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这场大梦,仿佛经过六道轮回,遍游过十八层阿鼻地狱,未了一颗炸弹,震裂顶门,一声呵唷,如魔鬼附着身体,死命的抱着一人大腿,这人不是别人,就是躺地炕上的李莲英。
原来李莲英因烧着鸦片,也就似梦非梦的不大自在,这时见老佛爷猛然间抱着自家的大腿,连叫:“我娘我娘,这时怎样?”
慈禧是眼光定了,嗓子里痰呼呼的,只说不出话来。莲英虽属刁狡,当下也吓慌了,忙招呼两个小监,抹胸的抹胸,捶背的捶背。好容易过了一会,慈禧才慢腾腾转过口气来,眼泪是泼梭梭直淌,呜咽着说声:“咱们娘儿要分手了。”莲英急着说:“娘因何出此不祥的话语?”慈禧说:“你摸摸咱的前后心怎样?”莲英随即伸手探肌肤,果然如火炭一般的热,额上汗珠是点滴成雨,当即招呼御医过来,切脉开方。御医只是咂嘴说:“老佛爷脉滑气浮,来势不轻。”此时隆裕后及昌寿公主早赶着过来,问长问短。慈禧这时气促神虚,非常烦躁。
次日庆王奕劻赶进宫门问疾,慈禧恰恰神智稍清,忙传至御榻跟前,说:“咱这次得病,怕的不起,现在外面大局闹得如何?那些革命党究有多少?昨晚在这里抛个炸弹。”奕劻吃了一吓,暗想京城里鸦雀无声,如何宫禁会放起炸弹,便说:“这贼从哪里来的?”其时不独隆裕后、昌寿公主诧异,就连李莲英也是诧异,大家怔了一怔,彼此面面相觑。慈禧知自己说出岔话,方凝一凝神说:“不错不错,咱是在睡梦中被一个炸弹炸醒,我今日便是害那炸弹的病。恐怕我眼闭脚直,那大清江山,要被革命党炸得稀糊塌烂。你是个总理大臣,那桐是个协理大臣,袁世凯是全军在握,各部大臣,算得八旗种族居多,然而由我看来,只怕没个人能靠得住呢!”老庆听了慈禧这番说话,无言可答,只好说声:“请太后调护贵体,在病中不必烦心。”慈禧叹说:“我的病势不好,从今日起,你须早晚进宫,怕有要事商量。”因掉头向隆裕后说:“皇上的病势,现在如何?”隆裕后揩着泪眼说:“主子是寒热不清,咳喘不定,日夜的长吁短叹。”昌寿公主插言说:“还是瑾妃在宫服事吗?”隆裕后点一点首。慈禧说:“我这里有病,他知道吗?”
隆裕后说:“主子听说母后有病,很焦急的,只恨爬身不起,不能过来敬问起居。”慈禧叹了一口气,又觉得劳动怕烦,倒身困了,从此日重一日。忙得那几位御医,想尽方法,一边要诊视太后,一边要瞧看皇上,老庆也日在两宫走动。这个当儿,还有一位重要人物,焦急万分,你道是谁,就是军机大臣的袁世凯。想起来,这回关系很大,他是慈禧的心腹,是光绪帝的仇敌,比如光绪帝在前崩驾,有着慈禧做个靠背,自然是富贵荣华,终身不失;万一慈禧先行宾天,哼哼,光绪帝便大权在握,岂不是立时飞祸,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吗?终日唉声叹气。
