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信医不如无医,”也可以算是一句不易的定论。可是一般人对于医生都有绝对的信仰——在他们发现了他们的谬误的先前。等到他们发现了谬误,也许已经太晚了。有了一次经验,我们总以为他们应当有些觉悟了?谁知道不然。他们单单把对于甲医生的信仰,移在乙医生的身上。近年来,不信中医的人渐渐的多了,可是他们又把对于中医的信仰,移在西医的身上。他们好像觉得外国医生都是活神仙;他们的话断不会错的。去年孙中山先生病危。西医说不能有救了,中医说也许有万一的希望,左右的人就决计改请了中医。当时就有些人很不赞成;他们说这种态度太不科学了,这种迷信实在应当打破的。我们听了都不免觉得他们自己倒有些不科学,因为他们不愿意得到那万一的希望的试验;他们自己脱不了迷信,因为他们以为西洋医学已经是发达没有错误的可能。我疑心就是西洋医学也还在幼稚的时期,同中医相比,也许只有百步和五十步的差异。
我新近又听到一个例。病人是谁,本没有关系,可是因为梁任公先生是尽人皆知的名人,提了姓名,说话也许添了更有分量的根据。并且我们可以相信,医院遇到这样的病人,一定只有加倍慎重,断不至于犯敷衍塞责的毛病,那么我们说的当然不会是偶然的一个例外。
梁先生患尿血症已经多年了。许多医生都说不出病原来。上月他入协和医院治疗,经过了好几个医生的诊视和推断,他们都认定病在左肾。他们说他的左肾上有些肿物,要是不将左肾取去,肿物势必日益膨涨,将来总得有割治的一日。所以开割是早晚难免的事实,虽然四五年内还不要紧,可是晚治总不如早治,至少早治可以免去有变成别种病症的危险。他们的话说得很明白,所以虽然梁先生有些朋友劝他再到法国请名医诊视,他也没有听,决计就在协和施行手术了。腹部剖开之后,医生们在左肾上并没有发见肿物或何种毛病。你以为他们自己承认错误了么?
不然,他们也相信自己的推断万不会错的,虽然事实给了他们一个相反的证明。他们还是把左肾割下了!可是梁先生的尿血症并没有好。他们忽然又发见毛病在牙内了,因此一连拔去了七个牙。可是尿血症仍没有好。他们又说毛病在饮食,又把病人一连饿了好几天。是他的尿血症还是没有好!医生们于是说了,他们找不出原因来!他们又说了,这病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为了这没有什么要紧的病,割去了一个腰子,拔去了七个牙,饿得精疲力尽,肌瘦目陷,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并且还得花好几百块钱!
在梁先生初进病院的时候,上海一位懂得中医的朋友,写信给他,说他的病是不用施行手术的,只要饮什么汤就会好。这话不但西医们听了好笑,就是我们也一点都不信。可是这中西不同的推断究竟有多大的分别呢?大家都在暗中摸索,谁能说什么汤一定不能治愈这病症,即使不然,病人所受的损失,也不至于会比丢掉一个腰子和七个牙再大吧?
我们听了这一段新闻,少不了联想起了莫理哀名剧里面的主角,他是一个劈柴的小工,经他老婆的作弄,被人误认为医生。他最初很是不愿意,可是不久就决计终老于是了。他说:
我觉得这是项好的行业;因为:不论我们弄得好弄得糟,我们一样的得到报酬。一个鞋匠,在做一双鞋,弄坏了一小片皮就得受损失,可是在我们的事业里,我们弄坏了一个人也不用出一个大。错误永远不会放在我们身上的。总是那死去的人的过失。
他说的多痛快!莫理哀这剧本写了已经有二百五十年,欧美的医学已经大有进步了,可是我们能说他这句话是说错了,或是失掉了力量了么?
也许有人说了,西医同中医虽然都是暗中摸索,胡乱瞎猜,可是中医只知道墨守旧方,西医却有了试验的精神。可是我最怀疑的就是医生的试验的精神。医学是介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自然科学的对象是物质。化学家尽可以做他们分析化验的工作。就是植物学者也不妨做移花接木的试验。可是社会科学的对象是人类。谁没有父母,谁没有夫妻子女,谁不感觉痛苦悲哀,我们怎能把我们同类做试验品?“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也许是顶透彻的政治学说。可是除了秦始皇那样的暴君,谁也不肯,即使想到了,做那焚书坑儒的试验。为了同样的原因,我虽然对于任何政治学说,学理上都能有相当的了解,在事实上,总是觉得任何极端主义的实行家,不论新旧,都是害多利少的。
以前的大医学家也是非常仁爱的。巴斯德发明了他的——好像是治疯狗咬伤,可是不敢说定了——的种痘剂,对于它的效用已经很能自信了,还是不敢试验在人身上。一个妇人求他救她的儿子,因为其余的医生已经束手了。他还是不敢轻易的一试。结果她那可怜的哀哭打动了他的心,他勉强的应允了。那一晚他在小孩的床边,额上流汗,眼睛都不敢霎一霎。他那种“杀一无辜而得真理不为也”的精神,现在是不大听见了。近代的一般医生,眼中只见病症,不见病人,医院也成了一种冷酷无情的试验室。
也许科学是冷酷无情的东西,也许来真理者不用有仁爱的动机在后面。那么我们至少希望医者在施行手术之先,声明他做的是试验。这样,不愿做试验品的,也有了一个拒绝的机会。并且病人既然是试验品,当然没有再花钱的道理。平常医生们割一个兔,一个田鸡,都是花钱买,割人的时候,病人不但不花钱,还得收领些代价,也不见得说不过去吧?萧伯纳剧里的无道德的艺术家患很重的肺病,一个医生说只要割去了某处一块骨就好了,他情愿施行那手术。
Dubedat问他道:“我让你这样做,你给我多少钱?”医生觉得惊奇而发怒了,可是他的要求究竟是无理吗?
又有人说了,近代的医学虽然没有成完美的科学,协和医院实在还不足以做它的代表。协和的医生,在美国,也许最多是二三流吧了。要是这话不假,那么我们希望协和多请几位第一流的医生。在建筑和设备上,他们花了不知多少钱,却让二三流的先生来糟蹋了,也未免有些可惜吧。我们对于协和,至少还有些希望。它究竟不像东交民巷内的几个医院,止是托病政客,不走运伟人,和避难富绅名流的栖息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