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何以至此!——《悲惨世界》中德纳第的人格结构
文/姜书良
文学是人学,人的群体本来就是由形形色色的个体构成的,所以,把坏人描写得让人过目不忘,也是文学家伟大贡献的一个方面。这一贡献的最杰出代表,当属雨果《悲惨世界》中的那个人中败类德纳第。
德纳第是小人物,他做不了什么宏大的恶事,像希特勒那样,以邪恶思想影响一个时代,野心膨胀,并吞八荒,屠戮宇内,这类事不是德纳第所能为,这并非因为他的品性之恶没达到那个程度,而是他做不到。德纳第属于老鼠型人格,只能在卑污的生活空间中发挥他的特长。但他更可怕,因为他作恶没有底线,没有禁忌。他的行为只朝向一个目标,就是琐屑小利,而且只是眼前的琐屑小利,为小利他可以毫不怜惜地毁掉各种美好的东西,野蛮践踏人类美好的情感;他没有内心活动,他不会感动,没有眼泪,没有痛苦,没有反思,他的思想逻辑简单到完全可以用最低级的数学加减法标示;他的所有言行也只体现一种色彩,那就是超乎想象的卑劣。在他的价值天平上,国家算什么,社会算什么,法制算什么,人伦算什么,道义算什么?!他以他的奸狡、自私、冷酷来嘲弄国家荣誉、社会责任、法制遵循、人伦道义;他对同类没有任何的同情和悲悯,而他的穷困潦倒也不会让人产生任何的同情和悲悯——这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德纳第!无敬无畏:滑铁卢战场的盗尸者德纳第
武松打死老虎是英雄胆气,但胆子大并非绝对的优秀品质,恶徒也都胆子大,在做坏事时,胆大很可能是助长恶行的可怕基因,使其无视任何禁律,所以有的大恶棍就叫嚣“我是狗胆包天”。德纳第算不上大恶棍,算不上狗胆包天,他是鼠窃狗偷之流,胆子也够大, “鼠胆包天”,在战场上盗尸发财。
1815年6月18日,拿破仑大军在滑铁卢惨败。雨果的《悲惨世界》写这个战场之夜的一章,叙事情节却围绕一个作为法国人的盗尸者展开,那就是随军小贩德纳第。
夜色降临,大战炮火硝烟散尽,尸横遍野。“死人死马把那条路填得和旷野一样高,和路边一般平,正像一升量得满满的粟米。上层是一堆尸体,底下是一条血河。”然而死亡的惨烈之余还有人类更丑恶的行为,夜色笼罩之下,在阵亡将士的尸体堆中、血泊中,跳跃、爬行着一个人,这就是德纳第。他不是侦察,不是追悼,不是救护伤员,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闻尸味而垂涎,以偷盗为胜利,现在前来搜刮滑铁卢”。暗夜,在尸体堆中摸索,远比在工地上劳作艰苦,但德纳第具有这种肢体的灵活, “他那种滑动,那种神气,那种敏捷而神秘的动作,就像黄昏时在荒丘间出没的那种野鬼,也就是诺曼底古代传奇中所说的那种赶路鬼”。如果劝说他用如此健全的肢体去劳动,去工作,德纳第是会发出魔鬼一样的嘲笑声的。
冰冷的死尸堆叠,充鼻的血腥气味,飘荡的鬼魂暗影,都挡不住德纳第心中对金钱的贪婪。死者僵直的手上的一枚金戒指,在德纳第的鬼影闪过后,没了;他翻动尸堆,无意中让被死尸压住的彭眉胥男爵苏醒,但德纳第对彭眉胥的死活不在意,他照样拿走了他身上的钱袋和表。偷盗死人与抢劫伤者,在德纳第的逻辑中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不会反抗。滑铁卢战争胜利一方的英军将领威灵顿有严明的军法,盗尸者如果拿获“格杀勿论”,德纳第“鬼鬼祟祟,却一身都是胆”,他知晓这个禁令,但死尸身上的钱财诱惑,压倒了对“格杀勿论”的恐惧。
雨果一生不断用小说的艺术实践,实现着他自己在《克伦威尔·序言》中所倡导的对照原则: “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描写特殊情境、险象奇观、非凡人物,是雨果小说一贯的艺术风格。将相反的两种力量、两种价值体系摆在一起对照,会形成强烈的反差。我们且不管从欧洲、从世界、从人类历史进程角度该如何评说拿破仑,如何评说滑铁卢战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是法国的惨败,它改写了法兰西民族的历史,是所有法国人的锥心之痛。而军队惨败,同胞战死,却成了德纳第发财的机会。退一万步讲,哪怕那尸体是敌人的,人对尸体不应该有所敬畏么?人对尸体的敬畏,是对生命的敬畏。德纳第没有敬畏。滑铁卢大战的雄浑、壮阔、惨烈,与德纳第爬行在死尸堆中盗取财物,这一极端情境中的两极对立,毋须作任何阐释,读者自会得出结论:德纳第还是法国人吗?他还算是个人吗?无天良无悲悯:压榨孤儿寡母的奸商德纳第
德纳第在巴黎近郊孟费郦开了一家“滑铁卢中士客寓”,关于客店的经营之道,他向老婆传授说: “一个客店老板的任务便是把肉渣、光、火、脏被单、女佣人、跳蚤、笑脸卖给任何一个客人;拉客,挤空小钱包,斯斯文文地压缩大钱包……剥男人的皮,拔女人的毛,挖孩子的肉……”当冉阿让住店结账时,德纳第挖空心思编造账单,把一个普通房间算出了23法郎的天价,让他的婆娘惊呼他是个天才。但这样盘剥顾客,还只是狡猾,是商家无良、无诚信,严格说够不上罪恶。而德纳第夫妇在芳汀和小珂赛特身上吸血的罪恶,可谓令人发指。
当芳汀带着珂赛特路过孟费郿时,一眼就应该注意到横在路中间的那辆破损的大车,那是德纳第用来阻拦过往车辆的。一个用如此下作的伎俩来兜揽生意的店主,有可能善待她那可爱的宝贝女儿吗?