儿子袁克定知道老父心事,便要勾结一班北洋军阀,干那偷天换日的事业,世凯说:“这事不能轻举妄动。我有我的主张,好在老庆父子,同我们一气,他能宫禁四路串通。这时比我更急些莫过李莲英,我是皇上的仇人,姓李的尤是皇上的仇人,这一幕戏,好歹让李莲英显出那通天神手,只须如此如此,事成,姓李的保全首领,我们亦不落骂名。”诸位,这一段疑案,在下不过得之传闻,但从事实上而言,慈禧的病,是风寒夹邪,年老气衰,经不住久拖,不会不死;光绪帝是郁闷伤肝,虚弱成痨,病虽缠手,不会就死,即使病皆不起,必然总分个先后,为何迟早只争一日,其中定有隐情。从心理上而言,当初慈安的宾天,是吃着糕点猝变,周道士的稀奇古怪丹丸药水,李莲英处收藏必多,当日能暗给慈安苦吃,今日独不能给皇上苦吃吗?而且汤药之中,尤易施放,这些秘密毒谋,能瞒过一般糊涂人,却不能瞒过我辈。袁世凯不动声色,李莲英费尽心机。
在这光绪二十四年九月中旬,慈禧病势猝然变卦,忙招呼庆王奕劻过来,由李莲英代传懿旨,嘱以后事。庆王又同莲英咬个耳朵,莲英只是点头会意,说:“这事没有疑虑,你且把醇王载沣找来,咱们上灯时在皇上寝宫会齐。”两边手脚做完,恰好载沣随着奕劻进宫,早由太监小德张迎上前来,说皇上有旨,快去快去。奕劻载沣两人赶入寝宫,可怜光绪帝已是奄奄一息,早由隆裕后哭着出来,说:“皇上日间精神尚好,下午吃盏参汤,不知如何,竟烦躁起来,连召御医瞧科,已是不济。”
载沣不待说完,早是放声大哭。诸位,小醇王载沣,同光绪帝是同胞弟兄,此时手足天伦,如何不痛不苦?正在合宫悲号,同时发生出两句紧要话来。一是瑾妃哭向着载沣说:“你是皇上的胞弟,皇上原是抱病不起,但今日也变得太快,一时心里绞痛,牙根一咬,嘴里提着两个仇人,一是李莲英,一是袁世凯,要叫你替他……”瑾妃这一句紧要话还没讲完,接着第二句又到,只听有人叫声呔:“太后有旨,传醇王载沣,赶快去受遗诏。”俗说,才讲曹操,曹操已到。载沣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总管李莲英。此时载沣不及转致,急匆匆赶过宁寿宫,去见慈禧。慈禧已是不能言语,当由李莲英取出手书遗旨,写明两宫病危,即召醇王载沣入临,所有皇上嗣统,已择定载沣子溥仪,无有更易。载沣得了这纸手诏,正欲出宫,却好一班王公大臣,及军机要人,都已赶到,彼此聚在一起,当由袁世凯首先发言说:“现在国家不幸,两宫同日龙驭上升。这储位的问题,已是遵奉遗诏,一成不变,但政治问题,大家要从速决议。以我愚见,那垂帘训政的体裁,不合各国公例,且主少国疑,这个时机,是千钧一发,我想开国先例,世祖章皇帝即位,是由睿亲王代摄国政,如今办法,正当查照先例,请醇亲王摄政,以此宣布中外,名正言顺。”当时自老庆以下,无不极意赞成,便是载沣,亦暗自欢喜。诸位想想,袁世凯再聪明不过,再油滑不过,他知道两宫宾天,遗诏是册立溥仪,这溥仪是载沣的儿子,岂有儿子登了大宝,老父不干预国政的?
