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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三义坊当锏受腌臜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2024-08-16 17:30    隋唐演义    来源:365文库
第八回·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词曰:
 
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 伏枥悲鸣,气吐青云漾。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
 
——右调《点绛唇》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请了。”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二人上坐,叔宝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来。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分上。”叔宝道:“有甚见教?”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敝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兄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账不肯还他。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若不还他银子,使小人得以藉口。”叔宝何等男子,受他颠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訄话的乔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他往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账。”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见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兄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凡事要自己活变。”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有两根金装锏,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锏卖了,还你饭钱。你须照旧伏侍。”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好似:
 
在笼鸽鹆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锏。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倒有两根甚么金装锏,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剥金子打首饰,与老婆戴将起来。多的金子,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锏上了。”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
 
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锏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他这锏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挂在鞍旁,那锏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里有些金气。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目争光。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蒙着眼道:“秦爷,这个锏不要卖。”叔宝道:“为何不要卖?”小二道:“我这潞州有个隆茂号当铺,专当人甚么短脚货。秦爷将这锏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赎去就是了。”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锏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
 
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旁黑直棂内,门挂“隆茂号当”字牌。径走进去,将锏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嗔嫌之意。“呀!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叔宝道:“要当银子。”主人道:“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叔宝道:“是我用的兵器,怎么叫做废铜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我们当绝了,没用他处,只好熔做家伙卖,却不是废铜?”叔宝道:“就是废铜罢了。”拿大称来称斤两,那两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还要除些折耗。”叔宝道:“锏上金子也不算,有甚么折耗?”主人道:“不过是金子的光景,那里作得账!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了;如今是铁枥木的,觉重。”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主人道:“铜是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仍然拿回去。小二已有些不悦之色。叔宝回店,坐在房中纳闷。
 
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
 
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沦。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再寻些甚么值钱的东西当罢!”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道路,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甚么金宝玩物随身?”小二道:“顾不的你老人家。”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不曾说这句。说甚么金装锏,我这潞州人,真金子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用的兵器!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我看秦爷这匹黄骠,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几时先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小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什么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叔宝道:“甚么时候去?”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盼到交五更时候起来,将些冷汤洗了脸,梳了头。小二掌灯牵马出槽。叔宝将马一看,叫声“嗳呀”道:“马都饿坏在这里了!”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那个马一发可知了。自从算账之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槽头嘶喊。妇人心慈,又不会铡草,瞒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叔宝敢怒而不敢言。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连人也没有得吃,那在马乎?只得接扯笼头,牵马外走。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却不肯出门,径晓得主人要卖他的意思。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此龙驹神马,乃是灵兽,晓得才交五更。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备鞍辔、捎行李了;牵栈马出门,除非是饮水龁青,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马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若论叔宝气力,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见那马尪瘦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它,只是调息绵绵的唤。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照那瘦马的后腿上,两三门闩,打得那马护疼,扑地跳将出去。小二把门一关道:“卖不得,再不要回来!”
 
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马市已开,买马与卖马的王孙公子,往来络绎不绝,看马的驰骤杂遝,不记其数。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不要挨倒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气。叔宝牵着马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问也没人问一声。对马叹道:“马,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精壮!怎么今日就垂头落到这般光景!叫我怎么怨你。我是何等的人?为少了几两店帐,也弄得垂首丧气,何况于你!”常言道得好:
 
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先时还是人牵马,后来到是马带着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来,空肚里出门,马市里没人瞅睬,走着路都是打盹睡着的。天色已明,走过了马市,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担柴进城来卖。潞州即今山西地方,收秋都是那茹茹秸儿。若是别的粮食,收拾起来枯槁了,独有这一种气旺,收秋之后还有青叶在上。马是饿极的了,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庄家一交扑倒。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那人老当益壮,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着忙,不曾跌坏我那里。”那时马啃青柴,不得溜缰。老者道:“你这匹马牵着不骑,慢慢的走,敢是要卖的么?”叔宝道:“便是要卖他,在这里撞个主顾。”老者道:“马膘虽是跌了,缰口倒还好哩!”叔宝正在懊闷之际,见老者之言,反欢喜起来了。
 
