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军马于七月二十六日撤离小山宿营地,开往大坂。不巧时逢下雨,数日连绵不尽,道路泥泞,人马困顿,一路上看去甚为惨淡。之后总算是晴了几天,可一到大矶附近又下起了滂沱大雨,还不时有冰雹落下,搅得人仰马翻。
(出师不利啊!)
就连熟谙战事的伊右卫门也是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难的行军之路。他担心着这是否于士气有损。
(兆头不妙啊,难道这次大战己方会败?)
这种暗淡的预感仿佛笼罩着全军上下。
伊右卫门的此种担心其实也无可厚非。有本古书《平尾氏札记》,是当时武士的手记,上面记录道:“这次合战,德川家大概会灭亡的流言在下层间辗转。不少人都对自己家主提议转投大坂一方。可以说,一大半的下级武士们都认为大坂会赢。”
总之,行军路途上经历了千辛万苦,诸军将士们推推攘攘过了狭窄的东海道。街道各处也都是人多马杂,能找到住处的队伍可算极为幸运了。伊右卫门的军队也是,几乎总在露天夜宿,还挨雨淋。
翻越箱根时更是走一两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因为道路泥泞,而前方遇阻根本走不动。
伊右卫门从小山出发时,曾叫来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道:“尽量去收集蓑衣。无论对方要价多高都没关系,全买来。”不过即便这样,也仍有一半的人没有蓑衣穿,于是伊右卫门让他们披上油纸。
“不要把身子弄湿了!”伊右卫门每日不厌其烦地唠叨着,“大战之前搞得自己疲惫不堪还打什么仗!”还有:“别感冒了!不要凉着肚子了!”
他担心大雨、泥泞、露宿、街道混杂这些因素会导致将士们身心疲敝,进一步导致士气下降。而一旦士气下降,将士们是很容易被那些流言的悲观情绪所虏获的。身经百战的伊右卫门知道,要防止这一切,最首要的就是不要淋雨,不要弄湿了身子。
在大井川附近,他们一行人露宿在河原之上。第二日眼见着就可以回到挂川城了,伊右卫门却命令全军:“城内、府邸均不可踏入。”他让将士们在城下寺庙、民屋等处借宿。
有些将士看到眼前便是自己的家却进不去,不免有不满情绪滋生。伊右卫门又道:“俺现在已经没有城郭没有府邸了。要想再度拥有,就只有靴刀誓死、背水一战!”
一小时后,接收挂川城的松平康重部队到达此地。伊右卫门留下少数处理交接事宜的人后,便领着众人出发奔赴战场。
不再有城郭了!伊右卫门在此次决战中,赌上了他全部的身家性命。
行军途中,有个确切消息传入——己方的鸟居元忠所坚守的伏见城被攻占。具体情况虽然不甚清楚,但这个消息无疑动摇了军心。伏见城是秀吉倾注了天下之财力与人力打造的一座名城,可竟然在西军的攻击下犹如鸡卵一枚不堪一击。
“无须诧异。”伊右卫门对近臣道,伏见城被攻破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守城士兵总共只有四、五百人,以六十二岁的鸟居彦右卫门(元忠)为将。而西军是数万大军,来势凶猛。若开战,伏见城必败落,那本来就是一座弃城。”
进入尾张后,伏见城败落的详情终于弄清。原来敌军竟有四万之众。七月十九日被包围后,经受了十天不分昼夜的攻击。三十日的夜里松之丸起火,是因为松之丸内的甲贺者五十人,与外敌暗通,在城内放的火。于是松之丸陷落,接着名护屋丸守将松平近正,被翻越城壁的敌人用长枪刺死。三之丸守将松平家忠与八十五位守兵一起战死。接着西之丸也陷落了。大鼓丸守将佐野纲正亲自拿了铁炮射击,却不幸因炮尾破裂而亡。主将鸟居元忠不久后也于城内战死。火从四面燃起,但毕竟是一座巨城,据说耗费了十二个小时才燃尽。
(好可惜!)
伊右卫门想起了在伏见城下居住的那段岁月。
他领着两千五百名将士进入了尾张清洲城下。这里是东军福岛正则二十四万石的巨城,家康指定清洲城为攻击准备地,命东军各路人马均在此集合。伊右卫门安排士兵们在城下民屋里住下之后,便进入城内,将一处边城当做了临时的阵营。
主将陆陆续续到达,八月十日左右几乎全数集中在了清洲。可是德川军的主力未到,家康也不来。家康在从小山出发之际曾对主将言道:“诸位最晚八月十四日必须在清洲城集合。我待这边准备完毕即刻从江户出发。”
可是,如今家康仍然留守江户,连一丁点儿要动身的意思都没有。在清洲集结的诸将,每日都派使者前往江户催促,可家康仍是按兵不动。
其间,西军总指挥石田三成带领自家六千七百兵马,突然出现在尾张旁边的美浓垂井一地。清洲诸将着实吓了一跳。
三成径直进入大垣城,把大垣城当做了前线指挥所。清洲诸将嘀咕着“都这样了内府还不来吗?”此刻的心境,与其说是愤慨,不如说是不安。兵士之间竟传开了这样一句流言:“德川大人莫非已经拿定主意逃跑了?”
伊右卫门等人已开过数次军议,可因总大将不在场,军议也难有军议的样子,结论总是只有一个:“再派人去江户催促一下吧。”
千代在这战乱之中仍然留守大坂。东军诸将的妻儿中,领地在西部的因着舟船之便大都已经逃离,沿海路回到了领国。比如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等的家人。可千代,即便逃离,也无处可去。
西军攻击伏见城时,留守家臣市川山城道:“危险!再不能一味呆守在大坂了,情况危急啊!”
“可是,无地儿可去呢,”千代露出了好像已经死了心般的微笑,“难道不是?难道真还有地方可去?”
“关于此事,在下已经申明过好几次了,奈良有在下知交,可以去他家暂时避一避。”
“没有用的。”千代道。世道一乱便人心难测,就算是知交,也难保他不会变心。千代才不乐意被告密抓走呢。“我可是死要面子的。”千代道,“就算为敌所困,也要困在自己的府邸。这样有面子多了。”
“有传闻说,”市川山城道,“家康大人的侧室们,如今藏在大和路的某处。”
此番传闻后来经查证确有其事。家康的英胜院、养寿院、阿茶局三位侧室均住在大坂城西之丸。家康在前往江户时,曾叫来旗本佐野肥后守纲正,留下一句话——我若是回到江户,石田三成定会趁此空隙在大坂起事。那时你要保护英胜院三人安全逃离。
三成举兵之后,佐野肥后守按家康吩咐保护三人逃离大坂,藏到大和一地的某位旧知家中避难。在市川山城看来,连家康侧室都已经逃离大坂了,千代又何必一个人死守呢?
“无所谓啊。”千代摇摇头,“人家是人家,我是我。”
市川山城没辙了,只好退下。之后他找到同留府邸的安东左兵卫,埋怨道:“夫人可真是意外的顽固啊,怎么都不肯离开大坂。”
“那是自然。”安东左兵卫道,“若夫人惊慌失措什么都顾不上便要逃离大坂,那咱们也没有伺候的价值了。正因为是那样一位夫人,咱才能伺候得这么心甘情愿。”
“那你也是反对逃走?”
“反对!”安东左兵卫点点头,人世间,面子最为要紧。他说,如果石田的军队包围这里,又是放箭又是放火,那反倒成全了自己。大不了奋力抵抗之后,在火中自焚罢了,也算能够留名青史。
这位左兵卫腿脚不便,去不了战场,他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
千代后来听说了左兵卫的话后,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跟左兵卫一样呢!虽然腿脚没有问题,可怎奈是个女人!”
这段时日,大坂东军诸侯留守家人的各种奇谈异事,会十分详尽地传入千代耳中。
远州横须贺三万石的有马丰氏之妻,是松平康直的妹妹,这年五月刚刚从武藏深谷嫁过来,年仅二十,人称深谷夫人。她是家康的侄女,因此大坂一方千方百计要捉了她去做人质。
有马家为保得深谷夫人周全,派了吉田扫部、梶原清大夫、坪地和泉、古川新八、内藤半右卫门五位上士留守大坂府邸。为了让深谷夫人安全逃离,他们想尽了办法。
一人道:“咱们一帮武士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不如跟三大夫商量商量。”三大夫其人,姓辻,是淡路岩屋一地的船商,常年出入有马家。
很快三大夫被邀来密谈,他道:“此事甚是简单。我这就回淡路,赶制一艘小船。”
“什么样的小船?”
“无目船(船腹上没有窗子的船)。船底分作两层,上层加水,装满鱼。这还需鱼贩帮忙,请问进出府邸的鱼贩有没有可靠的人选?”
“有,甚大夫不错。”
于是甚大夫又被叫来参与密谈:“没问题。就说是我们运鱼的渔船。”
就这样,一切按计划开始准备起来。可当家臣们把这个计划告知深谷夫人时,这位年轻的夫人却意外拒绝道:“钻到渔船底层这种事,我不干。”
“只一小会儿罢了,忍忍就过去啦!”
“是从大坂出发绕过熊野滩,到远州横须贺这条路吧?”
“正是。”
“那途中定会遭遇风浪吧?会有在港口避风的时候吧?等在港口时,万一遭遇西军纠察,那又该如何?”
“可是——”
“我不干!”
