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忆
①离开关中故乡,西行入陇,我定居兰州。每当看到踏着秋色远道赶来的亲友解开布包儿,亮出还沾着几星泥土的紫红番薯时,我便禁不住直起目光,心头很有些“他乡遇故知”的热乎味儿。我是土生土长的关中子弟,在我的半生阅历中,红薯烙下过一些很难抹煞的印记。
②家乡的红薯,是一种生命力极旺盛的庄稼。
③春节刚过去,农家院落向阳的角儿上便铺起厚厚一方细碎的、半干的马粪、牛粪,粪窝里埋进年前精选出来的大个儿红薯作母体,起秧发苗。五月天急急忙忙收了麦子,闪亮的麦茬还遗留在野地里,镢头便从茬缝间掘出窝儿,墙角密匝匝簇拥起来的二尺多高的薯苗被剪成半尺长的茎节。一根根埋进窝儿里,注进一碗清凉的井水,苗儿就在田野上落住根了。
④当一行行麦茬在来去倏忽的风雨里干霉腐烂时,薯秧儿也便悄悄地扯长绿蔓,巴掌形的叶儿开始覆盖地表,整个田垄由黄转绿,在悠悠南风里转换得很快。仓颉造字,将“暑”略加变化,上方加盖个草头便形迹近“薯”,似乎巧妙地概括了暑天疯长这层自然物象上的意思。
⑤秋深了,红薯亢奋于泥土之中,胖大结实的块头硬是将沉重的黄土层拱起一个龟背,挤错开指头宽的长长的裂缝,土地大约被它挤疼了,疼得不自禁地咧开了嘴巴,薯儿那亮亮的红色,就从土缝里朝外窥视,透过地上半歪的绿髻儿窥视蓝天白云,窥视日月星辰,从湿润润的土层里睁开的是惊讶的、生疏的眸子。秋霜浇醉枫叶、染红枝头柿子的同时,也催熟了这探出头来的红薯。不经霜的红薯是不宜掘的,勉强掘出来,如咬木块而死硬,如嚼青果而微涩。一旦经霜,立即就若梨若枣,甜脆爽口。
⑥这时节秋霜满地,我晨起上学是脚冷手冻。散学赶回家吃饭,一进屋门,正拉风箱烧饭的奶奶便从灶膛里掏一个烤红薯,红薯在洁净院落里几个蹦达弹掉了灰烬火星儿,我飞快拾进手里,烫得不行,两只染墨水的红红的小手倒来倒去,唇对住热薯吹嘘不已,原有的冻馁之气顷刻间吹散了,没有了。
⑦在生计不很宽裕的农村,这时也正是家家户户麦子将尽而苞谷收获的换季时节,新出土的红薯总是显得那么适时那么得体。苞谷粥里掺和了剁成菱角形的红薯块儿,黄澄澄的粥儿裹定薯块,筷子夹起来抿开粥便亮出一层比纸还轻薄的红皮儿,咬破红皮便是细腻腻的黄瓤,粥儿粘糊烫嘴,薯块之香很像那刚刚炒熟出锅的山板栗。青瓷小碟儿里正有几撮绿闪闪的野菜相佐,大碗擎起,大口吸溜,食之不足却驱寒而耐饥,贪嘴过量也决不伤脾胃,在农家当然是既节俭又实惠的第一流饭食了。三十几户的小小村庄逢个刚刚揭锅的早炊时节,温馨的香味在黄叶簌簌飘坠的村巷里弥漫开来,这村庄便像秋江里一叶小舟似地悠悠然荡入了半痴半醉的境界里……这就是最后一抹秋色,最美的秋色!
⑧红薯生长期短,贮藏期却长远,而且是搁置越久越甜脆。若是存放得法,红薯直可与翌年结下的新薯接住茬口哩,仔细些的人家,长年四季都会有鲜艳硕大的红薯待宾客,赠亲朋。国家困难时期,粮食紧缺,妈妈曾把那半窖红薯当做宝贝,精打细算,硬是让一大家子人熬过了那一大段艰难的时日。
⑨人生犹如流水,这都是渐渐遥远的往事了。我投笔从戎,远走他乡,辗转到千里外的兰州工作,一眨眼又是十年!
⑩在兰州,红薯是罕物。一斤红薯在关中三五分钱,在这里泥住一个盛过柴油的大铁桶烤烧个半焦半黄,香味洋溢,一斤要七角八角哩。价钱够贵了,可我只要看见,就非买不可。买一堆儿拎回去全家受用。西北偏僻地方从未见过红薯的人家,还有城市高级宾馆里动不动和珍馐佳肴打交道的人,遇见红薯,恐怕就不会有这样一种兴趣、感情。
11有一天,家里来了位书法家,我们请他留下一帖横幅。他问:“写什么话好呢? ”妻子说:“写什么都行,只要有‘红薯’这两个字……” 土里土气的红薯太平庸了,文雅的诗词里哪会有这两个字呢?书法家为难了,我却恍然悟到十几年的城市生活,没有磨去妻子对红薯的这份深情,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深深地感到土地在人的精神上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