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的发展经济学思想
初识林毅夫,是在一九八八年。那时我在上海三联书店供职,为“当代经济学系列丛书”向他约稿。记得当时林毅夫很坦率地告诉我,他正在做中国农业发展方面的研究,但成果还未达到出版专着的程度,并说一旦研究成果成熟,会找我商谈编辑出版事宜。一九九一年初我去香港工作,那一年的夏天,林毅夫出访美国途经香港,向我介绍了他的研究工作,说是目前主要精力已转向研究中国的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前一阶段关于中国农业发展与改革的研究有了成系列的成果,约有十来篇论文,并征求我的意见,是否愿意结集出版。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一个喜讯。
一九九一年底,林毅夫将书稿寄至香港,那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做的功课就是编辑这部名为《制度、技术与中国农业发展》的着作。这部着作集中了林毅夫最初的发展经济学研究成果,十篇论文大多是关于中国农业发展和改革的经验实证分析,侧重于制度和技术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及其变迁的原因。这本书当然是中国经济学当时最具国际规范的研究成果。但是,我最感兴趣的是书中题为《李约瑟之谜 :工业革命为什么没有发源于中国》的论文。我们都知道李约瑟的着名难题 :第一,为什么历史上中国科学技术一直领先于其他文明?第二,为什么到了现代,中国科学技术不再领先于其他文明?对此,历史学家、科技史专家都曾做出过不同的解释。作为经济学家的林毅夫居然也对这个难题感兴趣,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在这篇论文中,林毅夫不仅评述了前人的假说,而且还提出了自己独特的供给不足假说,并做出了颇具说服力的解释。从这篇论文中我知道林毅夫早在中学时代就有强烈的报效民族和国家的愿望,后来从事经济学研究也是为了探索中国富强之路。
他曾多次说过,只要中国坚持改革开放,完全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再度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样的话,中国“将成为世界上唯一的一个经历了由盛到衰,再由衰到盛的大国”.跳出中国农业发展和改革的领域,在更广的范围研究中国的发展问题,据林毅夫自己说是从一九八八年下半年开始的。当时中国出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通货膨胀,政府高层和经济学家纷纷讨论通货膨胀的起因、形成机理和治理对策。林毅夫和蔡!、李周一起参加到“中国经济如何走出困境”的课题研究中,试图解释中国传统计划体制的形成逻辑、改革中出现的“活乱”循环和旷日持久的难点问题,提出解决难题的改革路径和战略。他们三位的这项研究长达五六年之久,最终的成果就是他们合着的《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一书。一九九四年初,林毅夫将书稿交我,希望放入“当代经济学系列丛书”出版。在这部着作中,林毅夫建立了其发展经济学理论的分析框架,核心就是他后来一直坚持的“比较优势”的概念与分析逻辑。此书试图回答这样几个问题 :一是为什么改革之前中国经济发展缓慢,而改革之后得到迅速发展,改革的经验在哪里 ;二是为什么中国改革过程中会出现“活乱”循环,解决的路径又是什么 ;三是中国的改革和发展势头能否持续,经济改革的逻辑方向是什么 ;四是中国的改革的经验是否具有普遍意义。
在我看来,这部着作的贡献在这样几个方面:第一,首次做出了“中国的奇迹”的“观察”.二十年前,人们热衷于讨论的是“东亚奇迹”,津津乐道于亚洲“四小龙”,而林毅夫他们在认真研究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年均 9.7% 的增长实绩和改革成果的基础上,指出在一个人口众多、底子较薄、处于转型期的国家取得如此成绩在人类经济史上前所未有,堪称“中国奇迹”.第二,准确预测了中国经济未来的增长速度和可能达到的规模。书中预测按 PPP(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的经济规模会在二○一五年赶上美国,按当时的汇率计算,中国则会在二○三○年超过美国。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最近都曾公布统计结果,说中国的经济规模按 PPP 计算二○一四年已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经济体。第三,分析了比较优势战略和赶超战略之间的成本差异,对新中国前三十年实行赶超战略时的经济政策给出一个符合新古典经济学的“理性”解释,让西方学术界耳目一新。