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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白色魔鬼

2024-09-03 14:36    诸神的复活:列奥纳多达芬奇    来源:365文库

在佛罗伦萨,与奥桑米凯勒教堂相毗邻,坐落着一家染坊的仓库。

紧贴着房子,修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简陋棚子,倾斜的立柱支撑着的瓦盖相互挨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缝隙,可以看到一线天空,马路上即使大白天也是昏暗的。店铺门口的横木上悬挂着佛罗伦萨印染的外国呢绒样品。铺着平板石的马路中央有一条排水沟,里面淌着从染缸里流出的五颜六色的污水。库房主体建筑的门顶上,可以看到卡利马拉羊毛呢绒商行会的盾形徽章:红底上画着一只落在白色呢绒包上的金鹰。

佛罗伦萨富商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是卡利马拉染坊的老板,他现在坐在账房里,埋头翻阅商务文书和厚厚的流水账。

春寒料峭的三月,从装满货物的地下室里不断涌出潮气,老人感到有些冷,他裹着一件已经脱毛的灰鼠皮袍,袖子的肘部也已磨破。他把鹅毛笔夹在耳朵上,虽然由于近视眼而视力不佳,但什么都能看得见,他仿佛是心不在焉,但实际上却专心致志地查看流水账,一页一页地翻阅羊皮纸做的厚厚的账簿,账页上画着横线和竖线:右面是“支出”,左面是“现存”。用流畅匀称的笔体记录着货物的往来,没有大写字母,也不用句号和逗号,数目是用罗马字写的,绝对不使用阿拉伯数字——这种新鲜玩意儿虽然很时髦,但只有轻浮的人才使用,完全不宜于书写商务文书。账簿的封面上用很大的字母写着:

“吾主耶稣基督和贞洁的圣母玛丽亚保佑,本账始于基督诞生一千四百九十四年。”

最后的几笔账记着用毛纺品换来的长牛角椒、麦加姜和桂皮的数量,奇普里亚诺先生细心地改正了数字上的错误。查完账以后,他露出疲惫的神色,身体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开始构思一封业务上的信件,这是他应该寄往法兰西蒙彼利埃呢绒市场给他的代理人的。

有人走进店铺。老人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佃户格里洛,只见他双手捧着一筐鸡蛋,里面精心地垫着干草。两只活的小公鸡捆着爪子,大头朝下挂在他的腰上。格里洛租了他在蒙奥内河谷圣杰尔瓦齐奥庄园山下的耕地和葡萄园。

“啊,格里洛!”鲍纳科尔济说,表露出殷勤好客的神情,不管是对待大人还是孩子,他一贯都是这样,“日子过得如何?今年春天好像是风调雨顺?”

“奇普里亚诺先生,到了春天,我们这些老头子可就不自在了:浑身骨头疼——土埋到脖子了。”

“要过复活节了,”他沉默片刻,补充道,“拿来些鸡蛋和两只公鸡孝敬您老人家。”

格里洛故作亲昵的样子,眯缝着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眼角周围堆满细小的黝黑的皱纹——习惯于风吹日晒的人的脸往往都是这种颜色。

鲍纳科尔济向他表示感谢,然后便询问起正事来。

“呶,怎么样,在庄子里雇佣工人的事可都办妥了?到时候能来得及吗?”

格里洛深深叹了一口气,两手拄着棍子,思索起来。

“全都准备好了,工人足够用。只是有一件事得向您请示,先生,再等等不好吗?”

“老家伙,你自己不久以前亲口说不能等——也许会有人提前猜到。”

“倒也是这样,可是终究害怕。罪孽!眼下正在过节,是斋戒的日子,而我们的事不大好……”

“呶,罪孽由我的灵魂承担。你用不着害怕,我不会出卖你。——只是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

“怎么会找不到呢!那东西是有标志的。祖祖辈辈都知道湿谷磨坊后面的那个山冈。每到夜间,在圣乔万尼都有鬼火跳动。再说,我们那里,这种破烂玩意儿到处都多得很。譬如说,不久以前,在玛林奥拉附近打井的时候,从泥里挖出一个小鬼……”

“你说什么?什么小鬼?”

“铜的,长着两只角。腿上长毛,生着山羊蹄子——分成两趾。脸很滑稽——好像是在笑;用一条腿站着,好像是在跳舞,弹动着手指。由于年代久远,浑身已经变绿,好像是长满了青苔。”

“怎么处置了?”

“用它给新建的天使长米迦勒庙铸了一口钟。”

奇普里亚诺先生差一点儿没有发起脾气来:

“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把这件事告诉我,格里洛?”

“您到锡耶纳办事去了。”

“呶,你可以写封信嘛。我会打发个人来。也可能亲自来,花多少钱都不可惜,我会给他们铸十口大钟。一群傻瓜!用一个跳舞的浮努斯 1 神像铸了一口钟——这尊雕像也许是古希腊雕塑家斯科帕斯 2 的作品……”

“您说得对,的确是一群傻瓜。可是,奇普里亚诺先生,请您不要生气。他们已经受到惩罚:自从新铸的钟悬挂上以后,两年来果园里不断有害虫吃苹果和樱桃,油橄榄也歉收。钟发出的声音也不好听。”

“为什么不好听?”

“怎么对您说呢?声音不正。基督教徒听起来心里不舒服。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明摆着:能用小鬼铸什么钟!先生,您可别见怪,大概牧师是对的:这个从地里挖出来的不洁净的东西,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这可要谨慎小心。得画十字和祈祷以防备万一,因为魔鬼有力量而且狡猾,这个龟儿子——它能从这只耳朵钻进去,再从那只耳朵钻出来!就拿那只大理石手臂来说吧,那是扎凯洛在磨坊岭附近挖出来的——这个不洁净的东西可把我们弄得懵懵懂懂,我们有了它可就倒霉了,上帝保佑——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害怕。”

“你讲讲,格里洛,你是怎么发现的?”

“事情发生在秋天,圣马丁节的前一天。我们坐下来吃晚饭,女主人刚把面包渣汤端到桌上来——跑进来一个工人,我亲家的侄子扎凯洛。应该对您说,那天晚上我把他留在磨坊岭的地里,让他用瓦罐往地里上橄榄油渣当肥料——我想要在那个地方种大麻。‘当家的,当家的!’扎凯洛嘟哝着说,只见他的脸不是好色,浑身不停地发抖,上牙对不上下牙。‘主保佑你,亲爱的!’他说:‘田地里发生了一件不祥的事,从瓦罐底下钻出一个死人。您要是不信,那就亲自去瞧瞧。’我们拿起灯笼就走了。

“天黑了。月亮从矮树林后面升起来。我们看见——瓦罐放在那里;旁边的地上挖了个坑,里面有个白色的东西。我弯下腰去,只见一只手从地里伸出来,白色的,手指很好看,纤细,像城里姑娘的手。‘啊,真见鬼,这算是个什么鬼东西?’我心里想道。把灯笼放到土坑里面,仔细查看查看,只见手动了起来,用手指头招呼人。我这时忍不住了,喊了起来,两条腿发软。我们的老奶奶邦达太太是个巫医和接生婆,她虽然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但精力还很充沛,这时说:‘你们怕的是啥,全都是傻瓜,难道没有看见——这只手不是活人的,也不是死人的,而是石头的。’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拽,像拔萝卜似的,从地里拔了出来。在腕部关节以上的地方折断了。我喊道:‘老奶奶,喂,老奶奶,放下,别动,让我们快点儿把它埋进地里去吧,不然就会招来灾难。’‘不,’她说,‘这样不合适,应该先送到教堂去给牧师,让他念念咒语。’老太婆把我骗了:她并没有把那只手拿给牧师去,而是藏在自己家墙角上一个木箱子里了,那里放着她的各种破烂东西——破布、油膏、草药和护身香囊。我叫骂起来,让她把那只手交出来,可是邦达太太坚决不肯。这个老奶奶从那时起开始用奇迹给人治病。有谁牙痛她就用神像的这只手去触摸他的腮,于是红肿就消失了。她还给人医治寒热症、肚子痛和癫痫。要是母牛分娩时受折磨,生不下牛犊,老奶奶就把那只石头手放在肚子上,母牛哞哞地叫着,你瞧——小牛犊已经在干草堆里挣扎了。

“这个消息传遍四周的村子。老太婆那时赚了很多钱。只是没有什么好处。福斯蒂诺牧师没有放过我:我到教堂去,他布道时当着众人面责备我。把我叫作恶魔、魔鬼的奴仆,威胁要到主教那儿去上告,不准领圣餐。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小孩子们跟在后面,用手指着我叫喊:‘看哪,格里洛来了,格里洛是个魔法师,他的奶奶是个女巫,他俩都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您信不信,就是夜间也不得安宁:总是梦见那只大理石的手,仿佛是悄悄地过来了,不声不响地抓住脖子,好像对你很亲热,细长的手指冰凉,然后突然卡住脖子,捏住喉咙,让你喘不过气来——你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来。

“哎呀,我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一天,天没有亮,我就起床了,老奶奶踏着露水到草地割草去了,我趁着这个工夫把木箱上的锁头拧坏,拿出那只手要给您送来。虽然古董商洛托能给十个索利多,而我从您的手里只能得到八个,可是由于您的慈悲,别说是两个索利多,就是自己的生命我们也毫不可惜,让主处处保佑您、安日利卡夫人,还有你们的子子孙孙。”

“按照你讲的一切来判断,格里洛,我们在磨坊岭一定能找到东西。”奇普里亚诺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找是能找到,”老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只是别让福斯蒂诺神父闻到气味。他要是知道了,会把我剃得一根毛也不剩,不仅我要倒霉,而且也会妨碍您:老百姓会暴乱,不让把工作做完。可是,上帝会开恩的。但求您别不管我,您是我的大恩人,在法官面前替我说句话。”

“你说的是磨坊主想要通过打官司从你手里抢过去的那块土地?”

