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传媒夜话
作者:边芹
(法国媒体有个不成文的政治正确主义,法新社、《世界报》和《解放报》这三家定调,所有人都自觉遵守,没有人敢越界,这叫“跟随主义”。当《世界报》定了内贾德“十恶不赦”的调子,全法国无一家媒体不跟随。)
法国媒体对中国就像个时刻提着打狗棍的人,打是一种习惯。虽然不必对中国人出示打的理由,但向自己他们倒有个交代,哪能平白无故打人。而且找理由,历来是为被打的人着想,这也是难以丢掉的传统。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中国在“不自由”的那一边。先不说把世界分成“自由的”和“不自由的”占了什么天理,以及“自由的”攻打“不自由的”是得了什么天授神权,只说自由不自由谁来界定,是以结果测量还是嘴大就行?
一位法国朋友的儿子近年在中国生活,最近回法住了一段,很快发觉不对味。他说:“在中国时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知道,回来没多久我就完全不知道世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一点不夸张,这是他的原话,若是没有两地的比较,他也不会有此发现。而没有海外生活经历的本地民众,则上百年来接受了一条死定律:“自由的”媒体说假话也是真的;“不自由的 ”媒体说真话也是假的。至于自由与不自由谁说了算,对有两千年信教传统的民族则是问都不必问的,既然上帝在他们一边,真理也就在他们一边。这条定律像永远不会松的螺丝一样拧在他们的头脑里,这就让统治者和传媒做什么都比较省心,只要将攻打的国度放进“不自由的”布袋里,一如两百年以前绑上“异教徒”的火刑架,则来自对方的辩解自动无效,对方的真实也自动成为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因为异教世界的一切都属于“异端邪说”。精英利用基督教民族千百年形成的思维方式,精心设计了这道新的“分水岭”。有了“分水岭”,精英便可根据统治需要设各种思想“闸门”,由他们定义的“闸门”再以隐形宗教的形式,锁定在绝大多数人的脑袋里。我们那位旅华法侨继续道:“我发觉新闻24小时滚动,但信息量很小,国外新闻更少,还有一多半是变相说谎或直接说谎。不想让你知道的严密封锁,而要灌输给你的则铺天盖地,逃都逃不掉。”
我就这个问题去问一个报界朋友,先介绍一下,此友因为结识过几个中国人,偏见的大山被挖掉了一多半,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去了趟西藏,回到法国跟我说西藏完全不是媒体说的那样。我说那你就把看到的写篇文章吧,他眨眼摇手像我让他去犯罪一样:“那怎么行!这么写是政治不正确的。”话说回来,我问他:“你们是不是有个指挥中枢,十家电视台可以关掉九家,留一家就行,因为资讯节目尤其国际新闻都一模一样,何必破费。”
他说:“没有。怎么会有?当然要有也不是我这种普通记者能够知道的。”
我说:“在中国,主编与记者之间不光工资差距不大,分享的秘密也相差不多。”
“是吗?那怎么领导?”
“传达文件。”我说。
“传达到每一个人?”
“差不多。”
他笑得前仰后合:“这倒是个平等的办法。”
我说:“中国这样的国家,上千年就已经没有了种姓的筛选,从这个角度看,它是世界真正最平等的国家。最平等究竟是不是个好果子,我还真怀疑。只不过让我交出我已经得到的平等,我又是不干的。得到这么多平等,是不可能不付出一点自由代价的,哪有免费的午餐。在这里,这是人人接受的交易;但在中国,你若拿了他们想要的自由去交换他们已经到手的平等,那就不再是动嘴了,拿起枪就打仗啦。所以法国人刻在共和国所有公共墙壁上的那六个字:自由、平等、博爱,是最大的心灵骗术,简直就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自由换不来平等,没有平等,谈何博爱。一般来说以平等博得人民欢心的政权最容易收获的是忘恩负义。人性难有奇迹。像传媒这样一个能量足以倾国的权力,既没有资本大财团的行政控制,也没有家族或族群血缘与利益的天然控制,更没有金钱的金字塔型控制,遑论数百年洗脑的无形控制,要想让它做到最起码的胳膊肘不向外拐,因为真正的强权现在是在国境外面而不在里面,你说有什么办法?”
他接过话:“我们报纸是这样运作的,比如我去采访,回来写了篇文章,交上去,电话马上过来,编辑部主任问我为什么跟《世界报》写的不一样,我说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他说那也不行……对于很多报刊来说,《世界报》、《解放报》和法新社的报道,有某种‘定调’的意味,哪怕我在现场写出报道,如果与《世界报》的说法不一,那就要修改。”
“噢!你居然能接受这个?”
“这在我们是很自然的事,早在记者学校就培养我们必须遵守各报的编辑路线。”
由于编辑路线其实就是一种政治路线,我便问:“这是新闻自由的一部分吗?”
“这跟自由毫无冲突。每个人遵循任职媒介的编辑路线,正是自由的保证,因为不同的媒介有不同的编辑路线。”
“那怎么针对中国不同的媒介有共同的编辑路线?而且其他事也多半异口同声。”
“的确,我们对内可以有不同的但不可越界的编辑路线,对外则不允许各唱各的调,当然这是不成文的规则。”
“如果你看到的真实与贵报的编辑路线正相反呢?”
“那也不能偏离编辑路线。”
“原来你说的自由就是在面对真相时依然能坚持路线!这么说我们‘文革’时是最自由的!我明白了,自由与不自由在于掌握为自由划线的权力。”
看到我圆瞪的眼睛,他补充道:“一切都在于你接受不接受规则,法律社会就是规则高于一切。”
我问:“谁管着你们?为什么要跟别的报一样?”
“看上去没人管我们,至少我们的头不会让我知道有没有人给他下指令。但法国媒体有个不成文的政治正确主义,法新社、《世界报》和《解放报》这三家定调,所有人都自觉遵守,没有人敢越界,这叫‘跟随主义’。当《世界报》定了内贾德‘十恶不赦’的调子,全法国无一家媒体不跟随。这是在这个行当做事必须接受的规则,就像法律,有谁去质疑法律自由不自由,法律就是必须遵守的,否则一个社会就无法运转。政治正确就是我们这行的法律,不接受的人不可能在这行混饭吃,而‘跟随主义’是保证政治正确的手段,所以每个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做,在这行做下去的人都不会为这一点质疑自己的自由。”
“就这样凭什么你们总夸耀自己自由?”
“就凭你们要人管,我们是自觉的。我们这种自由实际上就是你听话就自由,不听话就不自由。就像我们没有禁书,实际是没有人出版禁书,也就没什么可禁了,从出版商到书店乃至图书馆,每一个环节都自觉为政治正确把关。同样我们也没有被禁的电影,因为没有人投资会遭禁的电影。此外我们没有人敢拿外国人的钱,比如中国政府的钱,来拍异议电影,因为法律严格禁止任何外国人介入法国国内政治。我们也没有政治犯,抓起来就不是政治犯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们跑到伊朗去游行的女孩如果按法国法律也是犯了法的。”
他沉默。
“既然你们不让自己人做,为什么把拿法国政府的钱拍异议电影的中国人说成是‘伟大艺术家’?据我所知,他们有的实际直接从法国外交部领钱,比如‘南方基金’。你知道中国有个古训:‘己所不欲,匆施予人。’”
“我们有把任何人说成‘伟大艺术家’的自由,不是吗?你们不要这种自由是你们犯傻,别指望法国会因此而手软。 ”
“也许我们真该放弃古训,支持布列塔尼、科西嘉、马提尼克、塔希提、瓜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