后来无论怎么劝说,深谷夫人就是摇头根本听不进去。这个计划也只有宣告失败。有马家的大坂府邸从此便紧闭不开,无论大坂城一方是来军马也好,来使者也罢,大门一直紧闭不予理睬,直至今日。
千代听说此事后,写了首歌赞颂深谷夫人的觉悟,并将此歌绑在箭上,叫来市川山城道:“有马家大约有三町之远,这支信箭能送到么?”市川山城回答说,那就让在下趁着夜幕,密访有马家府邸,从墙外投进去。
千代思忖:
(此行虽凶险,却也只能如此了。)
这支信箭是千代的一个小小作战计划。若是互相间能联络得上,能在万不得已之时一齐纵火自焚,那大坂一方听闻后自然不敢轻易造次。
数日后的一个早晨,六平太不意来访。最近六平太在城下开了一间小小的唐物舶来品店,换了一副商家店主的模样。
“很是像模像样的嘛!”千代甚是佩服,无论是服饰表情还是言谈举止,看起来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商家老板。
“哪里。鄙人最近洗手不干了。后半生就以商家老板度日,名号伏见屋治兵卫。或许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
“忍者已经当腻了?”
“是的。”六平太苦涩一笑,“一提到我们忍者,世人都知道我们是以揣测舞台背后的真意为生,可如今这世道变得如此阴晴不定,半吊子的揣测全派不上用场啊。”
“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不错。”六平太停顿不语。
本来此人领的是毛利家的薪水,主要工作是将京都、大坂的情报送往广岛。他在千代家出入,从千代这里得到的情报也该有不少已经送至广岛。去年他已经看出,北政所一派的武将们都会追随家康,并在送往的情报中分析道,如果发生内乱,家康会是赢家。
当然,广岛的毛利家并非只靠六平太的情报来决定方针。大坂的毛利府邸也是一个重要的情报源,另外还有安国寺惠琼的情报。惠琼是一位僧人大名,本来是安艺安国寺的住持。他熟谙丰臣家的家政与诸侯的动向,而且曾被毛利家请来做过外交官。因此,他的立场与因缘不得不让毛利家对他的情报更青眼有加。惠琼是西军即奉行方的人,自然会在毛利家断言“西军会赢”。
所以,认为东军会赢的六平太的情报就被忽视了。毛利辉元带领一万六千的大军从广岛出发,七月十七日到达大坂,随后进入大坂城西之丸,登上了西军盟主之位。
(无趣。)
六平太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年轻而凡庸的辉元有位辅佐官,即旁支的吉川广家,是出云富田十一万石的领主。这位吉川广家领兵三千,刚一进入大坂便开始策划与家康内应。
听到六平太这样说,千代惊诧不已:“大坂方的盟主毛利家自身,竟是德川大人内应?”这怎么可能?自古以来,还从未听说有总大将自身与敌军内应的事。
“此事还并非确凿事实。不过,就算毛利本家没有内应的意思,旁支的吉川广家要这么策动,也就等于是整个毛利家背叛西军了。”
“实在难以置信!”
“的确。就连鄙人看惯了世事表里,也难以相信这是真的。所以鄙人想,若再继续以此行业为生,难保不出差错。这才洗手不干,改行做了商贩。”
“……”千代惊叹于这世事怪相,没了言语。
无人进出府邸。门扉紧闭,消息抑塞,千代完全不知天下局势是如何在改变,不知合战在何处,不知哪方得胜哪方败北。
(心绪不宁啊!)
千代无可奈何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宛若娇小柔弱的小动物一般,恐惧在内心深处膨胀。
“就好比那个——”千代对市川山城道,“暗夜与狂风,相辅相成的样子。感觉像是被推进了船腹之中,还被绑在了柱子上。船身不住地颠簸摇晃,却只听得见狂风和巨浪的声音。这船到底要开往何处,风是哪个方向吹来的,船会不会沉没之类,全然不知。”
“在下也有同感。”火箭名手回答,“时至今日,也算是经历了无数的危难。可像现在这样根本没有任何材料可用以判断自己的命运,着实让人不安啊。”
“山城挺会说话嘛。”千代笑道,“到底现在怎样了呢?合战开始了么?”
“不清楚。”市川山城如今是一问三不知。
始于庆长五年(1600)七月十九日的伏见城攻防战,已经打了十三天,也是消息全无。何时何地发生了何事也尚不明了。
十八日清晨,大坂街道上有数量庞大的军队经过,一位家臣爬到房顶去看,回来后说,看样子是朝北方去的。
“定是前往伏见的军队。”千代蒙了一句。因为西军若是从大坂出发,最初的敌人一定是九里之外的伏见城。
其后第十三天——七月三十日深夜,千代忽被府邸内的嘈杂声惊醒,忙遣了侍女去查看。侍女很快便跑回来,道:“东北方的天空一片红!”
(伏见城终究还是被攻破了啊。)
千代连忙出门来到庭院,命人拿来云梯,接着就往上爬。侍女们吃惊不小,一面叫着“夫人危险”,一面抓住她的衣袖不让上。
“我从小就喜欢登高望远,没事儿。”千代留下几声笑,麻利地一步步上去,最后爬上房顶最高处,轻巧地站定在那儿。
果真,只见东北的天空烧成了一片血红。
(被攻陷了——)
千代思忖。曾听人说,是家康的部将鸟居元忠带了一小队人在坚守。元忠是有名的硬骨头,如此一来,定是葬身那片火海里了。
下面侍女们齐声大叫“夫人——”,说太高了不安全,早点儿下来。千代顿觉好笑,回答道:“没事儿。若是不信,我再做个倒立给你们瞧瞧可好?”侍女们武士们忽地惊得大气儿也不敢出,因为千代话音未落,便双手着地来了个漂亮的倒立金钩,双脚齐齐指向天空。
伏见城陷落后十日左右,摇身一变成了唐物舶来品伏见屋治兵卫的六平太来访。
“六平太,你来得正好。伏见情况现在如何?”千代问道。
六平太面无表情回答道,东军输了。“大坂市街上的人可是兴高采烈欢喜得很哪。”
也难怪,毕竟是大坂市街的人,他们偏向当地支持奉行方,也属人之常情。原本这片土地就对德川家康这个名字不甚熟悉,据说他们狂喜地叫嚣着德川灭亡了。
“市街的人?”千代觉得有趣,“可是六平太,伏见城陷落本来就是预料中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计算好的弃车保帅之局,于整体大势应是无关痛痒的。”
“的确于大势无关痛痒,不过市街之人不懂战事,可计算不来。不过——”六平太想说的是——夫人厉害。市街的话题一出,千代便分析得头头是道,还用上了专业术语。
“伏见城陷落,是始于何处?”千代问道。在伏见住了不少日子,对千代来说,那座城很是令人怀念。
“始于松之丸。”六平太表情苦涩。
松之丸的守将是近江甲贺当地武士中的佼佼者,很早就替家康做事,拿一万石,居城在近江野洲郡。表面上的工作是“鹰野调查”,为喜欢猎鹰的家康去近江的山野里寻找野鸟多的场所。可是,这种程度的工作哪用得上一万石?其实他真正的工作是调查近江内,以石田三成为首的各户诸侯动向。
六平太也是近江甲贺出身,这片土地上的人很擅长探秘之术。
松之丸守将深尾清十郎,自伏见守城时起就负责松之丸的安危。深尾入城时,为了增加兵力,向故乡的甲贺乡士团请求援助,新招了五十多名武士。再加上这些武士们的足轻兵手下,共计百人以上的甲贺者加入进来。而就是这些人,叛变放火烧了城。
“这就是甲贺者的不齿之处。”六平太苦笑道。他们极少有一般武士那样的男子汉精神,鲜有忠义观念。
起先是西军大将长束正家,让甲贺者射了一封密函进城:“照西军吩咐在城内放火!否则诸位留在甲贺的妻儿全都得死。如按吩咐做事,重重有赏。”甲贺乡士山口宗助、堀十内等人十分惊愕,将密函传给其他人看后,暗地里决定叛变。于是就有了七月三十日深夜放火烧城的一幕。
松之丸失火时,“有人叛变”的叫声也此起彼伏,一时间城内大乱。西军就趁着这场大火,乱战而入,终至失陷。
“都是六平太您的同伙儿呢。”千代一脸怪怪的笑。想想也是,平素的甲贺者六平太,还真难以辨清他到底站是站在哪一边的。不过千代是早就知道这些,并觉得六平太此人甚是有趣,这才跟他来往的。
伏见城陷落后,伊右卫门等从下野小山赶来的东军诸将们,仍然滞守清洲。家康就是不从江户发兵。
“从来没听说过没有大将的合战。”诸将之首的福岛正则等人,整日里喝着酒说着忿忿不平的话。
清洲现今是名古屋市北方之地。再往北,在美浓的边上有一条木曾川。这条河对岸的美浓一带,几乎都是西军的阵地。西军方,有织田秀信的岐阜城、石川贞清的犬山城、杉浦重胜与毛利扫部守护的竹鼻城,另外还有联络众城的大本营——插着石田三成旗帜的大垣城。
“内府(家康)呢——”福岛正则每天都会咬住家康派来的两位军监本多忠胜、井伊直政不放,“是叫我们每天都跟个呆子似的,张大嘴看着敌军布阵吗?”
