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休息

朱光潜18971986笔名孟实安徽桐城人历任北京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等校教授著有谈文学谈美书简诗论等谈休息朱光潜一般人以为多延长工作的时间就可以多收些效果比如说一天能走一百里路多走一天就可以多走一百里路如此天天走着不歇无论走得多久都可以维持一百里路的速度凡是走过长路的人就知道这算盘打得不很精确走久了不歇必定愈走愈慢以至完全走不动我们走路的秘诀不怕慢只怕站实在只有片面的真理永远站着固然不行永远不站也不一定能走得远不站就须得慢有时延误时机而偶尔站站却不至于慢站后再走是加速度的唯一办法我们中国人做事的通病就是怕站而不怕慢慢条斯理地不死不活地望着挨说不做而做着并没有歇说做并没有做出什么名色来许多事就这样因循耽误了我们只讲工作而不讲效率在现代社会中不讲效率就要落后西方各国都把效率堪称一个迫切的问题心理学家对这个问题作了无数的实验所得的结论是以同样的时间去做同样的工作有休息比没有休息的效率大得多比如说一长页的算学加法习题继续不断地去做要花两点钟如果先做五十分钟继以休息二十分钟在做五十分钟也还可以做完时间上无损失而错误却更少西方新式工厂打扮都已用这个原则去调解工作和休息时间其实不休息的工作才真是浪费时间此外精力的损耗更不经济拿中国人与西方人相比可工作的年龄有二十年的差别我们到五六十岁就衰老无能为力他们那时还正年富力强事业刚开始这分别有多大休息不仅为工作蓄力而且有时工作必须在休息中酝酿成熟法国大数学家潘嘉赉研究数学上的难题苦思不得其解后来跑到街上闲逛原来费尽力气不能解决的难题却在无意中轻轻易易地解决了据心理学家的解释有意识作用的工作须得退到潜意识中酝酿一阵才得着土生根通常我们在放下一件工作之后表面上似在休息而实际上潜意识中那工作还在进行哲姆士有夏天学溜冰冬天雪泅水的比喻溜冰本来是前冬练习的今夏无冰可溜自然就想不到溜冰算是在休息但是溜冰的肌肉技巧却恰在此时凝固起来泅水也是如此一切学习都如此比如我们学写字用功甚勤进步总是显得很慢有时甚至越写越坏但是如果停下一些时候再写就猛然觉得字有进步进步之后又停顿停顿之后又进步如此辗转多次字才易写得好习字需要停顿也就是因为有时间让筋肉技巧在潜意识中酝酿凝固习字如此习其他技术也是如此休息的功夫并不是白费的它的成就往往比工作更重要佛说四十二章经里有一段故事戒人为学不宜操之过急说得很好沙门夜颂迦叶佛教遗经其声悲紧思悔欲退佛问之曰汝昔在家曾为何业对曰爱弹琴佛言弦缓如何对曰不鸣矣弦急如何对曰声绝矣急缓得中如何对曰诸言普矣佛曰沙门学道亦然心若调适道可得矣于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恼行即退矣我国先儒如程朱诸子教人为学亦常力戒急迫主张优游涵泳这四个字含有妙理它所指的功夫是猛火煎后慢火煨紧张过后的潜意识的酝酿要优游涵泳非有充分休息不可大抵治学和治事第一件事是清明在躬从容而灵活常做得自家主宰提得起放得下急迫躁进最易误事我有时写字或作文在意兴不佳或微感倦怠时手不应心心里愈想好而写出来的就愈坏在此时仍不肯丢下带着几分气忿的念头勉强写下去写成要不得就扯去扯去重写仍是要不得于是愈写愈烦躁愈烦躁也就写得愈不像样假如发现神思不旺时立即丢开在乡下散步吸一口新鲜空气看着蓝天绿水陡然间心旷神怡回头来再伏案做事便觉精神百倍本来做得很艰苦而不能成功的事现在做起来却有手挥目送之乐轻轻易易就做成了不但作文写字如此要想任何事做得好做时必须精神饱满工作成为乐事一有倦怠或烦躁的意思最好就把它搁下休息一会儿让精神恢复后再来人须有生趣才能有生机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快乐生机是生活发扬所需要的力量诸葛武侯所谓宁静以致远就包含生趣和生机两个要素在内宁静才能有丰富的生趣和生机而没有充分休息就没有做优游涵泳的工夫的人们绝难宁静世间有许多过于苦的人满身是尘劳满腔是杂念时时刻刻都为环境的需要所驱遣如机械一般流转不息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宰呆板枯燥没有一点生人之趣这种人是环境压迫的牺牲者没有力量抬起头来驾驭环境和征服环境在事业上和学问上都难有真正的大的成就我认识许多穷苦的农人孜孜不辍的老学究和一天在办公室做八小时的公务员都令我起这种感想加入一个国家里都充满这种人我们很难想象出一个光明的世界来基督教的圣经叙述上帝创造世界的经过于每段工作完成之后都赘上一段说上帝看看他所做的事每一件都很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