与其暗中干预,受他的挫跌,倒不如做个好好先生,提出这光明正大的议论,一者打消母后临朝的弊政,二者结好载沣,叫他一时不能反面无情。庆亲王早已会意,当说:“咱们进行的手续,须得有一位有物望的重臣办理。”那桐又插言说:“现在文字大家,莫过两湖总督张之洞。”其时载沣连连点首说:“咱们就急电召老张来京,那两湖总督替人,最好叫瑞澄去。”
当下议定,便发电到鄂。不消说得,张之洞自然是星夜赶着快车入京。这时载沣赶到着回邸,诸军机王公大臣,也就权且退出。单讲载沣回去,见着福晋,忙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福晋说:“咱的儿子做了皇帝,咱是要垂帘训政的。不是同你取笑,儿子还小,咱不拥抱着他,怕有人又给他苦吃,你的老兄,不是榜样吗?”载沣一笑说:“今非昔比,当初的办法,是由太后垂帘训政,现在的办法,是由我摄政监国。”福晋也就笑着说:“这倒是新花样,谁的主张?”载沣说:“是袁世凯主张,咱瞧他是拍我的马屁,其实他是皇上的仇人,皇上临咽气时,还恨恨地惦念着两个人,一是李莲英,那一个便是袁世凯。”
福晋听到这里,把脸色一沉说:“依你怎样?”载沣说:“依我要替皇上报仇,杀这两个狗才!”福晋早哼哼地笑了两声说:“你不要做梦!依着皇上重用康有为,勾结革命党,拘囚老佛爷,咱们清朝的天下,早已亡了!从皇上那方面看,姓袁的是个罪人,从老佛爷这方面看,姓袁的却是不错,却是我们满人的大大功臣,你可不要把送殡的埋下去。”诸位,这福晋何以要替世凯开脱罪名?因世凯是荣禄的私人,荣禄是福晋的亲父,亲父信用的人,岂有做女儿不庇护的?何况载沣很有些惧内,平日福晋讲的话,没有一句不依。这时载沣瞧见福晋发急,当说:“我断不难为他,我要小小的给他一场惊吓,替哥子稍稍出气。”福晋这才没有话说,当将儿子溥仪装扮起来,夫妻两个,一同进宫。
这回两宫丧事,内部全由昌寿公主,按照典礼,处理一切。
次日张之洞已由湖北赶来,一切哀诏、喜诏,种种制诰文章,都是南皮相国手笔。在这举哀哭灵的当儿,一班王公大臣,及军机要人,无不穿孝挂白。好个摄政王载沣,瞧着袁世凯说:“现在奉安梓宫,非得个重臣留中不可,慰庭先生不必离开,咱们还有许多国丧礼仪,要日夕叨教。”诸位,姓袁的可算是老谋深算,一等一的狡猾,在这个当儿,不由得面如土色。这是什么缘故?因这皇宫国制,必须二十七日期满,内外门路隔绝,消息不通,不讲别的,就是不给他饮食,也就活活饿死。
此时袁世凯仿佛在法庭宣告死刑,心如刀割,人地无路,插翅难飞,痴立了一个钟头,别人礼毕退出,独他不敢移步。庆王奕劻同张之洞知事不妙,忙踅过摄政王面前,替世凯恳切求情。
摄政王原有福晋先入之言,不免故意留难,并哭说:“大行皇帝临终遗言,要除袁世凯并李莲英两人,这事总要办到的。”
庆王说:“今日两宫未殡,主少国疑,遽有杀戮,恐生变故,这事还请三思。”摄政王哼哼冷笑说:“既是二位恳情,今日且放他回去。”庆王张之洞讨了这个口气,赶叫世凯急速出宫。
可怜世凯经这一吓,手脚瘫软,抬步不起,因招呼两个内监,扶掖回家,更不停留,由儿子袁克定护送出京,仍退居项城,不在话下。
这个当儿,国内却起了大大的风潮,就是哀诏颁行,全国皆知道两宫先后宾天,皆知道醇王载沣之子溥仪,入继大统,从明年起,改元宣统元年。诸位都知道光绪末造,革命党到处蜂起。从远因论,那孙文的三合会,兴中会,哥老会,算是开山始祖,康有为的保皇会,算是再接再励;从近因论,吴樾在五大臣出洋时,在北京放个炸弹,后来徐锡麟在安徽枪毙恩铭。