有时福岛正则会醉成烂泥,抓住本多、井伊两人,打个围棋的比方,道:“内府是要把我们当‘劫材’,让敌人‘劫’了去是吧?”意思就是,家康要把福岛等丰臣家诸将当做诱饵,让西军叼了去。
伊右卫门从不参与此种非议,军议时也总喜欢靠在后面柱子上,状若沉思,又似沉睡,总之从不开口讲话。也并非是因为他好强,只是天性使然。
可是,诸将心里都有疑惑:
(家康大人为何不出兵?)
与其说疑惑,不如说焦虑。难道是自己被家康的几句话骗了?不过也有时候会站在家康的角度考虑:
(那位毕竟是宅心仁厚,不过稍慎重了些罢了。此番大概是有些怀疑咱们是否忠心,所以要先在江户看看情况。)
就这样到了八月十九日。一位从江户过来的无名旗本出现在阵营中:“江户内大臣使者村越茂助。”
(村越茂助?)
诸将很是奇怪,因为一打听,此人至多五六百石的身家而已。作为家康的正使,至少也应该是一万石以上的大名才有资格,为何他要派遣这么一位小人物过来?
“村越茂助?没听说过。”福岛正则等露骨地不屑一顾。
又有评论称这位村越茂助虽是战场上响当当的勇者,可也是个不懂变通的小顽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胜任千里使者的人。而且,据说还挺不会说话,又不识字,操一口三河碧海郡三木村的方言,说得很快,别国之人难以听清。
(奇怪的使者!)
伊右卫门也觉得无可奈何。不过比丰臣家诸将更为这位使者的来访担心不已的是家康派遣过来的军监,本多忠胜、井伊直政两位。因为两位与村越茂助都是德川家中之人,他们清楚村越茂助的为人。
军议前,他俩把村越叫到一个房间里,向他说明了丰臣家诸将的复杂心态。“我们知道你性子直率鲁莽,可要是在会上说得太过直白,难保他们不会转向。到底主公说了些什么?”
“那要在军议席上说。”此人的顽固可谓名不虚传,只要有令在身,连自己人都不会透露半句。
本多、井伊两位军监仍是不厌其烦拐弯抹角地从村越身上套消息。
“你行行好吧,主公说了些什么告诉咱们一两句又不碍事。就跟你实话说了吧,现在清洲城里的丰臣家诸将之间,流言正传得欢呢。”
“哈哈。”村越的表情不冷不热,他天生就对政治不敏感。
“你哈哈个什么劲儿?茂助,你这顽固死脑筋最好给我收敛点儿,这可是关系家业存亡的大事。现在就是关键!”脾气暴躁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沉声怒道。忠胜是德川家历代的旗本,官阶从五位下中务大辅,领地在上总的大多喜一地,十万石身家。与同是旗本的区区五百石身家的茂助有着天壤之别。
“那我就说了。”茂助可怜巴巴道。总而言之,家康坐守江户不出,是因为对诸将的疑虑。福岛正则等丰臣家诸将虽然都表明自己“是站在德川一方”,可万一又临时改换主意,转投了石田一方该如何是好?“主公就是这么说的。”
“哦。”两位军监点头,“然后呢?”
“然后,主公说,这不是自己出兵不出兵的问题。首先得让集结在清洲的诸将们渡河过去,与石田方打上一场仗,这样就能知晓诸将的诚意了。最要紧的是用行动来证明诚意。主公叫我就这么说。”
一听这话,本多、井伊两位军监惊得肝血凝固了一般:“这……这绝对不能说。茂助,要是把这话原原本本说了出去,那一群人定会火冒三丈,说不定还会立马调头跑去石田一方。”
“哈哈。”茂助听笑话似的笑了两声,“真会那样?在下只是受主公之命传话罢了,除了原原本本照说,别无他法。”
“等等!”两人又轮番上架几次三番劝阻茂助,才使得他愿意尽量委婉地说出家康的意思。
终于,村越茂助站在诸将面前了:“在下是德川家使者村越茂助,现在奉命前来传话。”说罢,他忽然想到:
(主公是有大智慧的人,主公的命令大概是不会有错的。本多、井伊虽说也是家中有名的武将,可论智慧,主公定在其上。所以,两位对不住了,在下还是把主公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的好。)
他这样一转念,本多、井伊便做了无用功。家康的话,原封不动传入了诸将耳中。
(啊!)
本多、井伊两人面露青灰之色。
(茂助!你好大胆,敢耍我们!)
两人手捏一把汗,只见福岛正则出列,对众人道:“内府言之有理。”此话实在意外,不仅未怒,反倒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只听他又道:“没想到这一层,是一直原地踏步的我们不对。今夜咱们就打上一仗,让敌我双方都看清楚咱们的武勇!”
他这一句话,凝聚了在场的空气,可谓一呼百应。家康对福岛正则的性格洞悉无遗,知道那样说他便会如此反应。
清洲诸将的作战行动开始前,最后一次军议召开。
面前的这条木曾川水流湍急,不易渡过。“浅滩有两处,”清洲城主福岛正则道,“即上游的河田、下游的尾越两处。咱们自然是兵分两路为好。”
众人赞同。不过上游的河田渡口离目标岐阜城较近,福岛正则主张:“我打先锋,我从河田渡河口过。”可同样被命打先锋的池田辉政不乐意了。
在两人争执中,本多、井伊两位军监插一腿进来,道:“福岛大人是这里的领主,熟悉这里的自然地理,还有舟船之便。所以此处就让给池田大人吧。”于是,福岛这才服气。不久后,各军部署完毕。
尾越渡河军:福岛正则、细川忠兴、加藤嘉明、黑田长政、藤堂高虎、京极高知、田中吉政、生驹一正、寺泽广高、蜂须贺丰雄、井伊直政、本多忠胜,总数一万六千人。
河田渡河军:池田辉政、浅野幸长、堀尾忠氏、有马丰氏、一柳直盛、户川达安、山内一丰,总数一万八千人。
伊右卫门参与的是河田渡河军,即走近路的一支。诸将于八月二十二日凌晨出发,在黑暗中行军,不多时便来到河畔。因渡河必须要火把照明,顿时点燃了数千支火把。对岸的敌阵远远望见后,便乒乒乓乓朝这边开火。
(怎么这么慢?)
身处军队中央的伊右卫门思忖。好像走远道的尾越渡河军还没有到达渡口,狼烟信号还没有升起。
“尾越渡河军燃起狼烟后,一齐渡河。”这是军议上所定下的步骤,就算先到,也不能即刻自己渡河过去。
可是先锋大将池田辉政是个性急之人,他可等不来。“对岸敌军已经开炮,必须马上渡河!”他命令自己军队一齐跳入水中。其他队也跟着渡河过去。
伊右卫门骑马跃入水中,一个劲儿告诫手下们:“头盔稍稍埋一埋就好,埋得太低头顶会被打穿的!骑马的走上游,徒步的走下游。”
对岸的枪声越打越激烈,伊右卫门的前后左右都有嗖嗖的枪弹穿行而过,每每落下便激起一阵水雾。很快便出现了死者、伤者,而且离对岸越近便越是损失惨重。伊右卫门前方,有他的队旗在飘。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这枚队旗,上面一个“无”字又大又黑。
“不要怕,越怕越容易挨打。”他最为担心的是部下的损伤。
木曾川还未渡完,夜色已发白。伊右卫门把火把丢在河里,一口气上了岸。对岸的这片原野上,早已有先锋池田辉政的军队与敌军在激烈作战。伊右卫门的武将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见状,策马过来,道:“大人,在下发现敌军左方力量薄弱,咱们从左方攻入吧。”
“不错!”伊右卫门骑马迂回奔走,打出各种指示,指挥火枪队整好队形开火射击,随后让弓箭队发箭,最后对骑马队、徒步队的众人大吼一声:“冲啊!”
当然除了伊右卫门的队伍外,还有堀尾忠氏、有马丰氏等队也在奋勇迎敌。敌军很快便垮了。“追!”伊右卫门命道。
敌方是岐阜城主织田秀信的野战部队,人数相对少得多。被冲得七零八落后,余下的纷纷逃回城内躲了起来。池田辉政等率领追击军,进逼到岐阜城下的荒田桥。他们在此集结,尽管天色尚早,还是决定在新加纳、芋岛、平岛等地早早安营扎寨。
伊右卫门一队人马在芋岛宿营。为了参与军议,他去了新加纳的池田辉政处。
经尾越渡河口的福岛正则等人的军队,取道岐阜城的商町口,与诸军会合时,已经是次日早上六点过。正则对池田辉政不守信约十分震怒,道:“本来双方约好,等我燃起狼烟后再一起渡河。可不料三左卫门(池田辉政)这小子却自己先干上了。敌人哪是石田啊?是三左卫门!”
福岛正则使诸队的枪口对准了池田辉政,家康派遣过来的本多、井伊两位军监又再次惊得一身冷汗,不得不参与调停。
“左卫门大夫(正则)的话很在理。”对池田辉政说这句话的是伊右卫门。比在战场上冲杀,他倒更适合于在这种军议上担当调停。“因此,这次岐阜城攻击战,正门就让给福岛正则,我们就攻后门吧。赶快派人去福岛的阵营通报这番决定。”
“不行!”年轻的池田辉政拒绝道。
不过伊右卫门也确实善于此道:“您不是内府的女婿吗?这种场合,正门之功应当让给福岛,才能彰显您外戚的大度啊!”
“不!”
见池田仍是摇头,伊右卫门提高音调,道:“倘若这么点儿小事就把那位福岛逼到石田一方,可是得不偿失的大事。我军将溃败无疑。您还要这么固执,非攻正门不可?难道您愿我军败北?”