“正是这样,先生。磨坊主是个吝啬鬼和老滑头,知道小鬼的尾巴在什么地方。您知道,我送给法官一头没有生过犊的母牛,可是他除了一头没生过犊的母牛,还送给法官一头怀孕的母牛。等到打官司的时候,它就会产犊。这个骗子把我给逗了。所以我担心法官裁决时会偏袒他,因为那头母牛产犊子是作孽。我的大恩人,帮帮忙吧!磨坊岭的事,我一定为您竭尽全力——要是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让自己的灵魂承担这种罪孽……”

“你尽管放心吧,格里洛。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给你求情。现在你去吧,到厨房吃饭去,会招待你喝酒的。今天夜里,我们一起到圣杰瓦齐奥去。”

老人深深地鞠了躬,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奇普里亚诺先生也躲进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了,这是紧挨着账房的,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这里像博物馆一样,四处摆着、挂着各种大理石和青铜制品。古代金币和奖章在包着丝绒的木板上闪闪发光。缺胳膊少腿的雕像还都没有整理,放在箱子里。他在各地设了许多商务分号,通过这些分号到处收购古董,从雅典到士麦那 3 和加利卡尔那斯,从塞浦路斯、列弗科西亚 4到埃及和小亚细亚的内地,凡是能找到古董的地方,他全都搜集遍了。

卡利马拉店主把自己的宝库察看一番,然后又陷入沉思,他考虑的是更重要的事,即毛纺品的关税。完全考虑周到之后,他开始给蒙彼利埃的代理人写信。

仓库里,一包包货物堆到天棚上,白天只有圣母像前的神灯闪动着微弱的光亮。这时,三个年轻人——多福、安东尼奥和乔万尼在谈话。多福是鲍纳科尔济的执事,生着火红色的头发,长着翘鼻子,憨厚而欢快,他正在把量过的呢绒的长度记在账上。安东尼奥·达·芬奇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像鱼眼睛一样,头上一缕缕油光发亮的黑发倔强地支棱着,他正在用佛罗伦萨所特有的尺——芦尺麻利地量着织物。乔万尼·贝特拉菲奥 5是个绘画学徒,来自米兰,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很腼腆,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纯洁无瑕,但显得有些悲伤,脸上的表情优柔寡断,他正坐在一个捆好的货包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谈话。

“弟兄们,我们活到什么地步了,”安东尼奥愤恨地小声说,“人们开始从地下往出挖异教的神祇!”

“苏格兰长毛呢绒,灰色的——32肘6拃8寸 6 ,”他转向多福,补充说,多福记到货物进出账上。然后,安东尼奥把量过的呢绒卷起来,气冲冲地扔过去,扔得很巧妙,不左不右,恰好落到应该放置的地方。他举起食指,带着先知者的神情,模仿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 7 的语气,惊叫道:

“Gladius Dei super terram cito et velociter!(上帝的利剑在大地上迅速行动!)圣约翰在拔摩看见:一位天使捉住一头龙,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绑一千年,扔到无底坑里关禁闭,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国,等到一千年完了,以后必须释放他,过不上一年半载。如今撒旦从牢狱里获释了。一千年完结了。8 假神、假先知和反基督的奴仆都从地里钻出来,揭掉天使的印封,以便迷惑百姓。生活在陆地上和海洋上的人遭到灾难了!”

“黄色的布拉班特平纹呢绒,17肘4拃9寸。”

“安东尼奥,您如何理解,”乔万尼胆怯地,但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道,“所有这些预兆都能应验吗?”

“是的,是的。必定会的。你们要警醒,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9 现在不仅挖掘古代神祇,而且模仿古代创造新的神祇。当代的雕塑家和画家敬奉摩洛 10 ,也就是魔鬼。把主的教堂变成了撒旦的庙宇。圣像上画的不是受难者和圣徒,而是不洁净的神祇,对他们顶礼膜拜:用巴克科斯 11 取代先知约翰,用淫荡的维纳斯取代圣母。应该焚毁这些绘画,让风把灰烬吹散!”

虔诚的执事暗淡的眼睛里闪烁着凶恶的火光。

乔万尼没有作声,不敢反驳他,不管在思想上如何努力,都感到没有力量,因此紧锁着眉头,露出孩子般的稚气。

“安东尼奥,”他终于说道,“我听说,您的堂兄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好像是有时招收徒弟进入自己的画室。我早就想要……”

“既然你愿意,”安东尼奥打断他的话头,不高兴地说,“乔万尼,既然你愿意,毁掉自己的灵魂——那你就找列奥纳多去吧。”

“怎么?为什么?”

“虽然他是我的哥哥,比我年长二十岁,可是《使徒书》里写道:分门结党的人,警诫过一两次,就要弃绝他。 12 列奥纳多先生就是个分门结党的人和不信神的人。他的思想被撒旦的骄傲给弄得失去了光辉。他想要用数学和妖术洞悉大自然的奥妙……”

他朝着天上仰起脸来,引用了萨沃纳罗拉最近一次布道时说的话:

“时代的智慧——在主看来是愚蠢。13 我们了解这些学者:他们都将要住进撒旦的房子里去!”

“您听说了吗,安东尼奥,”乔万尼更加胆怯地继续说,“列奥纳多先生目前正在这里,就住在佛罗伦萨,刚刚从米兰来。”

“干什么来了?”

“公爵派他来了解一下,能否买到已故‘豪华者’美第奇 14 留下的某些绘画。”

“在这里,就在这里吧。跟我毫不相干。”安东尼奥打断了他的话头,更加用心地量着呢绒。

教堂里响起晚祷的钟声。多福高兴地伸个懒腰,把账簿合上。工作结束了。店铺打烊了。

乔万尼来到街上。从湿漉漉的瓦盖缝隙往上面望去,只见天空是灰色的,勉强可以察觉到玫瑰色的晚霞。一丝风也没有,但不停地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突然间,从隔壁胡同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歌声:

O,vaghe montanine e pastorelle.

噢,山里的姑娘,可爱的牧女。

歌声响亮而富有青春朝气。乔万尼根据有节奏的踏板声猜到了,这是纺织女工一边织布一边唱歌。

他听得出神了,想起现在是春天,感到心由于无名的感动和忧伤而剧烈地跳动。

“南娜!南娜!你在哪里呀,鬼丫头?你聋啦?吃晚饭去!面条要凉了。”

铺砖的地板上响起了敏捷的木底鞋的敲击声——然后渐渐地停息了。

乔万尼又站了很久,望着空荡的窗户,耳朵里还响着春天的旋律,像是芦笛声在远处婉转回荡——

O,vaghe montanine e pastorelle.

噢,山里的姑娘,可爱的牧女。

乔万尼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走进卡利马拉店主的房子,登上很陡的楼梯——栏杆腐朽了,活动了,被虫子蛀了。他登上楼以后走进一间充当图书室的大屋子,米兰公爵的宫廷史官乔尔乔·梅鲁拉 15 正在那里伏案阅读。

梅鲁拉受公爵委派到佛罗伦萨来采购洛伦佐·美第奇收藏的珍本书籍,他像平时一样,住在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的家里,这是他的好友,二人都是古董爱好者。这位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从米兰来的途中在客栈里偶然认识了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梅鲁拉借口需要一名好的抄写员,而乔万尼能写一手漂亮和工整的字,便把他也带到奇普里亚诺家来了。

当乔万尼走进房间的时候,梅鲁拉正在仔细研究一本破烂不堪的书,这本书很像教堂用的圣礼书或者圣诗选。他用湿海绵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薄薄的羊皮纸,这是一种非常柔软的羊皮纸,是用爱尔兰羊羔死胎的皮制成的——有些字行用泡沫岩擦拭,用刀刃刮和用磨光器打磨,然后拿到亮处再仔细察看。

“亲爱的!”他喃喃地说,陶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呶,出来吧,可怜的,出来见见世面吧……是呀,有多么长,多么漂亮!”

他用两个指头弹了一下,然后把秃顶的头抬起来,脸有些浮肿,布满细小的活跃的皱纹,鼻子红里发青,两只铅灰色的小眼睛充满生气和永不安宁的欢快。身旁窗台上,放着一只陶罐和杯子。学者斟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哼哼一声,想要继续埋头工作,可是这时发现了乔万尼。

“你好,小和尚!”老人开玩笑地欢迎他——因为乔万尼谦虚朴实而把他叫作小和尚,“我想念你了。你跑到哪儿去了?怕是谈上恋爱了吧?恋爱不是罪过。我也不白白地浪费时间。这种有趣的玩意儿,你大概有生以来还没见到过。愿意让我拿给你看看吗?或者不愿意——你还得泄露出去。我从犹太古董商那里买的,很便宜——是在废物堆里面发现的。呶,只好如此,只能给你一个人看看!”