但芳汀太过善良,她想不到这一层,她提出把女儿寄养在德纳第大娘家,这等于主动给恶狼送去食物!芳汀按德纳第苛刻的条件,提前付了6个月的抚养费42法郎;德纳第灵机一动:“要另加十五个法郎,做过手费。”芳汀又留下了包袱中所有的衣物,离开时,一个妇人看见她边走边哭。而芳汀的骨肉离散伤痛,却使德纳第发了一笔意外之财,德纳第表扬他的母老虎,“你靠了你的两个孩子做了个财神娘娘”。这还只是珂赛特和芳汀悲惨命运的开端。其后几年,因有珂赛特这个人质在德纳第手里,芳汀成了德纳第的吸金器,德纳第编造各种理由,一封一封的书信寄来,向芳汀要钱。直到芳汀丢了工作,当了妓女,身染重病,无法再寄钱给他。冉阿让知道了芳汀的身世,急于在芳汀死前让她看到孩子,可是冉阿让按德纳第明显是在撒谎索要的数目几次寄钱去,德纳第却说什么也不肯放孩子离开了,他发现这孩子有了利用价值: “不能放走孩子,这个瘦猴儿要变成一头奶牛了。”还有什么可能压榨的伎俩没被德纳第用上呢?
而芳汀寄去的钱,根本没用在珂赛特身上, “珂赛特在德纳第夫妇的眼里是有双重用处的:他们既可从孩子的母亲方面得到钱,又可从孩子方面得到劳力。”珂赛特被肉山一样的德纳第大娘驱使,像“一只伺候大象的小鼠”。“珂赛特遍体鳞伤,那是从婆子那里得来的,她赤脚过冬,那是从汉子那里得来的。珂赛特上楼,下楼,洗,刷,擦,扫,跑,忙,喘,搬重东西,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得做各种笨重的工作……高度的迫害在那缺德的人家实现了。她仿佛是一只为蜘蛛服务的苍蝇。”当冉阿让去解救珂赛特时,珂赛特拖着一个比她还高的水桶,在漆黑的夜晚到树林中的水泉去打水。珂赛特怕黑暗,更恐惧德纳第大娘,孤苦无助,“当时只有上帝见到那种悲惨的经过”,这是小说中催人泪下的一段。
孩子是美丽的,这与孩子属于哪个民族、哪个国家、哪个阶级无关,孩子属于人类。德纳第夫妇残忍地剥夺了小珂赛特的童年,把本该欢乐的童年变成了人间地狱!稍有点良知的,也不至于对待孩子如此残酷。无感恩无道义:阴沟里的匪类德纳第
德纳第无耻地吹嘘他在滑铁卢战场上如何勇敢,救过一位将军。战场盗尸所得(用他的话说是“有些油水”)成了开店本钱, “战场经历”则成了“滑铁卢中士客寓”的招牌。把所有的聪明运用于诈骗勒索,德纳第在这一点上发挥得完美无缺,淋漓尽致。
以“剥男人皮、拔女人毛、挖孩子肉”为店规的滑铁卢中士客寓并没有让德纳第发财,他穷困潦倒,混到巴黎的地痞、无赖、强盗、小偷中间来了,名字也改成了容德雷特。德纳第伪造不同身份、不同性别、不同口吻,分别向贵妇、商人、教堂慈善家写信,4封信4个署名:西班牙流亡的保王党“堂·阿尔瓦内茨”,有“六个孩子”的被遗弃女人“巴利查儿”,诗人“尚弗洛”,戏剧艺术家“法邦杜”,马吕斯发现4封信的字迹是一样的。
德纳第放出的钓钩有鱼上钩了,“教堂慈善家”自己送上门来。冤家路窄,是冉阿让。珂赛特陪着父亲一起,来到德纳第所住的穷屋。按照写信的署名,德纳第这时应该是“戏剧艺术家法邦杜”。“法邦杜”没有辜负他“戏剧艺术家”的称号,在施舍者进门之前迅速布置剧场:把玻璃打碎,小女儿的手割破流血,德纳第说“好极了,统统像模像样”,排演的目的当然是要从施舍者那里诈取更多的钱。
冉阿让和柯赛特的施舍选择错了对象。当冉阿让再次来到德纳第家送钱,就被事先做好充分准备的德纳第及其同伙,绑起来了。德纳第不满足冉阿让的施舍,他要绑架以索取更多的钱。
马吕斯与沙威约好,当匪徒的罪行实施、证据确凿时,就开枪示警,让沙威带领警察冲进来抓这伙十恶不赦的坏蛋。但在德纳第喊出“我是德纳第”时,马吕斯手中的枪开不出了。马吕斯疯狂地爱着珂赛特,他理应搭救隔壁房间中被绑着的珂赛特的父亲;但听到眼前这个坏蛋竟然是父亲交待要他记住的“救命恩人”德纳第时,他犹豫了。这说明,马吕斯作为一个正常人,在两个对立选择面前会犹豫,父亲的“恩人”在犯罪,马吕斯无法抉择,是否该让警察抓住他。而对照之下,德纳第是彻底的无恩无义,不但对施舍者没有感恩,反而加害,可以预想,即使是自己的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