伊右卫门越说越激动,辉政终于不再开口,心悦诚服道:“对州大人,就按您的意思办。”他遣人去了福岛阵营。
福岛正则听闻岐阜城正门留给自己去攻,着实高兴了一番,道:“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他停止了鸣枪,开始着手准备攻城。伊右卫门的队伍绕到后门,打算从净土寺口攻入。
岐阜城坐落在金华山上,内侧还有一座瑞龙寺山,多山谷、断崖,还有一条长良川绕山而过。这是被誉为造城名匠的斋藤道三所改造过的坚城,能经受住铁炮战,后来又经信长之手,终成天下名城之一。
不过,守城官兵似乎战意不浓。
主将织田中纳言秀信,是织田信长的嫡孙,在丰臣家也受到过特别的礼遇。可是他年方二十二岁,对战事生疏得很。而且,历代家臣木造具政、百百纲家这两位一直向家主秀信主张追随关东一方。然而,秀信看到石田一方开出的条件不错——如若跟随石田,就奉上美浓、尾张二国——于是决定加盟西军。
如今东军三万人马兵临城下,可自己却只有守城将士六千人,更何况连作战准备都未曾做好。
进入城下的东军诸将,兵分数路,各个击破。细川忠兴更是一马当先冲至正门,破城毫不费劲。浅野幸长也攻占了瑞龙寺堡垒。堀尾队、井伊队也各自取胜。
在这些己方兵力的猛攻下,伊右卫门负责的净土寺口的城门守兵们早已闻风逃走。他们也是毫不费力便突破城门,与各队会合后开始沿山路而上,朝着本丸出发。
这座本丸在从正门攻入的福岛正则队的攻击下很快陷落。伊右卫门到达时,只见天守阁已经黑烟袅袅,完全无需插手。城将秀信在城壁举笠投降。
各路军趁势前往附近的犬山城。
此城主将是美浓十二万石的石川贞清。不过美浓小领主稻叶贞通、加藤贞泰等人都无甚战意,加藤贞泰甚至已经派遣使者去江户向家康投诚去了。因此,东军一旦包围此城,加藤贞泰等人便撇下主将石川贞清,想与东军沟通商议。可是,“这个中间人由谁来做为好?”东军诸将的性格被分析了个遍,最后一致认定,山内对马守既耿直仗义,又通人情世故,是不二人选。于是,使者从城中派出,被送往伊右卫门的阵营。
“什么?让俺当中间人?”伊右卫门听了城内使者之言,着实吃惊不小。不过心底里也挺高兴,既然这么看得起俺,那俺就试试吧。他让使者在阵营中稍等,留下一句:“定不负所托。”
伊右卫门策马奔往福岛正则的阵营,把城内几位大将想投诚的事如实说了。喜战的正则也只好苦笑:“敌方可真是找了个好人来游说啊。有对州大人这一番话,咱还能死皮赖脸强攻吗?”随后,他又征得井伊、本多两位军监的同意,回到自己阵营。
“贵方的愿望,达成了。”他对使者谦谦有礼,而后又派自己家臣与对方同去城内。于是,犬山城不攻自破。
“哎呀,这都是对州大人的功劳啊!”福岛正则大笑道。可这笑声在伊右卫门听来宛若讽刺。自己本来没什么大本事,可这种事居然帮得上忙,他自己看来都觉得甚是奇妙。
军监井伊直政对伊右卫门说,您就先在犬山城待着,整顿一下降兵。
“那怎么行?”伊右卫门惊慌失措地摆摆手。其他各路军队都在争先恐后夺取战功,凭什么就自己一队人马被令驻守犬山城整顿降兵?“让俺留守,不就等于跟俺说俺武功不行一样了吗?”
“哪里哪里。”井伊道,“对州大人的人马毕竟有限,而小队自然应有小队的任务。”
“瞎扯!”伊右卫门少见地勃然变色。这次合战若是不能取得战功,自己一生的武运也就到头了。
“俺不愿意。”他又道。自己已是一城之主,可新婚之夜,千代说——当一国一城之主吧。伊右卫门知道自己这一生所剩的春秋已不多,他很想抓住最后这世道变迁的机会当上一国之主。
(俺当了太守,千代就是太守夫人。)
这无疑是个孩子气的梦想,可细细想来,难道不是贯穿了这个男子一生的原动力吗?
“俺确实身家不大,兵马也不多。可俺家的兵马比其他家的厉害得多,俺家的一兵一马,当其他家的十兵十马!”
“这个——”井伊直政一脸善意的微笑。伊右卫门能说出如此的豪言壮语,大概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对州大人说的倒也无可厚非。”井伊说罢笑了几声便离开。
(看来该争的还得争啊,成了。)
伊右卫门正暗自庆幸,只见井伊直政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另一位军监本多忠胜。这次由老练的忠胜来做他的思想工作。
“对州大人,您若是那样说的话,那鄙人等又该去何处申诉啊?鄙人等虽不才,也算是德川家有名有姓的人物,可这次却被派来当什么军监。军监不能打头阵,也不能抢头功,鄙人也是满腹委屈啊。您能跟鄙人等一道,稍稍忍耐忍耐吗?”
“……”伊右卫门沉默不语。
“拜托了!”本多忠胜双手合十,还加了几句——希望伊右卫门在犬山空城里留守一段时间,主公西进之时便会派旗本来城内替他。拜托了!忠胜再次言道。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伊右卫门也实在不好意思再任性地固执己见。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大概本多、井伊也是知晓了伊右卫门的这个性子,才盯上他的吧。
“没办法。”伊右卫门无力地低下头来。
(运气远走高飞了。)
他思忖着,身家大者有大部队,自然功劳就大;身家小者,看来只能甘居人下,得点儿小功罢了。想到伤心处,竟不由得有了想哭的心情。
“那就拜托了!”井伊、本多两位趁着伊右卫门还未改变主意,急急忙忙消失了身影。
伊右卫门当上了犬山城的守备队长。他在城中无所事事的这段时间里,同僚诸将们一个个都立下了赫赫战功。
有一个叫做合渡的村子,坐落在墨俣川的河畔。如果要前往石田三成的前线指挥所——大垣城,此村是必经之路。所以,自然又是一次渡河战。
东军方面有黑田长政、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三支部队。此前的岐阜城战,因为胜得实在太容易,他们连战场都未到就赢了。所以这次他们便商量着,在合渡村附近一齐渡过墨俣川——直接攻占大垣城。
西军在此河岸边仅派出了一千人,而且更不幸的是,原定的宇喜多秀家一万大军至今仍未到达。这个非常时期到处都人手不足,就算那一万大军到了,恐怕也只能抽调一千人来这合渡村附近。
因此,这次的功劳由黑田、田中、藤堂三人包揽。他们趁着浓雾展开射击战、白兵战,一举战胜西军。藤堂高虎急行至赤坂的宿营地,在此布阵完毕后马上派了使者急速前往江户,告知家康合渡之战的胜利。
后来听说,家康听闻攻破岐阜城的捷报,紧接着又传来此战的胜利消息,竟赏了使者一枚黄金。或许是因为太过高兴的缘故吧。
(窝囊!)
这位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可怜人,正是守在后方犬山城的伊右卫门。
“彦作,”他叫来武将乾彦作,道,“敌人只区区一千人。藤堂有两千五百,黑田有五千四百,田中有三千。以多胜少是理所当然,可他们却派急使去江户邀功,这不跟偷功名一个德行吗?”
一众家臣见到伊右卫门这般激动与忿然很是惊讶,以至于面面相觑。伊右卫门过去可从不说人坏话。
(想是太着急了吧。)
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山内队自开战以来,还未碰上过像样儿的敌人。
乾彦作与福冈市右卫门、深尾汤右卫门等人一道,来到伊右卫门的房间,道:“大人,既然事已至此,再焦虑也没有用啊。都说运气不眷顾焦虑之人,咱就好好等着,运气自然会回来。”
“道理俺懂。”伊右卫门道,“可是俺也只不过是一介凡夫。知道这个理儿,却免不了着急。俺不是贤人,亦非名将,只因为仗义耿直,有幸一直活到现在。而这个耿直的人一生之运都维系在这一战上了,你们说能不急吗?”
“可是大人——”
“不用多说,想想就明白。如今在这个战场上的东军诸将,无论是福岛还是田中,是黑田还是池田,都比俺年轻。俺的年纪最大,可身家却最轻。俺这半生运气不佳,不过也不算背运,虽不算背运,却也难说是有佳运眷顾,俺碰上的运气都不是第一等的,好像总是次等的。所以,小山军议后的这一战,俺才无论怎样都想抓牢这天运,攀上七彩之云。可如今……俺能不急吗?”
当伊右卫门听到东军诸将已经停止追击这个消息时,小题大做地思忖道:
(太好了!看样子老天还没有把俺抛弃。)
在战场上期待佳运这种心态,可以说是异常心理的一种。眼见他人接二连三立功,就像是看着自己的运气被刨木刀一层层刨了去似的,是由内至外又由外到内的一种焦虑。
“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伊右卫门派遣使者江田文四郎去前线诸将那里打探消息。
文四郎回来报告:诸将在最前线的中山道赤坂宿营地停止攻击了。
“为何?”
“是藤堂大人提的议,说迄今为止一路高歌猛进,接下来该等德川大人到来后再做定夺了。”
(当俺不存在?)