喜逢伯乐顾,冀北始空群。
 
问老者道:“你是鞭杖行,还是兽医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兽医。老汉今年六十岁了,离城十五里居住。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进城来,肩也不曾换一换。你这马轻轻的扑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这马缰口还好。只可惜你头路不熟,走到这马市里来。这马市里买马的,就是那等不得穷的人。”叔宝笑道:“怎么叫做等不得穷的人?”老者道:“但凡富贵子弟,未曾买马,先叫手下人拿着一副鞍辔跟着走。看中了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辔,放个辔头,中意方才肯买。他怎肯买你的病马培养?自古道:‘买金须向识金家。’怎么在这个所在出脱病马来?你便走上几日,也没有人瞧着哩!”叔宝道:“据你说起来,还是牵到甚么所在去卖呢?”老者道:“只是我要卖柴,若是不卖柴,引你到一个去处,这马就有人买了。”叔宝道:“你卖柴的小事。你若引我去卖了这匹马,事成之后,送你一两银子牙钱。”老者听说,大喜道:“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有个主人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他结交豪杰,买好马送朋友。”
 
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觉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检点。在家时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的豪杰。’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褴褛,鹄面鸠形一般,却去拜他,岂不是迟了!正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若不往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路,却怎么处?也罢,只是卖马,不要认慕名的朋友就是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老者贪了厚谢,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叫卖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扁担头上有一个青布口袋儿,袋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见马饿得狠,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里面,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且吃了。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约十数里之地,果然一所大庄,怎见得?但见:
 
碧流潆绕,古木阴森。碧流潆绕,往来鱼媵纵横;古木阴森,上下鸟声稠杂。小桥虹跨,景色清幽;高厦连云,规模齐整。若非旧阀,定是名门。
 
老庄家持扁挑过桥入庄,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买?”因连日没心绪,不曾牵去饮水啃青制饱,鬃尾都结在一处。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按着马鞍,右手五指将马领鬃往下分理。那马怕疼,就掉过头来,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叔宝心酸,也不去理它领鬃,用手掌在它项上,拍了这两掌道:“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童仆一般。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卖在这庄上,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马见主人拍项分付,有欲言之状:四蹄踢跳,嘶喊连声。叔宝在树下长叹不绝。正是:
 
威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
 
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却说雄信富厚之家,收秋事毕,闲坐厅前。见老人家竖扁担于窗扇门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老汉进城卖柴,见个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跌落膘,缰口还硬。如今领着马在庄外,请员外看看。”雄信道:“可是黄骠马?”老汉道:“正是黄骠马。”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
 
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戴万字顶皂荚包巾,穿寒罗细褶,粉底皂靴。叔宝自家看着身上,不像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泪痕。雄信过桥,只去看马,不去问人。雄信善识良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马虽筋骨崚嶒,却也分毫不动。托一托,头至尾准长丈余,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杂色。此马妙处正是:
 
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骏能空冀北胎。
 
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雄信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马是你卖的么?”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汉子,不以礼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称。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自己的脚力,穷途货于宝庄。”雄信道:“也不管你买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充前途盘费足矣。”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今见你说得可怜,我与你三十两银子,只当送兄路费罢了。”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转身过桥,往里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买。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
 
雄信进庄来,立在大厅滴水檐前。叔宝见主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雄信叫手下人牵马到槽头去,上些细料来回话。不多时,手下向主人耳边低声回复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吃下一斗蒸熟绿豆,还在槽里面抢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乔做人情道:“朋友,我们手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银子,不好失信。”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但凭尊赐。”雄信进去取马价银。叔宝却不是阶下伺候的人,进厅坐下。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喜容可掬。叔宝久不见银,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比得他马的欢喜,却也半斤八两。叔宝难道这等局量褊浅?他却是个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昼夜熬煎。今见此银,得以回家,就如见母的一般,不觉:
 
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雄信料已买成,银子不过手,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贵府是哪一府?”叔宝道:“就是齐州。”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叔宝大惊,想是不买了,心中好生捉摸不着。正是:
 
隔面难知心腹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银的意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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