他用手招呼他: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离光亮近一些!”

他指着书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锐角形的教会体字母。这是一些教会的颂歌、祈祷词和圣诗,还配有笨拙的歌唱用曲谱。

然后,他拿起书来,翻到另一个地方,把书举到光亮处,跟他的眼睛一样齐——于是乔万尼发现,被梅鲁拉刮掉教会字母的地方,出现了另外一种,几乎是很难看得出来的文字,这是一些古代文字,没有颜色,只是划在羊皮纸上的痕迹——不是字母,而只有早就消失了的字母的阴魂,很不清晰,若隐若现。

“怎么?看见啦?你可看见啦?”梅鲁拉得意扬扬地重复着,“你瞧,多么可爱!我跟你说过,小和尚,有趣的玩意儿!”

“这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

“我自己也还不清楚。看样子好像是古希腊诗歌精品集的片段。也许是尚不为世人所知的古希腊缪斯的新宝库。假如不是我,它就不会重见天日!就会以颂歌和忏悔圣诗的形式放在那里,直到世界的末日……”

于是梅鲁拉向他解释说,中世纪有个僧侣,抄写教会文献时想要利用贵重的羊皮纸,便把古代异教的诗歌刮掉,在上面写了新的。

太阳没有把雨幕撕碎,只有玫瑰色夕照的余晖洒进室内,在这余晖中,深深的划迹,使这古代字母的幽灵更加分明了。

“你看,你看,死人从坟墓中走出来了!”梅鲁拉兴奋地重复着,“看样子是奥林波斯诸神的颂歌。你瞧,前几行可以读出来。”

他给他从希腊文翻译过来:

光荣属于巴克科斯,他头戴晶莹的葡萄花环,光荣属于你,日行万里的福波斯,

你生着美丽的卷发,但你是恐怖之神,

用银箭射死了尼俄柏的儿子们…… 16

“你惧怕维纳斯,小和尚,可是你瞧,这是维纳斯颂歌!只是难于分辨清……”

光荣属于你,金光灿灿的母亲阿佛罗狄忒,

你是众神和人们的欢乐……

诗中断了,消失在教会文字下面。

乔万尼把书放下,字母的形迹变得暗淡了,划痕模糊了,沉没在平整发黄的羊皮纸里了——幽灵隐没了。只能清晰地看见修道院圣礼书粗大的黑色字母和笨拙的弯弯曲曲的忏悔圣诗的曲谱:

“上帝呀,你听我的祈祷,你听我说。我痛苦地呻吟并且感到不安:我的心在颤抖,死亡的恐怖向我袭来。”

玫瑰色的余晖熄灭了,室内黑暗了。梅鲁拉从陶罐里斟了两杯葡萄酒,自己喝了一杯,让交谈者喝另一杯。

“来,老弟,祝我健康!Vinum super omnia bonum diligamus!(让我们喜欢葡萄酒超过一切好事!)”

乔万尼谢绝了。

“那好——上帝保佑你。那么我就为你干杯。可是你怎么了,小和尚,你今天怎么不高兴,这么灰心丧气?是不是那个圣徒安东尼奥又用预言恫吓你了?别理会它,乔万尼,唾弃它!这些伪君子真可恶,总胡诌八扯!你说实话,你跟安东尼奥谈过吗?”

“谈过。”

“谈什么了?”

“谈了反基督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

“这就是了!你只是念念不忘列奥纳多。他让你着魔了,是吗?你听着,老弟,抛弃这种糊涂念头吧。你继续给我当秘书吧——我会让你出人头地:教会你拉丁文,让你当上法学家、演说家或者宫廷诗人——你将发财致富,同时名扬天下。绘画算是什么玩意儿?哲学家塞内加 17 就曾把它叫作手艺,认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不值得干。你瞧瞧那些画家——全都是不学无术的人,愚昧无知……”

“我听说,”乔万尼反驳道,“列奥纳多先生——是位伟大的学者。”

“学者?才不会呢!他连拉丁文都不会阅读,把西塞罗跟昆体良 18 混为一谈,至于希腊文,连见都没有见到过。这就是所谓学者!真是开玩笑!”

“据说,”贝特拉菲奥没有退让,“他发明了一些奇妙的机器,他还考察自然界……”

“机器,自然界!呶,老弟,你要是这样,就不会有远大前程。我的《拉丁文精粹》一书搜集了两千多个新的优美句子。你可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给机器装配几个奇妙的小轮子,观察鸟儿在空中如何飞翔,野地的青草如何生长——这并不是科学,而是娱乐,是哄小孩子的游戏!”

老人沉默片刻,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抓起交谈者的手,傲慢地小声说:

“你听我说,乔万尼,你要牢牢地记住,我们的老师是古希腊人和罗马人。他们做了我们在世界上所能做的一切。我们只需要追随他们和效仿他们。因为经书上说得好:学生不能高过先生。19”

他嘬了一口葡萄酒,直接盯着乔万尼的眼睛,面带狡黠的微笑,突然间,绵软的皱纹舒展开了,变成了开朗的笑容:

“哎,青春呀,青春!我看着你,小和尚,真羡慕。春天绽开的花蕾——这就是你!葡萄酒不喝,逃避女人。文静,恭顺。可是内里却有个小鬼。我已经把你看透了。你等着吧,亲爱的,小鬼会跑到外面来的。你自己闷闷不乐,可是跟你在一起却很开心。你现在,乔万尼,就跟这本书一样。你瞧——上面是忏悔的圣诗,可是下面却是阿佛罗狄忒颂歌!”

“天黑了,乔尔乔先生。该点灯了吧?”

“等等——没关系。我喜欢在黑暗中聊天,回忆青年时代……”

他的舌头发硬了,话语不连贯了。

“我了解,亲爱的朋友,”他继续说,“你在看着我,心里想:喝多了,老家伙,在胡说八道。可是我这里也有东西!”

他志得意满地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秃头顶。

“我不喜欢吹牛——可是你哪怕是问问那些知识浅薄的人,他们会告诉你,在拉丁语文学方面,未必有什么人能超过梅鲁拉。是谁发现了马提雅尔 20 ?”他更加陶醉了,继续说,“是谁读懂了蒂布尔季诺大门废墟上的铭文 21 ?有时你爬得很高,头晕目眩,脚下的石头脱落下来——你刚好抓住树枝,才没有摔下去。你整天在烈日的暴晒之下痛苦难熬,研究这些古代的铭文,把它抄录下来。一些过路的好心肠的庄稼人哈哈大笑着说:‘看哪,姑娘们,那里有一只鹌鹑——你瞧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傻瓜,也许是在寻宝吧!’你跟他们说上几句好话,他们就走了——你又开始工作了。在石头塌落了的地方,在常春藤和黑刺李的下面——那里只有两个词:Gloria Romanorum。”

他仿佛是在倾听这两个早已无声无息的字眼儿的声音,又庄严而低沉地重复道:

“Gloria Romanorum!罗马人的光荣!唉,有什么可回忆的——反正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把手一挥,举起酒杯,用嘶哑的声音吟唱起轻佻的祝酒歌来:

我空着肚子时,

一句诗也吟不出。

我一生出入酒馆,

还要死在酒桶后面。

我爱葡萄美酒——

犹如爱优美的拉丁文。

我要是喝起酒来,

唱得赛过贺拉西 22 。

醉意在心中汹涌,

Dnm vinum potamus,

在美酒中得到陶醉,

弟兄们,我们为巴克科斯而唱:

Te Deum laudamus!

神呀,我们歌颂你!

他咳嗽起来,没完没了。

房间里已经黑了。乔万尼费了很大劲才看清交谈者的脸。

雨下得更猛了,可以听到雨水从排水管流到水坑里的哗哗声。

“就是这样,小和尚,”梅鲁拉舌头僵硬了,他嘟哝着说,“哦,我说什么啦?我的妻子是个大美人……不,不是这个。对了,对了……你记得这句诗:Tu regere imperio populos,Romane,memento(罗马人,可记得你曾统治各国人民)。你听,这是巨人。是宇宙的主宰!”

他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乔万尼觉得乔尔乔先生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不错,是巨人!可是如今——说来惭愧……就拿我们米兰公爵洛多维科·摩罗 23 来说吧。当然,我拿他的俸禄,像提图斯·李维 24 一样,把庞培和恺撒 25 与胆小的兔子和暴发户相提并论。可是在心里,乔万尼,在我心里……”

他长期在宫廷任职,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怀疑地看了看门,是否有人在偷听,然后向交谈者俯下身去,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在老梅鲁拉的心里,对自由的热爱还没有熄灭,而且永远也不会熄灭。你可不要对任何人说。当今是个丑恶的时代。从来没有这么坏过。现在的人算是什么人——看着都恶心:腐朽,离开地面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又把鼻子翘得老高,想跟古人平起平坐!你想想,有什么根据,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有个朋友从希腊来信说:在希俄斯岛上,修道院的洗衣女工不久前的一天在海边上洗衣服,发现了一个真正的古代神祇,长着鱼尾巴的特里同 26 ,还有鳍,浑身是鳞。这些傻瓜吓坏了。她们想——是鬼,便都跑了。后来看见他年老体衰,可能是生病了,趴在沙滩上,觉得冷,长满鳞片的绿色脊背朝着上面晒太阳。头是灰色的,眼睛混浊不清,像哺乳的婴儿一样。这些可恶的女人鼓起勇气,念着基督教祈祷词,把他包围起来,用杵来打他。把这个古代的神祇当成狗来打,打得半死,波塞冬的这个子孙也许是海洋大力神中的最后一个了!”