第四,基于比较优势说的理论分析框架,从发展战略选择与资源禀赋之间的矛盾出发,分析了中国传统经济体制模式形成的逻辑,并将这种分析方法及其结论扩展到所有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指出发展战略的选择是否与资源禀赋的比较优势一致是决定经济体制模式进而决定经济发展绩效的根本原因。第五,按照中国经济改革自身所表现出的逻辑顺序总结了改革的阶段、历程和各个阶段的内容,提出了未来改革的路径和主要任务。二十年来,中国经济改革的实际进程与这本着作提出的改革任务基本吻合,从中我们看到了系统功能耦合不可抗拒的力量。第六,对中国和苏东两种转型路径进行了科学的比较,指出渐进、双轨的改革比起休克疗法式的激进改革,有利于避免持续性的社会震荡,实现国民经济的高速增长、市场作用范围的扩大和经济效率的改善。
今天回过头来看这部二十年前出版的着作,其基本理论、分析框架、分析逻辑、主要观点、政策建议乃至经济预测几乎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这对一部社会科学研究着作来说是很少见的。不过,当年这部着作出版时,在学界引起的反响更多的是质疑,不仅认为提“中国奇迹”为时过早,经济预测过于乐观,更多的是对中国渐进-双轨式改革路径的否定,认为扭曲的体制会影响中国经济的未来发展。林毅夫认为,中国国有企业当时的主要问题在于承担了沉重的政策性负担,包括违反要素禀赋结构所决定的比较优势的战略性政策负担,以冗员解决就业问题和以企业负责职工养老的社会性政策负担。政府必须为政策性负担负责,因而产生了政策性补贴。由于政府作为所有者和企业作为经营者间存在信息不对称,使得企业能以政策性负担为借口,要政府为其包括由于经营不善和道德风险所导致的所有亏损埋单,从而有了预算软约束。林毅夫认为只要存在政策性负担,任何所有制形式的企业都会有预算软约束,也都不会有效率,因此,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是消除政策性负担,创造公平竞争的环境。片面强调“委托-代理人”之间的道德风险,不能解决国有企业,尤其是大型国有企业的问题。他认为,享有剩余索取权的所有者和经营者要统一起来,只有在股权集中的中小企业才能做到,股权分散的大型企业不管国有或民营都同样面临委托-代理问题。要解决代理人利用信息不对称产生道德风险,侵蚀所有者的利益,必须依靠公平竞争的市场使企业盈利状况成为企业经营好坏的充分信息,并据此来制定经理人员的奖惩,以使代理人和委托人的激励相容。因此,创造公平而充分竞争的市场环境比简单的私有化重要,有了这种外部市场环境,并改进企业内部的管理体制,国有企业也可以是有效率的。
《中国的奇迹 :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一书,受限于该书的主题,对国有企业改革的分析还不够深入,于是林毅夫、蔡!、李周又合作了《充分信息与国有企业改革》一书,交我放入“当代经济学系列丛书”于一九九七年初出版。针对学界对《中国的奇迹 :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的讨论,以及改革实践的推进,他们三位又于一九九九年出版了该书的增订本,对一些重大理论问题和政策问题做了更深入的阐述,进一步完善他们的理论。
进入新世纪以后,林毅夫在继续关注中国现实经济问题的同时,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发展经济学理论层面的研究上。二○○六年我出差到北京,林毅夫给我介绍了他在发展经济学方面的研究进展,谈及他接到了英国剑桥大学的邀请,将于二○○七年去做一年一度的马歇尔讲座。马歇尔讲座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经济学家论坛,从一九四六年起每年邀请一位经济学家做讲座。林毅夫向我详尽地介绍了他准备演讲的内容,打算以《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中提出的经济体制内生于发展战略的理论框架为基础构建一个数理模型,用“二战”以来发展中国家的经验数据对这个理论模型的各个推论做经验检验。我意识到这标志着林毅夫的研究已经超越了以往的战略和政策层面,在基本理论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当即向他组稿,希望将演讲稿的中文版交由我出版。二○○八年,这本名为《经济发展与转型 :思潮、战略与自生能力》的书最终放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我虽然有点遗憾,但也认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本书的英文版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共有五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予以推荐,创下了该社的纪录。