伊右卫门只能这么想。这么大一个决定,竟未曾跟伊右卫门商量片言只句。“文四郎,俺还没参与过商议呢。”
“大人,”文四郎说话毫无顾忌,“您太老实啦。虽说意气不减当年,但在这修罗场里头,肯定是人善被人欺的,如今弄得咱都跟着吃亏。”听了这么直白的抱怨,家主伊右卫门反倒无言以对了。本来江田文四郎这人就这么个直肠子。
他是在长浜时代应召入队的武士之一,生性勇猛,在战场上是横冲直撞绝无惧意,而平素说话也决不拐弯抹角。小田原之战中,文四郎攻占山中城时取下两个首级,可自己右腕也因此被砍得见了骨。伊右卫门见状,叫他退下疗伤,可他就是不听,回答说——武士这一生,能碰上的好仗就那么一两次,若这般攻占小田原的大仗都只能躲在后方参与不了,这一生定要肠子都悔青了。人无论做何事,都不能留下遗憾,这才能活得尽兴。
他手腕的伤数日后开始流脓,甚至长了蛆。伊右卫门严令其退到后方的挂川宿营地。可此人走到三岛的宿营地后又折转了回来,再次加入阵营中。之后问过才知,原来他在三岛买来一篓盐,全撒在伤口上面了。
(世上还真有这种人啊!)
伊右卫门竟对自己的家臣无可奈何。这位文四郎后来成了一千石之身,世道太平下来后却不甘寂寞与朋辈大打出手,结果把人给杀了,他自己也切腹自尽。
“大人,现在我就随您去赤坂质问个明白。福岛大人等就是因为口无遮拦,连内府都惧他三分,所以他那张脸才这么吃得开。若像大人您这样,恐怕只能跟在人后吃灰了。”
“俺比他年长。”伊右卫门道,“人得依照自己心性选择最妥善的方式。福岛大人那样便算他的优势。可俺却不愿意做与心性不符的浮躁事儿。”
“可是大人,这次大战可是您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机会了,就浮躁一回蹦跶一回又何妨?”
“不,无须多言。”伊右卫门摇头。
家康仍在江户。他在江户下达了各种各样的战略、外交命令,在确定必胜无疑之前,未离开江户一步。
首先是西军总大将毛利辉元,其领地大小、兵马多寡都仅次于德川家。他命黑田长政去毛利家做特别的游说工作。于是长政偷偷地与毛利家分支吉川广家取得联系,最终使得毛利家表面尊奉石田一方,实际却听命于德川一方。
其次是九州方面,对即将与西军的小西、岛津等作战的加藤清正,家康给出了优厚的犒赏:“胜,则赐予肥后、筑后两地。”东北的会津上杉方面,家康命仙台的伊达政宗、越后的堀直寄等进行牵制。
当八月二十七日,攻破岐阜城的捷报传来时,家康终于决定动身西进——时机成熟了。九月一日,家康率三万二千七百人马,从江户出发。
他途中听闻犬山城不战而胜,道:“哦?让山内对马守去守城了?真是耿直的人吃亏啊!”他在自己家臣里最终选了下总岩富一地一万石身家的北条氏胜,急速前往犬山城与伊右卫门交接。
家康于九月十三日傍晚到达岐阜城,十四日晨出岐阜城,过了长良川。长良川上并无桥梁,因此借来四五十艘渔船排成船桥,让三万多兵马顺利渡过。
“内府来了!”这个消息让前行诸将安下心来。说实话,伊右卫门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他们已经盼了二十天。途中也有数次彷徨:
(万一……)
万一家康见西军攻势强劲,失了战意,决定不来参战了该如何是好?
十四日凌晨家康出发后取道中山旧道,早上八点在神户稍作休憩,顺便去了池尻村,诸将们在此恭候大驾。出来迎接的有福岛正则、细川忠兴、加藤嘉明、黑田长政、藤堂高虎、京极高知、田中吉政、生驹一正、寺泽广高、蜂须贺丰雄、池田辉政、浅野幸长、堀尾忠氏、有马丰氏、一柳直盛、户川达安、山内一丰等。
家康兴致极好地慰问了诸位一番,又问对伊右卫门道:“犬山的香鱼味道如何啊?”询问语气里有少见的轻快。
家康继续行军,这日正午到达前线指挥所赤坂的宿营地。宿营地在宽广的原野上,南面有一座山丘。家康到达前,诸将曾在会上决定以此山丘作为东军本营。他们找来当地人一问,得知此丘叫“冈山”,因此又称作冈山本营。他们山上建起了临时建筑,山丘前新挖了战壕,围了栅栏,便成了一座临时的城郭。
家康兴致颇佳地登上山丘,进入临时城郭中,并在顶上面朝敌军本营大垣城的方向,插上了金扇马帜、七面葵纹旗,以及二十面白旗。
此地离大垣城仅五十多町远,诸将的阵营都已经在周围安顿妥当。伊右卫门也在桑田中借了一处临时小屋。
大垣城本营里的石田三成,看到五十町之外的赤坂冈山上突然插上了家康的金扇马帜,还有无数葵纹旗、白旗等迎风招展,于是心生疑虑:“家康来了?”
诸将都回答不太可能,连三成的谋臣——战术名家岛左近也说:“不会。家康如今应在奥州会津一地,与上杉作战。在此时突然折道来此,不可能。”可毕竟疑虑重重,于是便派遣三位老练的侦察兵去查看究竟。
“千真万确是德川内府到了。”其中一人道,“在下认识枪组头渡边半藏的背旗,旗在则人在,这位渡边半藏看样子是到了。而他是内府的亲卫枪组头,因此可以断定,内府也到了。”
此传闻传遍西军诸阵营,引来一片唏嘘动摇。当时,资历最老且拥有日本最大兵力的武将德川家康,就是一种如此让人敬畏的存在。只有石田三成的阵营一片静寂如常。
见己方军心动摇,岛左近道:“要打消此种动摇,只能先打一场胜仗,别无他法。”于是在三成的允诺下,抽调五百强兵出发。
东军赤坂阵营前方,有一条叫株濑川的小河。其上游西面,有东军的中村一荣、有马丰氏,后面还有伊右卫门的军队宿营在此。岛左近在各处埋下伏兵,自己带领主力一举渡过株濑川,开始割起对岸的稻子来。
这是明显的挑衅。东军的有马、中村两队冲上来便打。岛左近却边战边退,引诱东军进入埋伏圈,并在此大反击消灭了东军。
因伊右卫门宿营地远得多,双方开战了之后才发现。
(应战与否?)
伊右卫门思忖片刻,听见枪声次数并不多,很是意外,于是命令众人:“不许擅自行动!”此时天色将晚,他知道,部队被卷入无用之战,而留守营地却遭袭的情况是常有之事。
家老野野村、福冈、乾等都几次三番劝其出兵。自开战以来,伊右卫门队还从未碰上过一次像样儿的战场,心态焦急也在所难免。可伊右卫门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坚决道:“安静!很快枪声就会停下来了。俺比你们上过的战场多得多,俺清楚怎么回事儿。”
果不其然,伊右卫门的预言应验了。第二天早晨,家老们得知有马、中村战败的消息,惊道:“幸好没去!如果贸然前往,肯定也会败得灰头土脸的。”他们不得不敬佩伊右卫门的直觉判断,姜还是老的辣。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伊右卫门的经验总是在消极情况下发挥威力。
这天,伊右卫门为参与军议,来到冈山本营。
冈山的军议席上,家康让诸将自由发表意见。首先是有关五十町之外的西军本营大垣城,到底去不去攻。
“诸位认为如何?”侍奉在家康座侧的井伊直政成了会议主事。
“在下认为,”池田辉政出列,“如今内府亲征,士气大盛,正好一鼓作气端了大垣城。”言毕,赞同之声一片。
伊右卫门坐在后排,看着年轻的武将们磨刀霍霍的模样,不禁思忖:
(内府是从来就不喜攻城的啊!)
老将伊右卫门很清楚这一点。家康跟秀吉不同,不擅攻城,擅野外决战。所以,对池田辉政等人的攻城论,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回了一句:“嗯,大垣城有宇喜多秀家守城,还有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率重兵把守。跟此前的岐阜城、犬山城大不一样啊。”
若是攻城,定会大费周折,如果把城包围起来,一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之间,自己人恐怕也会有思变的时候。伊右卫门觉得这些大概就是家康担忧之事。
(就设身处地想想吧。)
伊右卫门思忖。如果家康率领主力,包围了日本列岛中央的一个美浓小城——大垣城,却久攻不下。敌军有大坂城的毛利,还有会津的上杉。看似自己包围了敌军,可实际上是处在被敌军大包围的变数之中。
“在下有话说——”伊右卫门好几次都想发言来着。可每次都生生把冲动咽了下去。“那到底该怎么办?”伊右卫门胸中并无对策。
(池田辉政等人的青涩,俺无颜嘲笑。)
伊右卫门不由得可怜起自己来。
(经验虽多,却怎奈是否定性意见居多,建设性意见一个都提不出来。这与池田辉政的青涩难道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样思忖间,只见性子单纯如烈焰的福岛正则一下子站起身,说了句“承让”,便绕过诸将的膝盖出了列。
(他好像有话要说啊。)
伊右卫门十分羡慕福岛正则的性格。他无论在何事上发言都会咳两声引人注目,若是自己看不顺眼,哪怕大吼大叫也要让对方屈服。也正因为他的这种性格,所有人才惧他三分,连军议席上的家康也面露特别的微笑,问道:“噢,左卫门大夫,您可有什么妙策?”