老人沉默了,悲哀地垂下头,腮上滚动着泪珠,这是醉酒者为海中怪物流下的可怜的泪水。

仆人送来了灯,关上护窗板。异教的幽灵消失了。

召唤吃晚饭。可是梅鲁拉酒已经喝得够多了,不得不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上床去。

贝特拉菲奥这天夜里很久没能睡着,听着乔尔乔先生安详的鼾声,心里想着近来最吸引他的人——列奥纳多·达·芬奇。

乔万尼受他的叔叔——玻璃匠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的委派从米兰来到佛罗伦萨采购颜料,特别是鲜艳和透明的颜料,除了佛罗伦萨,任何地方都弄不到。

玻璃画工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生在格拉茨,曾是斯特拉斯堡著名工匠约翰·基尔希海姆的徒弟,建造过米兰大教堂北部法衣室的窗户。乔万尼是个孤儿,是他弟弟——石匠雷诺尔德·英格里姆的私生子,袭用了母亲的姓氏贝特拉菲奥,母亲是伦巴第人氏,用叔叔的话来说,是个淫荡的女人,造成了父亲的死亡。

他小的时候住在阴郁的叔叔家里,很孤独。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无尽无休地讲述各种邪恶的妖魔鬼怪、巫婆、魔法师和变形人的故事,给孩子的心灵蒙上了阴影。尤其是北部意大利异教徒编造的关于女人形体的魔鬼——所谓白毛女妖或白色魔鬼的传说,引起孩子的恐惧。

乔万尼早在童年每逢夜里躺在床上哭泣的时候,叔叔英格里姆都用白色魔鬼吓唬他,孩子立刻停止哭泣,把头藏在枕头底下;可是透过惊恐的战栗,却也感觉到一种好奇,希望有朝一日能面对面地看看白毛女妖。

奥斯瓦尔德把侄子送给画圣像的修士贝内德托当学徒。

这是个忠厚善良的老人。他授徒时每次开始绘画,都祈求万能的上帝、罪人所爱戴的保护者圣母玛丽亚、基督教第一位画师——福音使徒路加以及天堂的各位圣徒的帮助,然后告诉徒弟要用爱、恐惧、恭顺和忍耐的精神使绘画发放光彩,最后才调制颜料,用的是蛋黄和无花果树嫩枝的乳白色汁液,再加上水和葡萄酒,用多年的无花果树或山毛榉树的木板制作画板,用骨灰粉把木板磨光,而且最好是用母鸡或阉鸡的肋骨和翼骨,或者用绵羊的肋骨和锁骨烧成的骨灰粉。

这是受用不尽的教诲。乔万尼事先就知道,一谈到被称作龙血的颜料时,贝内德托必定皱起眉头,带着轻蔑的样子说:“别用它,别为它操心;它不能给你带来很多的荣耀。”他猜测,贝内德托的师傅,他师傅的师傅也都说那番话。每逢贝内德托让他洞悉技艺的奥秘时,那种含而不露的骄傲的微笑,也都是如此一成不变,修士觉得这些奥秘已是人类艺术和智慧的顶峰,诸如:描绘年轻人的脸时调配基色应该使用城里母鸡生的蛋,因为那种蛋黄的颜色比乡下母鸡的蛋黄更浅,而乡下母鸡的蛋黄发红,更适合于描绘老年人深色皮肤的躯体。

尽管有这些精细的讲究,贝内德托仍然是一位纯朴的画家,像个孩子似的。工作前必定斋戒和祈祷。开始工作的时候匍匐在地,进行祷告,祈求主给他以力量和智慧。每逢他画基督受难图时,他都泪流满面。

乔万尼热爱自己的师傅,尊敬他,把他视为最伟大的画师。可是近来,贝内德托有一次却着实使徒弟窘迫起来,那是他讲解自己唯一的解剖学原理的时候,他认为男人躯体的长度应该相当于八又三分之二个脸的长度,而且像谈到龙血时一样带着轻蔑的神情补充说:“至于女人的躯体,最好是把它放在一旁,因为它没有任何匀称的东西。”他对此坚信不疑,犹如他毫不动摇地相信鱼以及所有的非理性的动物上面是深色的,下面是浅色的一样,或者相信男人比女人少一根肋骨,因为上帝为了创造夏娃而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

有一次,他需要找出四种自然力,分别用动物来寓意它们。贝内德托选择了鼹鼠来象征土地,鱼象征水,鲵鱼象征火,变色龙象征空气。可是修士以为变色龙一词是由camelo(骆驼)扩展而来的,于是他由于头脑简单而把空气这一自然力表现成骆驼的形状,而且这头骆驼张着嘴,以便呼吸更容易一些。当年轻的画家们开始嘲笑他,指出他的错误的时候,他以基督徒的温顺忍受了,但却照旧坚信骆驼和变色龙没有区别。

这位虔诚的画师对自然界的其他认识也是如此。

乔万尼在心里早就产生了怀疑,新的反叛精神,用修士的话来说,成了“世俗哲学的小鬼”。贝内德托的徒弟启程赴佛罗伦萨之前不久,他有机会看到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几幅画,于是这种怀疑涌上他的心头,来势凶猛,他没有办法抗拒。

那天夜间,他和发出安详的鼾声的乔尔乔先生并排躺着,在头脑里千百次地翻腾着这些想法,可是他越是深入地想,却越发感到糊涂。

最后,他决定求助于上天,目光充满希望,注视着夜的黑暗,他开始祈祷:

“天主哇,帮助我吧,不要抛下我不管!如果列奥纳多——真的是个不信神的人,他的科学中——有罪孽和诱惑——那么你就让我别再想他了,把他的绘画忘掉吧。让我摆脱诱惑吧,因为我不愿意在你面前造孽。可是,如果可能,为了满足你的要求,用高贵的艺术来歌颂你的名字,了解贝内德托所不了解的东西——解剖学、透视学、光与影的美学法则,这是我所渴望了解的——那么,噢,天主哇,你就给我坚强的意志吧,启迪我的灵魂,好让我不再犹豫不决;让列奥纳多先生接收我为徒弟进入他的画室,让贝内德托——他是如此善良——原谅我,明白我在你面前没有任何罪过。”

祈祷完毕之后,乔万尼感到很高兴,心情平静下来。他的神志变得模糊了:他回忆起玻璃匠手里烧红的金刚砂如何嵌进玻璃里并且发出令人愉快的咝咝声把玻璃割开;他看见如何在刨子下面冒出来弯弯曲曲的铅丝,用它把框里一块块彩色玻璃连接起来。有一个声音,很像叔叔说话的声音,说“豁口,在边沿上更多一些豁口,那时玻璃就会更坚固”——于是一切都消失了。他翻了个身,便睡着了。

乔万尼做了一个梦,后来他时常想起这个梦来:他觉得,他在昏暗中站在大教堂镶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的窗前。玻璃上画着收获葡萄的场面,《福音书》里关于这种神秘的葡萄树是这么说的:“我是真葡萄树,我父是栽培的人。”27 受难的基督赤裸的身体躺在葡萄汁压榨机上,血从伤口里淌出来。教皇们、红衣主教们、皇帝们在收集这血,盛进木桶里,把木桶推走。使徒们拿来葡萄;圣彼得把葡萄踩碎。远处,先知们、十二族的祖先在栽葡萄树或者砍葡萄树。一辆车套着《福音书》里的兽:狮子、牛、鹰,运来一桶桶葡萄酒;赶车的是圣徒马太的天使。乔万尼在叔叔的作坊里见到过画着这类画的玻璃。可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这种色彩——深的色彩,同时又很鲜艳,像宝石一样。他最欣赏的是基督的血的鲜红色。从大教堂的深处传来他所喜欢的一首歌微弱温柔的声音:

O,fi or di castitate,

Odorifero goglio,

Con gran soavitate

Sei di color vermiglio.

贞洁的花朵,

芳香的百合,

鲜红的百合

充满温馨!

歌声停了,玻璃暗了——执事安东尼奥·达·芬奇伏在他的耳朵上说:“快跑,乔万尼,快跑!她——在这里!”他想要问:“谁?”可是明白了,白毛女妖站在他身后。一股寒气袭来,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脖子,开始窒息他。他觉得他要死了。

他大叫一声,惊醒了,看见乔尔乔先生站在他身边,在揭他的被子:

“起来,起来,不然他们扔下我们走了。早就到时候了!”

“到哪儿去?怎么回事?”乔万尼睡意蒙眬地嘟哝着。

“难道你忘了?去圣杰尔瓦济奥庄园,挖掘磨坊岭。”

“我不去……”

“你怎么不去?我白叫醒你了吗?特地吩咐给黑驴备上鞍子,两个人骑着舒服一些。行了,快起来吧,有劳大驾,别固执了!你怕什么,小和尚?”