记得恩铭曾替毓贤的手,做过山西巡抚,不两年调至安徽。那徐锡麟因着种族革命,便牺牲个人,将恩铭办掉。祸尚未了,适值本年皖鄂会办秋操,地点指定在安徽太湖县,阅操大臣,派的是陆军三杰中一位冯国璋。那姓冯的赶到太湖,驻皖一师的师长,叫做俞大鸿,带领五成兵队,前往会操。不料在这个当儿,两宫升遐的哀诏,到了安徽,引出两位种族革命的党人,一叫熊承基,一叫洪承点。两人趁这国丧布告的时会,师长俞大鸿又不在安徽,于是轰轰烈烈,据着安庆省城,大闹起来。
其实他们这一闹,不过乒乒乓乓,打了三日三夜,因四路没有接济,也就散了,但是排满思潮,影响及于全国,接着是温生才在广州刺杀孚琦。还有一位革命巨子,名叫黄兴。这黄兴结了个同盟会,会中党羽,不计其数,起初由越南起兵,进攻广西的镇南关,一时军火不继,不能得手;后又同孙文联合一气,带领党众,进攻云南河口,并占据南溪一带地方,总是兵力单薄,炮火不齐,一遇大队官兵,终属不能抵敌。然而这些革命党,是旋散旋聚,旋离旋合,据闻海外华侨,由孙文、毕松琥、杨飞鸿、陈白等往来运动,暗暗地帮助饷银,不然,一蹶不振,谁与图成?到了宣统二年,黄兴又联合福建的林文,江苏的赵声,安徽的宋玉琳,在广东拼命的大斗。其时粤督叫做张鸣岐,提督军门叫做李准,那李准是行伍出身,久经战阵。革命军以林文当作前敌,这林文是少年锐进,得个小胜,便奋力猛攻,哪知陷入重围,被官兵枪炮齐施,就此送命。林文死了,赵声、宋玉琳不甘退后,赶着接应,也就同时尽难。独有黄兴窜入浙江,碰着洪承点,这姓洪的,便是前从安徽打散下来的。这时革命党各省通有机关,沿江沿海,严密查拿,无如获破一处,又是一处,是我们汉族握着政权所在,闹得有限,只要这地方有了满人,或满人做了督抚,那开花炸弹,简直如流星赶月一般,好不利害呀!要论革命的两个大头脑,一是黄兴,一是孙文。那孙文是专在海外运动华侨,忙着接济饷银;黄兴是专在内地运动军队,忙着六路勾通。看来东南大半边的天下,总在革命军的势力范围,独有东北部分,尚少革命党踪迹。好个熊承基,由安徽起事不成,便同洪承点带些残兵逃跑,沿路饷银缺少,吃着俱无,所有逃兵,也就渐渐散去。熊承基、洪承点两位换了服装,当下来到上海,竟投报馆主笔的陈其美。姓陈的也是倡言革命,提倡排满。一住半年,分送二位川资,当时计划办法,洪承点是前往南路,恰恰在浙江遇见黄兴,伙合一气,下文自有交代;那熊承基前往北路,预备联络朝鲜,在东三省干些事业。诸位,这时朝鲜已完全被日本占领,姓熊的前去运动党人,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但是革命宗旨,只要牺牲个人,有利国家,凭是刀山剑岭,他也去亲走一趟,何况朝鲜因受日本压迫,从中也有激烈分子,也有革命党。记得朝鲜革命的党魁,叫做安重根,部下党羽,着实不少。熊承基找着这条门径,便各述各的政见,各谈各的宗旨,安重根要留熊承基在朝鲜做个帮手;熊承基要引安重根东渡内地,在奉天、吉林占个地盘。毕竟姓熊的没甚实力,姓安的羽翼已成,恰恰在这个当儿,日相伊藤博文,来到朝鲜,规划这亡国改编制度。好个安重根,探明伊藤踪迹,赶过去掷了一个炸弹,顿时炸碎头颅。
诸位,这伊藤博文,不是日本国第一个要人吗?从明治天皇维新以后,什么战胜中国,南略台湾琉球,北据朝鲜,便是同强俄厮杀,大获胜利,哪一件不是他个主谋?这时独一无二的人物,居然一条性命,断送在安重根手里,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可惜伊藤炸死,姓安的也不曾溜定得去,一班安党,各鸟兽散。熊承基自然是立脚不住,由朝鲜东渡,经过南满铁路,却在火车站上,被个中国侦探获住,解往北京。经法庭讯问,承基并不抵赖,自称革命党魁首,排满嫡派,不消说得,自然枭首正法。原来清朝政府,听说捉住熊承基,一班旗大爷,无不人人额手,个个称庆,总以为革命党首领,既已伏诛,其余就闹不起事来,这岂不是活做大梦吗?