福岛正则的提议十分单纯,只听他道:“在下建议攻大坂。”在大坂与西军主力毛利军决战,只要打败毛利,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这便是正则的看法。不过听来却似谬论,因为大坂城是日本最大最坚固的城郭。现在连大垣城都还未攻下,谈什么大坂城?
伊右卫门以为家康定然会反对,却不料家康采用了这个建议,赞道:“不错,此提议甚好。”
(什么?即刻挥师大坂城?)
伊右卫门惊愕不已。福岛正则很高兴自己的意见被采纳,又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咱们得急速赶往大坂,解救被困在大坂城下的诸位将士的妻儿家小,以安定人心。”正则举出此作战方针的益处,伊右卫门也觉得甚是有道理。
(是救千代之策啊!)
这样一想,免不了又是一番对千代的牵肠挂肚,他竟巴不得早一刻离开美浓赤坂,踏上前往大坂之路。
诸将的心绪好像都一样,军议席上一时间人头攒动,大家都异口同声赞道:“妙策啊!”这也难怪,各位将士虽然不得不在野外征战,可心底里最记挂的,还是留守大坂却被当做人质的妻儿。
家康自然十分清楚此事的利害,认为进军大坂无疑可以提升士气,于是赞赏道:“左卫门大夫,说得不错。”少顷,他又道:“在途中有一座江州佐和山城(现今的彦根市),那是石田三成的居城,咱们就顺道踏平了它,再直上大坂。”
(哦!)
伊右卫门觉得甚是意外。家康这一生中几乎从未主动去攻过城,可如今不光大坂城,连佐和山城也要一并攻下来,这个作战计划不可谓不特殊。
(奇怪啊!)
伊右卫门的脑子毕竟只是挂川六万石的水平,自然不能窥视家康内心所想。很久以后,伊右卫门才意识到,原来家康的目的并不在攻城上面。
其实,家康完全没有攻打大坂城、佐和山城的打算。只因为这样大张旗鼓一表态,定会被西军间谍听了去,很快大垣城的石田三成就会知道了。而三成一定会狼狈不堪的,因为若是连大坂城都丢了,还守着大垣城作甚?于是,他定会连忙率军离开大垣城,进入佐和山城,谋划着在江州一地阻击东军,让其无法西进大坂。
无论怎样,三成都只能跟个脱了壳的蝾螺一般,撇下大垣城这个硬壳,跑到无遮无蔽的野外来——再歼灭之,这便是家康的策略。战场大概会在美浓的关原一带,因为关原不仅是中山道、北国街道、伊势街道的中枢,而且是个辽阔的盆地,足以让大军一决高下。
“明日出发!”家康道。很快井伊直政、本多忠胜两位军监就定下了行军顺序。
这一夜大垣城内的石田三成也做了一样的部署。据情报称,三成已经知道东军要转向西进大坂。那他只有出城阻击这一条路了。
石田三成对西军诸将道:“前面那片平原阔土,叫做关原。我军一定要抢先到达此地,并布阵妥当,等待敌军经过时便一举击破!”诸将都认为是妙策。于是,大垣城只留了福原长尧等七千五百守城兵把守,其余将士均在这夜出发。
家康也考虑过当夜出发,可有两处情况不明,首先是敌军人数。他命诸队各自去大垣城方面获取敌军情报。伊右卫门队也去了几人,回来报告说,大约十万。
“十万吗?”这个数字太过庞大,伊右卫门吃惊不小,但还是让他们去家康本营作了报告。
家康本营已经收集了很多打探来的情报,几乎都称是十万。可仅有一人说“是两万”。此人是黑田长政的家臣,名叫毛屋武久,是个老练的武士。因为数字出入委实太大,家康亲自叫来问话,毛屋武久回答:“敌军总人数确实很多,但之中大半都在南宫山等山上,还有部分骑墙之士。这样一算下来,真正能作战的只有两万。”
家康怕敌军人数悬殊会引起军心动摇,于是赞赏毛屋道:“正是如此!”并传令让全军知晓。这样,敌军人数首先确定了下来。
其次,家康担心夜袭。从先前的株濑川的埋伏战来看,西军动作轻快灵便,说不定今夜就已经定好了夜袭的计划。若镇守原地时遭遇夜袭,损失应是最小的。如果在夜间行军中遭遇夜袭,定会搅得混乱不堪,损失难以估量。
因此,家康决定第二日晨,太阳升起后再出发。
部署也定下来了,伊右卫门在座排上听井伊直政公布军令,心中如少年般怦怦乱跳。
(这次一定是打先锋,绝对没错。)
伊右卫门在下野小山的军议上已经提出过打先锋的愿望,家康也确实点过头。不过井伊直政所念军令中,最先提到的是后方警戒军。
“这个冈山——”直政传令,命堀尾忠氏、中村一荣两位守冈山。因伊右卫门与堀尾忠氏交好,不由得同情起他来:
(可怜的忠氏。)
接着,命一柳直盛镇守冈山附近刚建好的长松堡;命浅野幸长、池田辉政在中山道垂井的宿营地附近建好阵地;还有,大垣与关原中间有藏身南宫山的敌军,由有马丰氏、山内一丰把守。
(这……)
伊右卫门茫然无措,担任后方警备的诸侯,都是东海地区的大名。
(也难怪……)
伊右卫门思忖。除了很早就接近家康的浅野、池田两位,其余的东海地区大名都是在开战前保持着中立的态度,小山军议时才表态拥立家康的。对家康来说,这么重要的功名猎场,绝难交与新人。
当日夜,有一段插话。
家康认为大垣城敌军本营一定会派夜袭部队前来捣乱,于是命令诸将在各个阵营中都点燃了篝火,调动了多支巡查队,还派侦察兵去远方侦察,而后才睡下。
可是到了半夜,从西尾光教镇守的曾根堡传来一个意外的情报:“大垣城内已经没有敌兵了。”而且,福岛正则也派来一位紧急信使,叫祖父江法斋,报告称:“敌军已经离开大垣,从野口村经牧田街道西进。正则即刻动身追击,如若追上,则会立即开战。”
家康一听,一蹬被子起身叫道:“此话当真?”他马上叫来井伊直政,道:“我要立即出发!”可不巧,美浓的天空又开始下起雨来。
伊右卫门在阵营中本已睡下,可远处福岛队的人马嘈杂之声传来,让他很是吃惊,问道:“怎么回事?”
这时家康本营来了使者,道:“福岛左卫门大夫一队刚刚出发。请谨遵傍晚时的部署规定,即刻出发,各就各位。”
(噢,合战终究是要开始了呀!)
伊右卫门颤抖得牙龈生疼。这是他年轻时就有的毛病,一旦有事发生,就会冒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来。
他很快召集武将们前来,简短命令道:“出发!”
“虽说需要‘即刻’出发,可咱们又不是先锋,还有的是时间嘛。”乾彦作不客气地回话道。
行军部署中,福岛正则是先锋;藤堂高虎、京极高知、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田中吉政、筒井定次、松平忠吉、井伊直政等是所谓的前线战斗部队;随后便是家康率领的德川军三万两千人马。伊右卫门与有马丰氏是在德川军之后,作为后卫,防守关原东端的南宫山。伊右卫门后面还有浅野幸长、池田辉政。
道上两列并排,行走艰难,路窄、夜黑,还下着雨。可一列又速度奇慢,更何况各队都带着辎重。就行军速度来看,伊右卫门队要出发也是在深夜之后了。
“不错。”伊右卫门道,他已经从适才莫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现在就烧火做饭,让大家吃饱了。合战大概会发生在明日清晨,到时候是没法儿吃饭的。”
“明白!可是——”乾彦作道,“咱们得令防守南宫山,但据闻南宫山的敌军已经成了内应,会跑下山来应战吗?”
“不知道。”合战中有很多未知数,能预测得到的毕竟只是很少一部分。明日大概会发生很多无法预测之事吧。
战事结束后才知,这夜大垣城的石田三成决定在关原伏击东军,下令全军于傍晚七点“即刻出发”。马衔枚,禁灯火,绑铠衣。没有平素行军时的马鸣声、盔甲碰撞声,全军肃然前行。
先锋是石田队,紧接其后的是岛津队、小西队、宇喜多队。另外还有过半数的西军——小早川队、毛利队、吉川队、长束队、安国寺队、长曾我部队——早在数日前便已在关原周边的丘陵地带布阵完毕。两支大军即将会合。
石田三成的第一队从大垣城出发时,雨开始猛下,而且越下越大。也因着这场大雨,才没被五十多町之外的东军冈山阵营发觉。等到城内空空荡荡——严密地说,还有七千守城兵——西军已经尽数离开大垣城后,家康才得到消息。
总之,伊右卫门队行军开始,已是后半夜的事了。
“各自传令下去:有蓑衣的穿好蓑衣;导火索要用油纸包好千万别弄湿了;禁止无用的私聊;大声吼叫者斩立决。即便遭遇敌袭,也不要骚动。”伊右卫门首先让先头部队出发,自己在军队中央骑马冒雨前行。
伊右卫门队有两千多人,时而变作一列,时而并拢成为两列。暗夜静谧中,走过了数町的距离。到关原东端的守备阵地,一共大约四里地。
(好冷!)