“我不是害怕,只不过是不愿意去而已……”

“听我说,乔万尼,你赞不绝口的画师列奥纳多·达·芬奇也到那里去。”

乔万尼跳了起来,不再反对了,开始穿衣服。

他俩来到院子里。

一切准备就绪,就要出发了。机灵的格里洛提出各种建议,跑前跑后,忙活个不停。

上路了。

奇普里亚诺先生的几个熟人,其中包括列奥纳多·达·芬奇,应该晚些时候从另外一条路直接去圣杰尔瓦济奥。

雨停了。北风吹散了乌云。天上没有月亮,繁星像被风吹动的神灯火苗一样,不停地闪烁。焦油火把冒着浓烟,噼啪作响,火星乱迸。

沿着里卡索利大街前进,经过圣马可大教堂,来到圣加洛城门带雉堞的塔楼前。睡意蒙眬的卫兵们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不停地叫骂和争吵,最后得到一笔丰厚的贿赂,才同意放行出城。

道路沿着狭窄幽深的蒙奥内河谷延伸。经过几个贫穷的村落,只见街道跟佛罗伦萨一样拥挤,高大的房子很像是城堡,用粗糙的石块建成。旅人们走进一片橄榄树林,这已是圣杰尔瓦济奥村民的了。然后在一个交叉路口加快了速度,经过奇普里亚诺的葡萄园,到达了磨坊岭。

工人们拿着锹铲正在这里等候。

山冈的后面是一片叫作湿谷的沼泽,在对面的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林木包围中鲍纳科尔济庄园的墙垣。下面,在蒙奥内河上有一座水磨坊。山冈上耸立着黑黝黝的挺拔的柏树。

格里洛指出依照他的意见应该在何处挖掘。梅鲁拉指出了另一个地方,即山脚下掘出大理石手的那个地方。而工人的头儿,园艺匠斯特罗科则断言,应该在下面挨着湿谷的地方挖掘,因为据他说“妖魔鬼怪总是待在离沼泽近的地方”。

奇普里亚诺先生下令在格里洛建议的那个地方挖掘。

铁锹响了起来。散发出掘出来的泥土的气味。

一只蝙蝠差一点儿没有用翅膀碰到乔万尼的脸上。他不禁哆嗦一下。

“别怕,小和尚,别害怕!”梅鲁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打起精神来,“我们找不到任何小鬼!假如不是格里洛这头驴子……上帝保佑,我们不会参加这种挖掘活动!譬如说,在罗马,希腊纪元四百五十年,”梅鲁拉看不起耶稣纪元,愿意使用古希腊纪元,“英诺森八世教皇时代,在阿皮亚大路上,在采齐利乌斯·梅特卢斯 28 纪念碑附近,伦巴第的挖土工人挖出一具古罗马的石棺,上面写着铭文:尤莉娅,克劳狄 29 之女。棺材里的尸体涂着一层蜡,姑娘十五岁,仿佛是在睡觉一样,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失。她好像还在呼吸。无数的人不肯离开棺材。人们从遥远的地方前来观看她,因为尤莉娅实在是太美了,如果能够描绘她的美貌,没有看见过她的人也未必会相信。教皇得知百姓敬仰一个异教徒的死人,害怕了,于是下令夜间偷偷地把她埋在平齐安城门附近。是这样,老弟,什么样的发掘都有!”

梅鲁拉轻蔑地往土坑里看了一眼,只见土坑越挖越深。

突然,一个工人的铁锹响了一下。大家都弯下腰去。

“骨头!”园艺匠说,“古时候坟场一直到达这个地方。”

从圣杰尔瓦济奥传来凄凉的犬吠声。

把坟墓给玷污了——乔万尼想道——完全给毁了!得躲开这种罪孽……

“马的骨骼,”斯特罗科幸灾乐祸地补充说,从土坑里扔出一块半腐朽的长圆形的头骨。

“格里洛,看样子,你真的搞错了,”奇普里亚诺先生说,“换个地方试试吗?”

“那还用说!谁高兴听傻瓜的。”梅鲁拉说,然后就带着两个工人到下面山脚下去挖掘。斯特罗科也故意难为倔强的格里洛,带走几个人,希望在湿谷里开始寻找。

过了一段时间,乔尔乔先生兴高采烈地呼叫起来:

“来看呀,你们看看!我知道应该在哪里挖了!”

大家都向他奔过去。可是,找到的东西并没有意思:一块大理石碎片,而且是未经过加工的。

然而任何人都没有回到格里洛那里去。他感到自己很丢脸,站在坑底,在破灯笼的照耀下,继续顽强地、无望地掘土。

风停了。空气暖和起来。湿谷的上空弥漫着浓雾。散发着死水、春天的黄花和堇菜的气味。天空变得透明了。公鸡叫了第二遍。

突然,从格里洛所在的那个坑的深处传来绝望的号叫声:

“唉,唉,扶着,我要跌倒了!”

起初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因为格里洛的灯笼熄灭了。只是听到他在挣扎,发出呻吟声。

另外拿来几盏灯笼后,大家看见了一个被土半埋着的砖拱,好像是精心棚盖的地窖,没有经得住格里洛的体重而被压塌了。

两个年轻有力的工人小心翼翼地钻进坑里去。

“你在哪儿呀,格里洛?把手伸过来!你完全给压坏了吗,可怜的人?”

格里洛吓呆了,一声不响,忘记了胳膊上的剧痛——他认为胳膊折断了,可是实际上只是脱臼了,他忙活一阵,摸索着往前爬,实际上是在地窖里没头没脑地乱撞。

他终于兴奋地叫了起来:

“神像!神像!奇普里亚诺先生,极妙的神像!”

“呶,呶,你喊什么?”斯特罗科半信半疑地嘟哝道,“又是一个驴头骨吧。”

“不,不是!只是一只胳膊断了……两条腿、身子和胸部都完完整整。”格里洛嘀咕着,兴奋地喘着粗气。

为了防备拱顶塌下来,几名工人在自己的腋下和腰部绑上绳子,下到坑里,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撒落下来覆盖着一层发霉物的酥松砖头。

乔万尼趴在地上,从工人们弯曲着的脊背中间往坑的深处看,只觉得一股污浊的潮气和坟墓里的寒气从坑里漂浮上来。

拱顶几乎清理完了,奇普里亚诺先生说道:

“闪开点儿,让我来瞧瞧。”

乔万尼在坑底砖墙中间看到一具白色的躯体。它躺在那里,像是死人躺在棺材里一样,但却使人觉得不像是死人,而在灯笼摇曳的光亮照耀下呈现出粉红色,好像是有生命有体温的。

“维纳斯!”乔尔乔先生庄严地小声说道,“普剌克西忒勒斯的维纳斯像!呶,祝贺您,奇普里亚诺先生。假如把米兰公国送给您,外带一个热那亚,您也不会认为自己比这更幸福!”

格里洛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坑里爬出来,他的脸被土给弄脏了,前额上由于擦伤而流着血,他的胳膊由于脱臼而动弹不得,尽管如此——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胜利者的喜悦。

梅鲁拉跑到他身边。

“格里洛,我亲爱的朋友,大善人!可是我却骂过你,把你叫作傻瓜,实际上你是最聪明的人!”

他把他搂抱住,温情地吻了他。

“从前,佛罗伦萨的建筑师菲利波·布鲁内列斯基 30 在自己家的房子底下,也是在这样的地窖里发现了墨耳枯里乌斯 31 神的大理石雕像:当年基督教战胜了多神教,消灭神像,可能是众神的最后一批信徒看到古代雕像的完美,希望把它们保护起来,使其免遭毁灭,便把雕像藏在砖砌的地窖里了。”

格里洛听着,幸福地笑了,没有察觉到田野上响起了牧笛声,被驱赶的羊群芈芈地叫着,冈峦和水泽之间的天空亮了,远处,佛罗伦萨上空,早祷的钟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轻点儿,轻点儿!往右一些,对了,就这样。离开墙远一些,”奇普里亚诺指挥着工人们,“如果完好无损地把它搬出来,每人赏给五个银币。”

女神缓缓地升起。

她像当初从大海波涛的泡沫中走出来一样,面带开朗的笑容,从千年的坟墓里,从阴暗的地下走了出来。

光荣属于你,金光灿灿的母亲阿佛罗狄忒,

你是众神和人们的欢乐!——

梅鲁拉对她表示欢迎。

繁星全都熄灭了,除了金星 32 ,它在晨曦的光辉中像是一颗钻石,闪闪发亮。女神的头迎向这颗星,从坟墓的边缘上升起来。

乔万尼看着她的脸,只见它被朝霞映成粉红色,他吓得脸色苍白,小声嘀咕道:

“白色魔鬼!”