在下在这个当儿,要补叙一叙朝政。由摄政王当国,自然是重用满人。本拟除去袁世凯,还要严办李莲英,这李莲英调皮不过,在那日醇王福晋送着宣统帝进宫的当儿,他便把慈禧体己的积蓄,录一个小簿子,送交过来,便托人在福晋面前,竭力疏通。福晋对来人说:“叫他只管放心,他同袁世凯罪名不同,袁世凯得罪大行皇上,举国皆知,他不过倚仗老佛爷势力,欺负皇上,如今皇上已过世了,何必打这个冤结,此事包管在我,叫他不必烦心。”果不其然,次日便对摄政王讲了,摄政王一想,一个大大仇人袁世凯,已经放松过去,同这班小人,何必为难,好在他圈禁在宫里,也不会两膀生翅,乐得对浑家做个人情。闲言少叙。现在朝廷重要人物,一位仍是庆亲王。那两个贝勒载振、载捕,原同摄政王有密切感情,便是从前开设赌局,摄政王也不时光顾,什么杨翠喜、苏宝宝、红宝宝,在摄政王总是瞻仰过风采的;这时虽属云泥分隔,然而在政府会议,摄政王却代表君权,除得那官样文章,彼此是有笑有谈,哥哥弟弟。摄政王因福晋骄妒性成,不无厌饱珍馐,反想寻些野味,两贝勒迎合上意,早五花八门的替他物色妖娆,除在京窑姐不算外,还另找到个东洋婆子。这东洋婆子,名野田娟素,生得异常美丽,摄政王爱如活宝,听政余闲,即盘桓娇宠。福晋也得些消息,只当不知,你有你的寻欢,我有我的取乐,我如干涉你,你必拈起酸风,你如干涉我,不怪我吃些醋意,彼此睁眼闭眼,两不相妨,倒也安静。但是摄政王以有用精神,消磨于绿鬓朱颜之内,这庆邸父子,导王不善,岂不是个祸首罪魁吗!一位便是张之洞。这张之洞算是文章巨伯,在前原系清流党,由京官外放,荐升到两湖总督,戊戌之变,始而赞成康梁,继而依附后党;庚子之乱,却一意反对拳匪;在两湖督军有年,对于新政,很能极力提倡。恰当两宫升遐,以大学士奉召入京,一切制诰手续,都由南皮办理,其时年已七十开外,文字虽豪,精力不济,不上两年,已是一病呜呼,去见阎罗天子,照例恤银赐祭,予谥文襄。诸位,这张文襄在清朝政府,原无关系,但他是位汉人,不无还有点声望。如今这个汉人一去,简直京城里八旗人种,聚族而居,燕雀处堂,鸡鹜争食,蛇神牛鬼,政出多门。这时是个什么状况?家家雀戏,户户乌烟,八大胡同里,是马龙车水,蝴蝶穿花;几处舞台,日夜是锣鼓喧天,演唱不息,大名鼎鼎谭鑫培,尤为轰动一时,然而后起之秀,除得杨小楼,更没有个出色艺员。但这杨小楼不是醇邸福晋的活宝吗?这日有了杨小楼演戏,必有个福晋在座,服装妖艳,京城里称她为第一贵人。这第一贵人,同杨小楼是形影不离,在京玩厌了,忽然活动起来,要游历长江一带。
这日一对野鸳鸯,乘坐了特别专车,由京津铁路转津汉铁路,赶到武昌,赁了宽大宅第,公然说是醇邸行台。湖北一班文武官吏吓慌了,若疑惑是真的,现在摄政当国,不能胡乱出游,既无军国重事,又无外人交涉,不时不节的,到此何干?