伊右卫门在马上不自禁颤抖起来。虽然穿着蓑衣,可雨点敲击着毫无防备的头盔,而且顺着护额直接滴入脖子,弄得身子里都是湿漉漉的。
(会感冒的。)
伊右卫门就怕感冒,他都不记得听过多少回同样的悲惨故事了。就因为在战场上感冒发烧,全身倦怠使不出劲儿,轻易就被对方取走了性命。要想不感冒,就不能打盹儿,要时刻保持充沛的体力。而且,战前的紧张情绪也极耗体力,一旦真上了战场反倒会体力不支。
(打仗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被雨淋得透湿的伊右卫门在马鞍上晃悠着前行。
(这该是第几次了?)
他思忖,这半生自己踏过无数的战场,可每次都残酷得想哭,好几次都想撒手不干,不当武士了。伊右卫门耷拉着脑袋继续前行。
(这回,想是今生最后的一战了。)
怎么都不能败!除却秀吉败给家康的小牧、长久手之战,他参与的战事从未败过一次,可谓极其幸运的半生了。
前方有马匹摔倒。数万人马经过的小道,自然是泥泞不堪的,很容易便摔个四脚朝天。
雨、雨、雨!伊右卫门的两千人马不得不冒雨前行。
(长筱合战时好像也是这样的雨天。)
伊右卫门想起年轻时的那场战事,是织田信长与甲州武田胜赖的合战。无论是停或走,雨几乎一直没有停过。
(那时,同盟军德川大人在前线作战,织田大人发兵前去救援。那时的德川大人,如今已是决定天下之势的头领。)
终于,在左手前方的暗夜中,南宫山逐渐露出了它巍峨的影子。
“多点些火把。”伊右卫门命道。
南宫山是敌人巢穴之一。山顶驻守着吉川广家三千人马、毛利秀元一万六千人马。在东麓的栗原村附近还有安国寺惠琼一千八百人马、长束正家一千五百人马、长曾我部盛亲六千六百人马布好了阵势。
“敌军没有要动的意思啊。”伊右卫门松了口气似的对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道。的确,他不得不担心。他的军队在山脚行军,队形又长又单薄,若是山上埋伏的敌军一齐冲下,来个侧面袭击,己方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
“篝火也好,火把也罢,全没有要动的样子啊。”
(或许正如传闻所述,山上的吉川、毛利已经答应做东军内应了。)
伊右卫门的军队出了垂井,继续西折往前,夜色发白之时终于来到所定的阵地。照理说,身居此处,南宫山的南侧应当耸立在面前才对,可此刻他们面前却是白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下了一夜的雨终于稀稀疏疏起来,可不料白雾却伴着晨色越来越浓。
“雾好大!”伊右卫门嘀咕着,伸出手来好歹可以看清五指的程度。莫说打仗了,连移动都成问题。
松林中阵势准备终于完成。印有三叶柏圆形家纹的帷幔挂好,“无”字旗竖好,旁边一个布凳摆好。伊右卫门走近帷幔,在布凳上落座。
西面十町之外就有家康的本营,再往西便是宽广的盆地——关原。
“还没有开战吗?”野野村问道。
“你看这雾,”伊右卫门仰望天空,“得等雾散啊。”在这等关原盆地的浓雾之中,敌我都难以区别,遑论战事。
“可是,就算关原开战,咱这边也只能听着枪声干着急吧?”
“是啊。”伊右卫门脸色难看,此番武运不佳,被丢到这么个偏远之地,连自己人战胜战败都无从得知。
“还真是担心哪!”
“派人去看看。”伊右卫门选定三十位能人,命他们前往关原查探军情。“小心别被自己人砍了。”先锋主力如今杀意正浓,若是从后方接近,难保不会被错判错杀。
(好难受!)
伊右卫门动了动盔甲下的身子,被雨水浸润得难受,腹部处更是已经兜了一汪污水。
雨仍不愿停,有时连雨落叶面之声都听得真切,时而大,时而小。上午八点,雨终于有了要停的意思。适才白浊一片的浓雾也开始散去。
“把旗上的雨水拧干。”伊右卫门命道。他抬头望去,有云往东行。
(看样子雨要停了。)
他这样判断是因为想起千代曾说过,“美浓关原附近,若是云往东走,雨就会停了。”千代从小就住在这关原附近的美浓乡士不破家里,非常清楚这一带的情况。伊右卫门布阵的这片松林,或许正是千代记忆里孩提时代的那片风景,而昨夜行军经过的那条到大垣的街道,正是千代初嫁时所走的路。
(千代就是在这关原附近长大的呀,想想真是缘分极深哪!)
的确不可思议。可以说,如今的伊右卫门几乎就是千代嫁过来以后一手制造出来的。而他今生最重要的一场仗,就发生在千代从小生活过的关原,这便是奇缘了。
(真是个怪女人。)
一想到她,伊右卫门的心情便平复下来,差点儿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从阵地西方十町之外桃配山的家康阵营处,传来震天响的法螺号声,穿透伊右卫门的阵营。
“开始了!”伊右卫门从布凳上跳起。这种法螺号声,是全军开始作战的信号。少顷,关原四面山中也响起了同样的号声、太鼓声,早已整装待发的敌我双方军队开始作战。
随着激昂的太鼓,一片呐喊冲杀之声响起。两相交织传入伊右卫门阵地时,宛如一片撼天动地的海啸。另外还有铁炮声震耳欲聋,仿佛云层上滚落四方的雷鸣一般。
雨已住。伊右卫门命士兵们少安毋躁:“镇定!”他的队伍得守住南宫山的敌人。
“大人,您看南宫山上。”眼前的山上,有无数旌旗随风飘扬,可开战至今却不见动静。“他们没有要攻下来的意思啊。”
“不错。镇定!”
“他们一定答应做内应了,绝对没错。”野野村、福冈、乾等武将异口同声道,“那咱们还守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应该即刻前往关原参战啊!”
“不可!”
“您说什么?”
“正因为咱们守在这里,南宫山的敌人才不敢动。虽说他们已经答应做内应,可仍然在山上关注原野上的胜负。若是他们发现石田胜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回到石田一方,从山上冲下来与我军交战。内应就是这副德行,咱不能离开此处,内府也明言过。”
“大人可真耿直。”大家都一副恨恨的模样,都觉得实在没必要死守这里。都这样了,军令什么的不守也罢。
终于,回来了一位侦察兵。
“噢——”伊右卫门一兴奋,探出一大截身子,忙问,“合战情形如何?”
“非常激烈!合战是从福岛左卫门大夫的突击开始的,西军宇喜多中纳言秀家正在反击。”听完侦察兵的所见所闻,才发现真是一场混战。福岛的阵营背后就是关明神的森林,待浓雾一散,便向天满山山麓里的宇喜多秀家队发起了进攻。
一开始是铁炮射击,接着就直直地冲向宇喜多队,正在前线厮杀。
“就这些?”
“是,因急着回来报告,就只见到了这些。”
第二名回来报告说,福岛队被敌军冲杀得七零八落,溃退了四五町远。
“啊!”伊右卫门站起身来,“然后呢?”
“宇喜多的武将,明石全登、本多正重、长船吉兵卫等整好队形,反守为攻,反倒把突击的福岛队冲得溃不成军。”
“就这些?”
“呃是,就这些了。”
随后又回来四五人接着报告战况,都说不知胜负。总之,乱军之中,宇喜多的太鼓丸旗与福岛的山道旗相互间你推我,我推你,全然一片混战的模样。
“其余的呢?”
“石田本营也有兵马突击,现在虽然被东军的田中吉政、生驹一正、金森长近、竹中重门的战旗压了回去,可同样是胜败难分。”
“大致倾向呢?”伊右卫门低声问道,他问的是两军胜负大致倾向。可侦察兵们均偏了偏头,小声道:“西军占优势。”
伊右卫门重重地坐回布凳去。
(或许会败——)
千代的脸顿时浮现在眼前,若是败了,今日就是与千代诀别之日。
一小时后,枪炮声、呐喊声、进攻的太鼓声、后退的钟声愈见激烈起来。
(蠢啊!)
他终于焦急不安了,至今踏遍过几十次战场,可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今日这般用耳朵听来的战场。
又回来一名侦察兵,伊右卫门问道:“怎样了?”他把侦察兵叫到面前,是为了让其说话小声些。
“敌方岛津队的人马本来都是静坐在地,难以判断到底战是不战。随后咱们的细川队、稻叶队、井伊队的人马冲了上去,酿成一番大战。战斗甚是激烈,可咱军的气势好似不佳的样子。还有,前往攻击石田本营的诸将们,也在两重栅栏的正面遭遇大炮的轰击,三成亲自率兵突击,咱军已经溃退了三町之远。”
伊右卫门不由得战栗起来。
上午十点,雨完全停了下来,可云层依旧很低,雾仍未散尽。侦探兵一个个回来,可每次的战况报告,都是东军不利。
(糟了!)
伊右卫门思忖,呼吸也不匀称起来,腰背是一片寒冷。
(难道站错队了?)
悔恨、焦躁、恐怖混作一团充塞在胸中极为难受。把身家性命都压在家康身上,难道真是一步错棋?风大了,眼前的绿草抖得厉害。伊右卫门凝视着这些草,茫然无措。打拼半生留下的这一切,眼见着就要烟消云散了。
(要散了吗?)
那就散了吧——他甚至这样想。要消散的东西就让它消散吧——另一个伊右卫门在这么跟他说,本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如今还有什么可惜的?