他跳了起来,想要逃跑。可是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假如有人告诉他,他在犯下一桩致命的罪孽,他将受到永世毁灭的惩罚——他也不能把目光离开那具纯洁的裸体,离开她那张美丽的脸。

在阿佛罗狄忒是世界的主宰者那个时代,任何人都不曾怀着如此景仰的激情观看她。

圣杰尔瓦济奥的乡村小教堂敲起钟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相互观望,屏住呼吸。这声音在早晨的寂静中很像是愤怒的和哀怨的呼喊。

钟发出尖细的叮当声,有时停息下来,仿佛是破裂了,可是转瞬之间又响了起来,声音更加响亮、猛烈,给人以绝望的感觉。

“耶稣哇,饶了我们吧!”格里洛抓着自己的头,惊呼着,“这是牧师福斯蒂诺!你们瞧——路上来了一群人,叫喊着,看见我们了,挥动着手臂。往这边跑来了……我算完了,好苦的命呀……”

又有一批骑马的人驶近磨坊岭。那是另外一些应邀参加挖掘的人。他们迟到了,因为迷路了。

贝特拉菲奥匆匆地瞥了一眼,不管他怎么沉醉于观看女神,还是在这些人中间注意到了一个人的脸。只见这个陌生人在观察维纳斯时表现出一种冷静安详的聚精会神和洞察一切的好奇,这种表情跟乔万尼本人的惊惶不安针锋相对——这使他惊讶不已。他的目光盯在雕像上,一刻也不离开,但却一直都感觉到了自己背后的那个人生着一张异乎寻常的脸。

“这么办吧,”奇普里亚诺经过一番思考之后说,“庄园只有两步远,大门很牢固,不管怎样围困都能经得住……”

“说得对!”格里洛高兴地叫道,“呶,弟兄们,麻利点儿,抬起来!”

他像慈父一样地关心保护神像。

雕像被安全地抬出湿谷。

刚刚迈进家里的门槛,磨坊岭上便出现了福斯蒂诺牧师威严的身影,只见他双手伸向天空。

庄园的房子共有两层,下层不住人。大厅宽敞,墙壁和拱形天棚粉刷成白色,当作堆放农具的仓库,同时还放着一些榨橄榄油用的大缸。墙角里堆放着金黄色的麦秸,一捆一捆地一直摞到天棚。

这麦秸就是舒适的乡下床铺,小心翼翼地把女神雕像放在上面。

所有的人刚刚走进来,大门上了锁,就传来了叫骂声和砰砰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福斯蒂诺神父用尖细、发颤的嗓子喊道,“我以上帝的名义进行诅咒,开门!”

奇普里亚诺先生登上里面的石头楼梯,走到紧挨着天棚的一个镶着栏杆的窗户前,扫视一下人群,相信人数并不多,于是以他惯有的文雅而亲切的风度,开始了谈判。

牧师毫不退让,要求交出神像,用他的话说,这神像是从坟场挖出来的。

卡利玛拉染坊主决定用军队来吓唬对方,果敢而平静地说:

“小心点儿!已经派信使到佛罗伦萨去见卫队长了,再过两个小时,骑兵队就会到达这里——任何人皆不得非法地强行进入我的房子。”

“把大门砸碎,”牧师叫道,“别害怕!上帝和我们在一起!用斧头劈!”

一个小老头满脸生着麻子,一面的腮上缠着破布,露出阴郁和温顺的表情,手里拿着一柄斧头,牧师把斧头夺过来,用尽全力向大门劈去。

人群并没有跟随他。

“福斯蒂诺大人,福斯蒂诺大人,”温顺的小老头哀求说,轻轻地拽着他的肘部,“我们是穷人,用犁杖在地里犁不出钱来。打起官司来——我们就得倾家荡产!”

许多人听说城里的卫队要来,都想要不知不觉地溜掉。

“当然,要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教区里——那是另外一回事。”另一些人这样议论道。

“地界在哪儿?按照法律,弟兄们……”

“法律算什么?蜘蛛网?苍蝇沾上去,胡蜂逃掉。没有给老爷们定出法律。”另一些人反驳说。

“说得也对!每个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主人。”

这时,乔万尼照旧在观看抢救出来的维纳斯。

清晨的阳光射进侧面的窗户。大理石的躯体上虽然还没有清除泥土,但在阳光照耀下却光辉夺目,仿佛是悠闲自在地躺着,长期经受地下的黑暗和寒冷之后,要暖和一下。黄色的麦秸包裹着女神,给她加上柔软蓬松的金色晕光,也给她带来温暖。

乔万尼又注视一番那个陌生人。

只见他跪在维纳斯跟前,取出两脚规、量角器、半圆的铜弧一类的数学器具,他那双冷静的浅蓝色的眼睛和紧闭着的薄嘴唇流露出专心致志、满腔热情而又心平气和的神情。他开始测量这个优美的躯体的各个部位,低垂着头,长长的浅色胡须几乎是接触到了大理石。

“他这是在干什么?这是谁?”乔万尼心里想道,他观察着那双敏捷而又无所顾忌的手,只见它在女神的各个部位上滑动,触摸着肉眼无法察觉的大理石的凸凹处,洞察美的全部奥秘。乔万尼越来越惊异,甚至几乎是感到惊恐。

庄园大门前的庄稼人越来越稀少,最后完全不见踪影了。

“站住,站住,懒汉,基督的出卖者!叫城里卫队给吓住了,可是却不怕反基督的权势!”牧师号叫着,向他们伸出双手,“Ipsevero Antichristus opes malorum effodiet et exponet,伟大的师尊坎特伯雷的安塞姆 33 是这么说的。Effodiet——听见了吗?反基督把古代神祇从地下挖出来,要把世界重新交给他们……”

可是任何人都不听了。

“我们的福斯蒂诺神父胆大包天!”明智的磨坊主摇着头说,“虚弱得不得了,可是却硬充好汉!巴不得也能找到藏宝的地方……”

“听说神像是银的。”

“什么银的!我亲眼看见了:大理石的,全身一丝不挂,无耻透顶……”

“下贱的东西,上帝宽恕,碰一下都怕弄脏了手!”

“你到哪儿去,扎凯洛?”

“该上地里去了。”

“呶,上帝保佑,我到葡萄园去。”

牧师把全部愤怒都发泄到教民身上:

“你们原来是这样,是一群不忠诚的狗,贱骨头,孬种!把牧师给抛弃了!你们可知道撒旦的恶果,假如我不是日日夜夜为你们祈祷,敲自己的胸脯,痛哭和吃斋——全村的人都因罪大恶极而死尽!当然是!我离开你们,跺掉我脚上的灰尘。诅咒这块土地!诅咒面包和水、羊群、你们的子子孙孙!我今后不再是你们的神父,不再是你们的牧师!该天杀的!”

在寂静的庄园里,女神躺在金黄色的麦秸床铺上,乔尔乔·梅鲁拉走到那个陌生人身边,只见他还在测量雕像。

“您在寻找神圣的匀称和谐吗?”学者说,露出揶揄的笑容,“您想要把美归到数学的范畴吗?”

那个人一声不响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是没有听清他的问题,又埋头工作了。

两脚规的两条腿合上又打开,画出一个个规整的几何图形。他以稳重而坚毅的动作把量角器放在阿佛罗狄忒漂亮的嘴唇上——这两片嘴唇的微笑使乔万尼的心充满了恐惧——他把所量出的角度记到笔记本里。

“请允许我表示一下好奇心,”梅鲁拉紧追不舍,“多少度?”

“仪器不精确,”陌生人待理不理地回答说,“特别是测量匀称时,我同意把人的脸分成度、分、秒和微秒。每一种分割都是前一次分割的十二分之一。”

“然而!”梅鲁拉说,“我觉得,最后一次分割小于最细的头发丝。十二分之一的五次根……”

“微秒,”交谈者照旧待理不理地向他解释,“整张脸的四万八千八百二十三分之一。”

梅鲁拉皱起眉头,冷笑着说:

“活到老,学到老。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可以达到这么精确!”

“越精确越好。”交谈者说。

“噢,那是当然!……您知道,虽然在艺术中,在美中,这种数学计算——度、分、秒……得承认,我不能相信画家会由于感情的冲动,灵感的支配,可以说,在神的天启下……”

“是的,是的,您是对的,”陌生人带着无聊的样子,表示同意,“可是仍然出于好奇想要了解……”

他弯下身,用量角器测量从头发到下颏的分割。

“了解!”乔万尼心里想,“难道这里可能了解和测量吗?多么荒唐!或者是他没有感觉到,不明白?……”

梅鲁拉显然是希望刺痛对手和引起争论,开始谈论古人的完美,说应该模仿他们,可是交谈者却沉默不语。当梅鲁拉谈完了的时候——他撅起长长的胡须,微微地冷笑着说:

“能从泉里饮水的人——就不想用容器饮水了。”

“请原谅!”学者惊叹道,“既然您认为古人是容器里的水,那么源泉又在哪里呢?”

“大自然。”陌生人干脆地回答道。

梅鲁拉又气哼哼地谈论起来,用词华丽——可是他已经不再争论了,变得和蔼可亲,含糊其辞地表示同意。只有那双冷淡的眼睛射出苦闷无聊的目光,越来越冷漠。

最后,乔尔乔不再作声了,已经理屈词穷。这时,交谈者指着大理石雕像上几处凹下去的地方:不管是光线强弱,肉眼都无法看得清楚——只能用手在平滑的表面上触摸时才能感觉得到,才能感觉到雕工的无限精细。陌生人只是向女神的整个躯体抛去深邃的目光,没有表现出任何赞叹,只是想要寻根问底。

“我以为他感觉不到!”乔万尼不禁惊诧起来,“可是既然感觉到了,那么为什么还测量,用数字来计算呢?这是谁?”

“先生,”乔万尼伏在老人耳朵上小声说,“请问,乔尔乔先生——这个人的名字叫什么?”