二○○八年,林毅夫担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后,先后考察了数十个非洲、亚洲、拉丁美洲发展中国家,用他的理论分析框架来观察这些国家的发展转型过程,并结合这些国家经济发展转型的实践,在理论和政策的层面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索,于二○一一年初正式亮出了“新结构经济学”的旗号,并把它视为发展经济学的第三波思潮。
发展经济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为解决发展中国家转型与发展问题而建立的一门新的学科。发展经济学的第一波理论思潮以结构主义为基础,从市场失灵出发,主张政府干预,但并没有解决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问题,同时也暴露出计划经济体制的根本缺陷 ;发展经济学的第二波思潮,以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为基础,从政府失灵出发,反对政府干预,主张自由市场经济,但也使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受阻,经济绩效下滑。新结构经济学认为,经济发展本质上是一个技术、产业不断创新,结构不断变化的过程,它的假设是:
一个国家或地区,其在每个时点上的经济结构是由那个时点的资本、劳动、自然资源等要素禀赋及其结构决定的 ;对于特定的经济体,每个时点上的要素禀赋及其结构又是可变化的。新结构经济学的努力在于把早期经济学家关于比较优势贸易战略这一学说推广到发展中国家整个经济结构变化升级的全局考虑中,构造以符合自身比较优势的发展战略为核心的发展经济学。新结构经济学主张发展中国家根据自己的国情,把市场机制和政府作用有机结合起来,既把市场作为资源配置的决定性基础机制,又强调发挥政府因势利导的积极有为作用,以克服结构升级和转型中必然存在的市场失灵问题。
为保证政府作用的有效性,新结构经济学还在政策的层面提出了发展中国家政府“增长甄别和因势利导”的六个步骤,作为制定产业政策的框架。最近七八年,林毅夫为创建新结构经济学,组织力量在理论、方法、工具等层面,做了大量基础性的工作。我们有幸在二○一二年出版了其主编的反映这方面研究成果的《新结构经济学文集》,又一次见证了林毅夫在发展经济学领域做出的新贡献。
新结构经济学产生以来,引起了国内外经济学界的重视和关注。
有不少好评和赞誉,也不乏质疑和批评。国外的好评多于质疑,而且讨论多集中在理论的层面 ;国内的质疑多于好评,但大多集中在政策的层面。国外经济学家重视林毅夫的研究,一方面是因为在西方经济学的主流市场上,发展经济学在过去二十年没有大的进展,经济学家对其的研究热情逐渐下降,而林毅夫的新结构经济学重新点燃了他们对这一领域的研究热情 ;另一方面是因为二○○八年金融危机爆发之后,西方发达国家普遍陷入严重的经济困境,使不少经济学家开始反思西方主流经济学的问题。国内经济学家的质疑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是如何看待市场和政府的关系。新结构经济学提出了“有效市场,有为政府”的观点和理论,认为在坚持市场对资源配置起决定性作用的同时,应充分发挥政府的积极作用,以弥补市场的缺陷和失灵。对于政府在经济发展中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国内经济学家之间存在重大分歧。不少经济学家认为,政府的作用就是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所说的“创造给人自由的环境、法治,包括产权制度的保证”,仅限于此。而林毅夫则认为,除此之外,政府还应在提供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等方面担当重要角色,在为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变成竞争优势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其提出的政府“增长甄别和因势利导”的六个步骤,便是发展中国家政府可有为之处。
二是如何看待发展中国家的“后发优势”.新结构经济学认为,经济发展的本质是基于劳动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的技术不断创新和产业不断升级,发展中国家可以利用与发达国家的技术和产业水平的差距所形成的“后发优势”来加速经济发展。而对于那些过去违反比较优势、采取赶超战略的发展中国家,在改革的过程中,对那些资本密集、在竞争市场中缺乏自生能力的大型国有企业,可以双轨渐进的方式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