚特兰大。假如我马上和他结婚,那就等于告诉艾希礼我一点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刚才不过是和他闹着玩玩罢了。这一下还会要了霍尼的命,她从此再也休想找到别的男朋友,而且人人都会对她笑痛肚皮,媚兰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因为她是非常喜欢查尔斯的。这对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也是一次打击——”她不十分明白为什么她想要刺伤他们,他们无非有几个恶毒的妹妹。“等我下次回来作客的时候,我乘着漂亮的马车,带着许多漂亮的衣服,我还有自己的房子,那时他们人人都会懊恼万分,再也不敢笑话我了。”

“当然,这意味着打仗,”查尔斯经过几番努力,终于开口说道,“不过你也不必为之烦恼,斯佳丽小姐,要不了一个月就会结束,我们会把他们打得鬼哭狼嚎。是的,鬼哭狼嚎!我非得去打仗不可。不过我怕今天晚上的舞会不一定能开成了,因为营队就要在琼斯博罗集合。塔尔顿家弟兄已经去通知各家。我知道女士们心里总有点不大高兴的。”

她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便“哦”了一声,可是有这一声就足够了。

她渐渐冷静下来,心思也集中起来了。她的感情上密密地罩上一层严霜,她认为今后她再也无法感到温暖了。那么为什么她现在不就要了这个漂亮羞涩的男孩子呢?是他,或是别的任何男孩子,对她来说,全都一样可要。是的,她永远不再计较,哪怕她一直活到九十岁,也不计较。

“我还没拿定主意,到底是加入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团,还是参加亚特兰大城防队。”

她又“哦”了一声,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她那闪动的睫毛令他立即缴械投降。

“你肯等我吗,斯佳丽小姐?我要是知道你愿意等到我们把他们打垮了的时候,那——那我好比登上了天堂!”他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一面看着她那向上翘起的嘴角,他第一次注视到她嘴角周围的暗影,心里真想能亲它一亲。这时她把一只沁出汗水的手掌,放进他的手中。

“我可不愿意等,”她说道,垂下了眼睑。

他坐着握住她的手,张大了嘴巴。斯佳丽从睫毛下偷眼看他,平心而论,那模样真像个被叉住的青蛙。他结结巴巴地好几次把嘴张开又闭上,脸涨得像血红的天竺葵。

“你有没有可能爱上我呢?”

她只是默默地低头看看膝盖,查尔斯不由得陷入了一种新的狂喜与困惑的矛盾心态之中。也许男人不该向女孩子提这样的问题,也许女孩子不便回答这样的问题。查尔斯以前从来没有勇气进入这样的情景,现在难免手足无措。他想要大声叫喊,想要歌唱,想要吻她,想要在草地上蹦跳,然后跑去逢人便说,不管是白人黑人,说她爱上了他。可是他只是使劲捏着她的手,直把她的戒指嵌进了她的玉指。

“你愿意和我马上结婚,是吗,斯佳丽小姐?”

“嗯,”她答道,手指抚摸着衣服的褶裥。

“要不要两对婚礼同时举行,我们和梅——”

“不,”她急忙说道,抬起眼睛狠狠地扫了他一下,查尔斯明白自己又犯了个错误。当然,女孩子需要自己的婚礼——不是和别人共享。她心肠真好,对自己这个重大错误居然并不计较。假如现在是晚上,他能有点儿勇气去吻她的手,能说出他急于想说的话该多好。

“我几时可以去跟你父亲说呢?”

“越快越好,”她说道,希望他把那只使劲捏在她戒指上的手放松,免得她不得不向他提出要求。

他听了这话立即跳起身来,她以为他大概要乱蹦乱跳一阵子的,可是他约束了自己。他只是容光焕发地低头看着她,他那颗简单纯洁的心明明白白地映在他的眼神里。以前从不曾有人这样看过她,今后任何别的男人也不会这样看她,可是在她心里对他有一种奇怪的隔阂,使她把他仅仅看成是一头牛犊。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他满面笑容地说道,“我不能再等。你能原谅我吗——亲爱的,”这一声亲热的称呼,是费了好大劲才说出口的,不过既已叫过了,他就高高兴兴地一遍又一遍地叫个不停了。

“好的,”她说道,“我在这里等着。这里很凉快,很舒服。”

他穿过草地,消失在屋角后面,她独自坐在发出沙沙响的橡树下面。马厩那边,男人们络绎不绝地骑着马出来,后面紧跟着各自的黑奴,也都骑在马上。芒罗家的几兄弟挥着帽子狂奔而过,方丹家和卡尔佛特家的男孩子高喊着向大路驰去。塔尔顿家四弟兄穿过草地经过她身旁向前猛冲,布伦特大声嚷着“母亲就要把马给我们啦!伊——啊——伊!”乱草飞舞,他们一下子都走远了,只留下她独自一人。

高高的圆柱依然耸立在她眼前,可是那白色的屋子却似乎带着庄严的冷漠在离她而去。它永不会成为她的屋子了,艾希礼绝不会把她作为他的新娘,带她跨过它的门槛。哦,艾希礼!艾希礼!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在她内心深处,在受伤的自尊心和冷酷的现实掩盖下,有一种东西在刺痛着她。一种成年人的感情正在诞生,它比她的虚荣心和任性的自私心更为强烈。她爱艾希礼,她知道自己爱着他,所以在查尔斯绕过弯曲的砂砾路消失掉的一瞬间,她的内心从来也没有如此难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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