“啊,你在这里,小和尚,”梅鲁拉转过身来,说道,“我把你给忘了。这也就是你所爱戴的那个人。你怎么没有认出来呢?这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

梅鲁拉向乔万尼介绍了画家。

他们返回佛罗伦萨。

列奥纳多骑在马上一步一步地走着。贝特拉菲奥并排步行。只有他们二人在一起。

橄榄树黑色的潮湿的根部之间,青草已经泛绿,细细的茎端顶着一动不动的蓝色鸢尾花。万籁俱寂,只有早春的清晨才有这样的寂静。

“这真的就是他吗?”乔万尼心里想,观察着他,认为他身上每一个细微之处都非常有意思。

他已经四十开外。当他沉默和思考时——两道阴郁的眉毛下面浅蓝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冷漠,但能洞察一切。可是谈话时,这双眼睛却变得和善了。浅色的长胡须以及同样浓密的浅色卷发,赋予他以庄严肃穆的神态。脸上有一种细腻的几乎是女性的美,虽然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尖细,奇怪地洪亮,虽然并不雄壮,但很受听。漂亮的手——乔万尼根据他驾驭马的情况猜出,一定很有力量——但很纤细,手指细长,像是女人的一样。

他们向城墙走去。透过朝阳下的薄雾,可以看见大教堂的圆顶和故宫的塔楼。

“要么是现在说,要么是永远都不说。”贝特拉菲奥想道,“应该决定,对他说,我想要进他的画室。”

这时,列奥纳多把马停下来,观察一只矛隼的飞翔,只见它紧紧盯着一个猎物——蒙奥内沼泽芦苇荡里的鸭子或者白鹭——在天空缓缓地平稳地盘旋;然后急剧地下降,好像一块从高处抛下来的石头,短促而凶猛地鸣叫着,最后隐没在树梢的后面去了。列奥纳多一直用眼睛盯着,不放过一个转弯、翅膀的每一个动作和扇动,打开系在腰上的备忘笔记本,记了起来——可能是在记录对鸟儿飞翔的观察。

贝特拉菲奥发现他不是用右手,而是用左手拿着铅笔,心里想:“左撇子”——于是想起了关于他的奇怪传闻——仿佛是列奥纳多写文章时都反写,只能照着镜子阅读——不是像别人那样从左向右,而是像东方人写字那样,从右向左写。据说他这样做是为了掩盖自己关于自然界和上帝的离经叛道的罪恶思想。

“要么是现在说,要么是永远都不说!”乔万尼又暗自对自己说,突然想起安东尼奥·达·芬奇那一番尖刻的话:

“如果你愿意把自己的灵魂毁掉,你就去找他:他是个异端分子和不信神的人。”

列奥纳多面带微笑地指着一棵小树让他看:只见一棵羸弱的扁桃树孤零零地长在小丘顶上,几乎是光秃秃的,冻得僵硬,显得很轻率,喜气洋洋,满树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上面洒满阳光,在蓝天下悠然自在。

可是贝特拉菲奥却没有闲心欣赏。他的心情很沉重,疑虑重重。

列奥纳多仿佛是猜到了他的苦恼,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轻轻地说了一番话,乔万尼后来时常回忆起这番话:

“如果你想要当个画家,那么除了艺术,你就抛掉一切苦恼和操劳。让你的灵魂像镜子一样,能反映出一切物体、一切运动和色彩,而它自己却很坦诚和光明磊落。”

他们走进佛罗伦萨的城门。

贝特拉菲奥到大教堂去了,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这天早晨在那里布道。

管风琴停止了弹奏,但余音仍然在鲜花玛丽亚大教堂回声很响的穹隆底下缭绕。教堂里由于人多而闷热,低沉的谈话声响成一片。孩子、女人和男人相互间用帘子隔开。一扇扇拱形尖顶门的尖端伸向昏暗而神秘莫测的高处,让人觉得像是置身于茂密的森林里一样。下面有些地方,阳光透过或明或暗的玻璃变成五颜六色的光线,稀疏地洒落在人海的波浪上和灰色的石柱上。神坛的上方,七枝烛台上燃着红色的火苗。

做完了弥撒。人们等待着布道者。目光汇集到位于中堂里的高高的木制布道坛上,螺旋形楼梯紧贴着一根圆柱盘旋而上,通到讲坛。

乔万尼站在人群里,倾听着身边的人小声谈话:

“快了吗?”一个矮个子的人用不耐烦的声音问道,只见他在拥挤的人群里呼吸困难,苍白的脸上汗水淋漓,头发沾到前额上,腰间扎着一条薄皮带——看样子是个木匠。

“上帝才晓得,”一个锅匠回答道,此人身材魁梧,脸膛通红,气喘吁吁,“在圣马可修道院有一个叫玛鲁菲的修士,这个人口齿不清,是个游方僧。只要他说一声时间到了——他就动身。前几天人们等了四个小时,以为不会有布道了,可是就在这工夫却来了。”

“噢,天主哇,天主!”木匠叹息道,“我从打半夜就等。已经筋疲力尽了,两眼发黑。一滴水也没有喝。两条腿能弯曲一下也好。”

“我跟你说了,达米亚诺,应该提早来。可是现在离讲坛有多远。什么都听不见。”

“呶,老弟,别担心,听得见,只要他一喊起来——在这里不仅聋子,就连死人都能听得见!”

“听说这回他要发表预言?”

“不——挪亚的方舟还没有造好……”

“还没有听说过?完工了。并且做了神秘的解释:方舟的长度,是信仰;宽度,是爱;高度,是希望。对人们说,快,快到方舟上去,现在门还开着。不久门就要关上;许多人将因为没有忏悔,没有登上方舟而痛哭……”

“今天,弟兄们,讲洪水——《创世记》第六章第十七节。神对挪亚说:‘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的活物,每样两个,一公一母,你要带进方舟,好在你那里保全生命。’”

“听说是讲新的,讲饥饿、大海和战争。”

“从瓦隆勃罗扎来了一个兽医说——夜间那个村子的天上有数不清的军队打仗,听见了剑和青铜兵器的响声……”

“据说奴仆使者教堂的圣母脸上冒出血色的汗水,这可是真的,善良的人们?”

“怎么!就连鲁巴孔特桥上的圣母像每天夜间都从眼睛里流出泪珠。卢齐娅姑妈亲眼看见了。”

“这可不是好预兆,不是好预兆!天主哇,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女人那边发生了骚乱:一个老太太被人群挤得晕过去了。大家想要把她扶起来,让她苏醒过来。

“快来了吗?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孱弱的木匠差点儿哭出来,擦掉脸上的汗水。

在无尽无休的等待中,整个人群都疲惫不堪了。

突然间,人头的海洋波动起来。人们压低了嗓音相互耳语。

“来了,来了,来了!”

“不对,不是他。”

“是多米尼科·达·佩什亚。”

“是他,正是他!”

“他来了。”

乔万尼看见一个人缓缓地登上布道坛,只见他穿着黑白两色的多米尼克派袈裟,脱下僧帽,腰上系着绳子,瘦削的脸蜡黄,生着厚嘴唇、鹰钩鼻子和很低的前额。

他把左手疲惫地放在布道坛上,抬起右手,向前举着基督受难十字架。他沉默不语,用灼灼的目光慢慢扫视着人群。

寂静无声。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修士一动不动的眼睛像是两颗燃烧着的火炭,射出越来越强的灼热目光。他沉默不语——等待是难以忍受的。仿佛再过一瞬间,人群就会按捺不住,惊恐地喊叫起来。

可是越来越静,越来越令人恐怖。

突然间,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了萨沃纳罗拉震耳欲聋的撕裂人心的非人的叫喊声:

“Ecce ego adduco aquas super terram!(我要使大地上洪水泛滥,毁灭天下!)”

恐怖笼罩着人群,人人都毛骨悚然。

乔万尼脸色苍白:他觉得地在颤抖,大教堂的穹隆马上就要坍塌,让他粉身碎骨。他身旁那个肥胖的锅匠像片叶子似的瑟瑟发抖,上牙磕着下牙。木匠全身缩成一团,缩着脖子,好像要挨打似的——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

这不是在布道,而是在说呓语,突然间把这成千上万的人牢牢地抓住,推动着他们奔跑,好像风暴席卷枯叶一样。

乔万尼听着,并没有完全明白。他仅仅听清一些只言片语:

“你们看哪,看哪,天变黑了。太阳变红了,像是血。快跑吧!将要降落火和硫黄的雨,石头和整座山岩将要烧红,像冰雹一样倾落下来!Fuge,o,Sion,quae habitas apud filiam Babylonis!Misericordia!(快跑吧,哦,锡安,住在巴比伦的儿女!)”

“噢,意大利,死亡将一个跟着一个接踵而来!饥馑之后——战争的死亡,战争之后——瘟疫的死亡。这里和那里是死亡——处处都是死亡!”

“为了埋葬死人,我们连活人都不够用了!死人在各家里如此之多,掘墓者来到大街上高喊:‘谁家有死人?’他们的车装得满满登登,堆得像是小山,拉出去焚化。然后又来到大街上高喊:‘谁家有死人?谁家有死人?’您走过去说:‘有,我的儿子,我的兄弟,我的丈夫。’他们又继续往前走,高声喊:‘还有没有死人了?’”