若疑惑是假的,在这通商要地,众目昭彰,而且护卫的兵队,出入的宫监,一口纯粹的京话,断不是冒充得来的。既有所闻,不得不赶到督署,来见瑞澄,一起一起的会过瑞澄。瑞澄说:“这事不难解决,一定里面含有文章。”一面招呼卫队,一面坐着八人大轿,径往行台。原来醇王醇妃瑞澄见过不止一次,他此时拿定主张,如真,是赶办供给;如假,便当场缉获。不消片刻,已到醇邸行台,由守门兵队,招呼了宫监出来,知是两湖总督,忙带领引见,第一贵人立在厅口。瑞澄一看,觉得路径不错,忙屈膝叩安,福晋略问了两句,也就退后。瑞澄忙找着一个宫监说:“此次还是福晋一人南下的,还是同着醇王齐来的?”刚刚瑞澄问话,那杨小楼从厅后出来,瞅了瑞澄一眼,复又进去。内监等他进去,便低声说:“这便是咱们主子。”
瑞澄听了,更不打话,出得行台,招呼两个军官,并三五十名卫队:“在这里附近伺候,遇着体面官客出门,便替我捆缚送辕!”军官答应。这里瑞澄才回,那里杨小楼已华服出门。
军官是奉着命令的,自然率领兵队,一拥上前,把个杨小楼捉了,其时捆送督辕,由瑞澄诘问两句,便交高等警厅看管。哪知第一贵人,听见这个消息,居然发电进京,叫摄政王同瑞澄要人。载沣才接到福晋电文,谁晓得瑞澄的密电也赶到了,载沣无法,只好含糊其词,复电瑞澄,叫他派员妥送福晋来京,那杨小楼却姑置不理。瑞澄得电自然是遵照办理,恭请福晋回京,福晋一定要杨小楼同行,瑞澄没法,只好又电京请示。摄政王以国体攸关,又复电瑞澄,着其立即释放杨伶,解京候办。
诸位想想,这解京候办四字,不过借此下台而已。当下杨小楼由警厅放回,仍与第一贵人坐卧不离,一路由鄂到京。摄政王既见了福晋,屁都不曾放着一个,所谓抱定两不干涉的主义罢了。
诸位,清廷的尴尬历史,已污槽到二十四分,再不革命,是无天理;再不革命,是无国法,再不革命,是无人情;再不革命,这严复提的世界,要变做阿鼻地狱。孽因种得叠叠层层,孽海造得汪汪濊濊,有万重黑幕,无一线光明!这宣统即位三年,胡搅到这般日月,能不归罪那金轮则天皇帝吗?没有她做个榜样,如何第一贵人,妖冶到这个地步!没有她废长立幼,摧残皇族,如何会国虚无人,挨到个摄政王代表君权!没有她信用旗人如何会惹起排清思潮!没有她顽固守旧,如何会促进共和政体!有内魔才有外魔,有过去的外魔,还有现在的外魔,还有未来的外魔,魔中生魔,对内的魔,便是外魔,对外的魔,又便是内魔,弄到末了,魔与魔比力,应该有个大力神王,廓清魔界。我们编小说的,不过是个理想之谈。这时是魔退魔生,那长江一带,先换了五色国旗,什么黎元洪,由武昌起义了;什么瑞澄,吓得溜走了;什么荫昌带兵南下了;什么各省光复了;什么州县响应了;什么孙文黄兴,占领要地了;什么摄政王没法,转请袁世凯出山了;什么冯国璋炮轰武昌了;什么唐绍仪赴沪言和了;什么孙中山让步,袁项城正位总统了;什么隆裕后赶紧下诏,抱着宣统帝退位了;什么南北统一了。我这书以慈禧垂帘,做个标题,其实叙到两宫升遐,可截然而止,但清室之亡,曾不转瞬,牝朝之毒,犹有余波。文人积习,好弄虚锋,我还有八首小诗,写出给大家看看:如何魔力显波旬,十万修罗战浊尘;孵卵母鸡翻报晓,一般皇帝号金轮。
入宫狐媚宠专房,玉玺调戈窃上方;不是明星添少海,天教翟茀替当阳。
水火刀兵历劫深,河山大错铸黄金;汉官拜倒宫裙下,犹是胡儿报国心。
不爱真儿况假儿,宫帏秽浊几人知;野狐镇日参欢喜,峡雨巫云不算奇。
貂珰骟马太强梁,如火如茶梦一场;山积金钱归鬼国,看人渡海压船舱。
尽推陈腐出新奇,瀛海归来要入时;龙会腾空云会散,不图五色换旌旗。
前王监国后王同,飞燕轻狂冠六宫;一部风流新艳史,绿巾偷给主人翁。
断送河山一妇人,内魔外障岂无因;偷闲学说如来法,要住诸天不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