另一个伊右卫门是在伏见诞生的。在伏见的那段时日,他每日里参禅,去禅堂悟禅。虽然只是随大流,并无多少领悟,但从那时起,他就觉得自己心中已生出了另外一个伊右卫门。而此时,在这个关键时刻,他露出脸来,对原本的伊右卫门道:
(六万石、从五位下对马守,这不就是一张浮世的假面吗?撕了就撕了,有什么可惜的?)
还有个粗厚的声音响起:
(肉身也一样!)
肉身也是借来的一层皮囊罢了,舍弃了便自由了。
“原来如此!”原本的伊右卫门看着风中颤抖的绿草,这样喃喃了一句。一股从未有过的勇猛悄悄占据了他的心。
(反正终究都会烟消云散的。)
伊右卫门站起身来。这时,又一名侦察兵回来报告:“石田治部少辅攻入德川大人本营附近,虽然现在折返而去,可战况仍不明朗。”
听完报告,伊右卫门叫了野野村长长的名字:“太郎右卫门九郎!你去内府阵营报信,说不管内府大人有何指示,现在对马守要参战了。”
“是!”
“等等!你就这样说:眼前南宫山的敌军仍是不动,这足以表明其内应的坚定决心,把他们视作敌人再这么耗着也是无用。懂了吗?”
“在下这就火速去报。”野野村一跳上马便疾驰往西。他奔至家康本营的桃配山,已是上午十一点。浓雾已经散去,眼下情形可以看得很清楚。
野野村见了家康谋臣本多忠胜,转述了伊右卫门的话。
“对州大人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啊!”意外的是,本多忠胜甚是高兴,对家康道,“刚才在下也说过多次,南宫山的敌人是不会动的。浅野、池田队待命,山内、有马队就转守为攻。”
就野野村看来,家康对南宫山的敌人还持有戒心,而忠胜认为“没关系”,两人像是为此争论过。
家康不得不赞同忠胜的意见,因为眼下的战况不容乐观。哪怕冒着危险也得投入后方的预备队。
“出兵!”家康道。忠胜对他行了一礼,然后指着一处山丘对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道:“那是松尾山。”松尾山内藏着西军最大的兵力——小早川秀秋的一万六千人马,现在仍然按兵不动。小早川秀秋事先已经跟家康联络过,答应做内应,因此并未扬旗参战。
如今,东军的藤堂高虎队、京极高知队正在接近山麓,看样子还未展开激烈的战斗。“你们就往那个方向去。”忠胜道。
“得令!”野野村冲下山丘,飞身上马奔回阵营。
伊右卫门听完野野村的复命,即刻下达进发命令,同时也告知了附近的有马队。于是,两千人马出动,伊右卫门命道:“快跑!”全军吼声滚滚跑将起来。“大声喊!”前锋队长深尾大叫道,于是众人的吼声又大了一圈。
全军吼声高亢嘹亮,步伐整齐划一,宛如一支黑剑肃然刺入关原的这片原野。
“那是对州的军队?”家康看着“无”字旗气势如虹往西进发,不禁拍了拍膝盖。他对这支新参战的生力军感到由衷的高兴。
不久,到了关原村。村落已经烧成一片灰烬,只剩烧残的黑柱还立在那里。过了此村,再往西,就追上了己方的藤堂队与京极队。伊右卫门选好一块地作指挥所,把马帜插在一棵老松根上,并叫来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这松尾山的敌人不是也不动吗?”
“这并非在下的错。”野野村亦是愤然不已,动不动不都是敌人自己的事情吗?
伊右卫门只好让铁炮队冲着山麓的赤座、朽木、小川、胁坂等敌军小部队来了一次威吓射击。敌军也反击了一回。不过距离太远,所有枪弹都落入了中间的田地里。
激战在北方。前方直至天满山的宇喜多秀家,以及对面屉尾山的石田三成队实力强大。而东军主力正反复使用枪炮战、白兵战等与之对决。敌我双方旗帜混杂,打得十分激烈。
前方有西军首屈一指的勇将大谷吉继,东军的藤堂队、京极队正与之战斗,似乎没有伊右卫门插手的份儿。
总之,伊右卫门虽然算是进入了战场,可仍是待机的命。
不久,后方的家康本营响起了阵阵法螺号声、太鼓声。伊右卫门吃了一惊,发现是家康的大军出动了,方向往西。
家康旗本共计三万两千人,无疑是关原上最大的一支部队。只见这支部队一面发射铁炮、箭矢,一面呐喊着前行。
(噢,动啦!)
伊右卫门好歹松了口气。可不料此队先锋遭遇了石田三成的火枪队一刻不停的扫射与骑兵队的猛烈突击,逐渐陷入了混乱状态。双方相互拼斗了一阵后,终于——
(啊!)
伊右卫门惊诧不已,德川兵团开始露出崩溃的迹象。只要崩溃一角,就离战败不远了。兵团后方的武士们在大喊——不许退,不许退——似乎都在极力阻止本军的崩溃。可先锋的崩溃波及过来,连马匹都难以驾驭了。
(这……这是要败北了吗?)
伊右卫门全身毛孔都收缩了一般不寒而栗。
德川军溃退三四町远后,终于在中军止住,前后共十五六分钟的时间。就要到正午的这个关头,突然,伊右卫门惊得仿佛见到了天地异变的一幕。
异变发生在左前方的松尾山。山顶至山腹密密麻麻的西军小早川秀秋一万五千余人,突然开始往西北移动。
(啊!难道是要叛变?)
伊右卫门见到小早川队一齐冲下山来,将枪炮对准己方的大谷吉继队,一顿猛射。
“金吾(小早川秀秋)终究还是背弃西军了呀。”伊右卫门跑过来,翻身上马,挥鞭大叫:“不要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进攻!”他命令全军即刻冲向大谷吉继队。往后看时,溃退的德川军也好像得知了内应加入阵营的消息,很快重新整好队形,开始猛烈进攻。
战势逆转了,竟是一瞬之间的事。
(这一瞬改写了历史。)
伊右卫门在马上发号施令,心底里却不禁感慨万千。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一瞬!小早川秀秋这位年轻人是秀吉的养子,资质弱劣,本就是个惹人发笑的家伙。可这历史上最为紧要的关头,却偏偏操纵在这么个人手里。
虽然伊右卫门知道“机不可失”,也命手下将士们机不可失,可他心中却没有爽快的感觉,有的是对背叛者人性的憎恶。
(这算什么事儿啊!)
战场的形势起了明显的变化。各个阵地的西军开始动摇、溃败。背叛西军的人越来越多。在小早川阵地下面布阵的西军朽木元纲、赤座直保、小川佑忠、胁坂安治等小大名也都调转枪口,雪崩似的向己方的大谷阵地冲杀过去。
(难以置信!)
虽是西军自己的事,可伊右卫门也不由得义愤填膺。而同时——
(终于算是得救了!)
这种安心感也逐渐充溢心间。
这之后的战斗,可以算是伊右卫门参与大战后第一次像模像样的战斗。
敌军已经崩溃,可战斗仍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西军大谷吉继队几乎被全部歼灭;石田三成队虽说几次三番进攻得都很漂亮,怎奈要独自面对一大半的东军主力,终究溃败消亡了;另外还有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队的溃逃,岛津队的败走,下午一时许,纵横战场的多半都是东军的将士了。
下午二时许,战事结束。家康在关原西端天满山脚下的藤川台地上放好布凳,开始评审首级。之后,又与诸将见面。
伊右卫门也向家康祝贺了一番,正要回去时,雨又下了起来。
“对州大人,”家康叫了他一声,伊右卫门回身屈膝行礼,却见家康一张脸简直笑得不成样子,道,“也没什么事儿。只是见到又下雨了,想叫对州大人回去时千万不要淋湿了。”
(这个老人说这些不打紧的话作甚?)
大概是因为家康得了天下,高兴得到处想找人说说话吧。
“多谢大人挂怀!”伊右卫门退出后,骑上阵营前的马。今夜将在关原西端的藤川河原露宿。
雨下大了些,伊右卫门冒着雨骑马回营,马夫叫吉藏。只听伊右卫门道:“吉藏,小心别踩着尸体了。”原野上到处是敌我双方的尸体,还有四处散乱的铁炮、刀枪、旗帜。
“咱们赢了,吉藏。”伊右卫门茫然嘀咕了一句。
“是!贺喜大人!”
“值得贺喜吗?”一股强烈的倦怠感席卷了伊右卫门全身。他弓着背,伸出下巴,眼睑半掩,好歹没从马鞍上摔下来。
这时,武将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策马过来,道:“大人,今夜宿营地改在野上了。”
“领路。”他的声音柔和异常。
“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吗?”
“为何如此问?”
“您这样耷拉着脑袋,都跟战败逃窜的人一样了。”
“是吗?”伊右卫门微微笑道,颜面竟有了苍老之色,“虽说赢了,可俺高兴不起来啊。”
“为什么?”
“胜利也是一种落寞。”
“落寞?”野野村吃了一惊,扬起脸来。
“不到俺这个年纪是体会不到的。是赢了,可赢了又怎样?只能自嘲一番。”
“大人!输了就没命了!若是输了,现在就是这里的无头死尸一具了呀!”
“又有多大的区别?”
“大人,您别吓我。看您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莫非是发烧了?”
“原来如此,你这一说俺倒觉得冷了。”
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