“噢,佛罗伦萨,噢,罗马,噢,意大利!唱歌和过节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你们有病了,病得要死——天主哇,你目睹了,我想要用我的话语支撑这个废墟。可是我再也办不到了,因为我没有力量!我再也不愿意这么做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只能哭泣,把泪水耗尽。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主啊!噢,我可怜的人民,噢,佛罗伦萨!”

他张开双臂,最后的几句话声音小得勉强可以听见。这些话从人们的头上掠过,犹如风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地响,犹如发出无限怜悯的叹息。

他把那双死人般的嘴唇贴在基督受难十字架上,有气无力地跪下,恸哭起来。

管风琴奏出缓慢低沉的声音,这声音扩散开来,越来越宽阔、庄严和隆重,像是海洋夜间发出的轰鸣。

女人当中有人惊叫起来,声音尖厉刺耳:

“Misericordia!(慈悲!)”

千百个声音与之相呼应。好像田地里在风吹拂下的麦穗,麦浪起伏,后浪推前浪;好像暴风雨中惊恐的羊群,相互拥挤,他们全都跪下来。百姓们忏悔地号叫,行将毁灭的人们向上帝发出呼叫:

Misericordia!Misericordia!

千百个号叫声与管风琴的轰鸣汇合在一起,响彻整个教堂,震撼着石柱和穹隆。

乔万尼号啕着倒在地上。他感觉到肥胖的锅匠沉重的身躯压到他的脊背上,感觉到了他喘出的热气冲到他的脖子上来,知道他也在号啕大哭。身边孱弱的木匠奇怪地孤立无助地呜咽着,好像小孩子在哽咽,并且发出尖厉的喊叫:

慈悲!慈悲!

贝特拉菲奥想起了自己的傲慢和世俗哲学,想要离开贝内德托和献身于列奥纳多危险的反上帝的科学的愿望,也想起了在磨坊岭度过的那个可怕之夜、复活了的维纳斯、自己对白色魔鬼的美的赞叹——他把双手伸向空中,像大家一样,吼叫起来,那是一种绝望的号叫:

“宽恕吧,天主哇!我在你面前犯了罪,原谅我吧,宽恕我吧!”

就在这一瞬间,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画家背靠着圆柱站在那里,右手拿着他那本永不离身的笔记本,左手在画着,有时向布道坛上投去一瞥,可能是想要再一次看看布道者的头。

列奥纳多虽然站在由于惊恐而失去了理智的人群中间,但跟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只有他一个人保持着完全的平静。他是一个习惯于专心致志和精确的人,他那双冷漠的浅灰色的眼睛、两片紧闭着的薄嘴唇流露出来的不是讥笑,而是一种好奇,跟他用数学器具测量阿佛罗狄忒的躯体时表现出来的一样。

乔万尼眼睛里的泪水干涸了;祈祷词凝固在嘴唇上。

他从教堂里出来,走到列奥纳多面前,请求准许看看他的画。画家起初没有同意;可是乔万尼一再要求,露出祈求的表情,最后,列奥纳多把他带到一旁,把笔记本递给了他。

乔万尼看到一幅可怕的漫画。

这不是萨沃纳罗拉的脸,而是一个身穿僧侣袈裟的丑陋的老魔鬼的脸,很像萨沃纳罗拉,由于自我折磨而疲惫不堪,但没有战胜傲慢和淫欲。下颏向前突起,两腮和脖颈上布满皱纹,脖颈上黝黑的皮肤往下耷拉着,好像是干尸上的皮肤,两道眉毛向上翘起,非人的目光充满倔强的几乎是凶恶的祈求,注视着天空。这幅画没有愤怒,没有怜悯,但却以不动声色的真知灼见暴露出吉罗拉莫修士的黑暗、恐怖和愚蠢,正是这些素质才使不善言辞但能洞悉一切的游方僧玛鲁菲对他控制自如。

乔万尼想起了列奥纳多说的话:

“画家的灵魂应该像镜子一样,能反映出一切物体、一切运动和色彩,而它自己却很坦诚和光明磊落。”

贝内德托的徒弟抬起眼睛看着列奥纳多,感到尽管他乔万尼永远受到毁灭的威胁,尽管他确信列奥纳多的确是反基督的奴仆,可是——他不能离开他,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把他吸引到这个人的身边:他应该彻底了解他。

鲍纳科尔济先生正在忙于生意上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因此没有来得及把维纳斯运到城里来。两天以后,格里洛跑到佛罗伦萨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的家里,带来一个令人痛苦的消息:教区牧师福斯蒂诺神父离开圣杰尔瓦济,到附近的山村圣毛里奇奥去了,用天惩吓唬百姓,夜间召集一队村民,把鲍纳科尔济的庄园包围起来,砸碎了大门,把园艺匠斯特罗科毒打一顿,把守护维纳斯的更夫们的手脚捆绑上,在女神面前念诵了一段古代编写的祈祷词——oratio super offigies vasaque in loco antiquo reperta;这段祈祷词是念给从古墓中挖掘出来的雕像和器皿的,教堂的执事请求上帝清除从地下挖掘出来的异教物品的邪恶,把它变成对基督教灵魂有用之物,用来颂扬圣父、圣子和圣灵——ut omni immunditia depulsa sint fidelibus tius utenda per Cristum Dominum nostrum(一切不洁净的东西得到净化之后,将变得忠诚于吾主基督的名字,为其所用)。然后把大理石雕像砸碎,把碎片扔进炉子里焚烧,做成石灰,用这石灰粉刷不久前建成的乡村墓地的墙壁。

格里洛老头很可惜神像,差一点儿没有哭。乔万尼听着格里洛讲述,暗自下了决心。他当天去找列奥纳多,请求画家接收他在自己的画室里当学徒。

列奥纳多接收了。

过了不久,佛罗伦萨传来消息说,法兰西国王基督教的卡尔八世率领无数大军开始远征,要攻占那不勒斯和西西里,也许还要攻占罗马和佛罗伦萨。

市民们一片惊惶,因为看到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教兄的预言就要应验了——死亡将要降临,上帝之剑将要降临意大利。

注解:

1浮努斯,罗马神话中的森林和田野之神,牧群和牧人的保护者,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潘。

2斯科帕斯(公元前4世纪),希腊古典时代末期雕塑家和建筑师,与普剌克西忒勒斯和利西波斯并列为公元4世纪三大艺术家。

3土耳其伊兹密尔的古称。

4现在塞浦路斯的首都尼科西亚。

5即乔万尼·博特拉菲奥(1467—1516),达·芬奇的学生。

6肘,古代的长度单位,自肘到中指尖的长度,约合半米;拃,古代长度单位,拇指和中指伸开的长度;寸(uncia),意大利长度单位,合十二分之一尺。

7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1452—1498),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曾揭露教会的腐败,1497年被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革除教籍,翌年5月22日被法庭判处绞刑,尸体被焚烧。

8《圣经·启示录》第二十章第二、三、七节。

9《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第四十二节。

10摩洛,腓尼基神话中的火神,以活人为他献祭。

11巴克科斯,本名狄俄倪索斯,希腊神话中的植物神和酒神。

12《圣经·提多书》第三章第十节。

13《圣经·哥林多前书》第三章第十九节。

14“豪华者”美第奇,即洛伦佐·美第奇(1449—1492),佛罗伦萨政治家、统治者和文学艺术保护人。

15即乔尔乔·梅尔拉诺·内格罗(1430—149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学家,曾在帕维亚和米兰学士院任职。

16据古希腊神话,忒拜王安菲翁之妻生有六子七女,嘲笑女神勒托仅有一子,福波斯,即太阳神阿波罗用神箭把她的儿子全部杀死。

17塞内加(公元前4—公元65),罗马政治活动家、哲学家和作家。

18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罗马政治活动家、演说家和作家。昆体良(公元约35—约96),罗马演说家。

19《圣经·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二十四节。

20马提雅尔(约38或41—约104),罗马著名铭辞作家。

21蒂布尔季诺大门位于罗马通往蒂布尔季诺(今名蒂沃利)的大路起点,故而得名,废墟上的铭文至今没有完全破读。

22贺拉西(公元前65—前8),罗马诗人。

23即洛多维科·斯福尔扎(1452—1508),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君主之一,因其肤发皆黑而获得“摩罗(摩尔人)”的诨名,极力庇护艺术家和科学家,其宫廷成为文人荟萃之地,其中包括列奥纳多·达·芬奇。

24提图斯·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建成以来的历史》。

25庞培(公元前106—前48),罗马统帅,曾与恺撒结盟,后又与他作战,终于被其击败。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2或100—前44),罗马独裁者,靠军队取得统治权,成为国家元首,实际上的君主。后被共和派所杀。

26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与安菲特里忒之子,生着人手,但没有足,只有海豚式的尾巴。

27《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五章第一节。

28即采齐利乌斯·梅特卢斯·卢西乌斯(?—公元前221),古罗马的大将。

29即古罗马的皇帝克劳狄一世(公元前10—公元54),其女尤莉娅被继母杀害。

30菲利波·布鲁内列斯基(1377—1446),意大利建筑学家,文艺复兴风格的创造者。

31墨耳枯里乌斯,罗马神话中的贸易神和使者神,等于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

32西方人称金星为维纳斯。

33安塞姆(1033或34—1109),基督教修士,经院哲学学派的建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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