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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回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1)

2024-09-03 09:28    猜想与反驳    来源:365文库

比起“回到泰勒斯”或回到“阿那克西曼德”来,“回到玛土撒拉”(2)是个进步的纲领: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对生命的过高的期望,而这至少在他这样写的时候还是个渺茫的事情。我恐怕没有什么可提供给你们,那种期望在今天也还是个渺茫的东西;我想还报的,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朴素无华而又直截了当的理性。人们大量讨论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这种“理性”究竟何在呢?这些哲学家的问题简单又大胆,这是这种理性的部分特点。但是,我的论点是:关键之点是批判的态度,我将试图表明伊奥尼亚学派首先提出了这种态度。

前苏格拉底哲学家试图回答的问题主要是宇宙论的问题,但也有知识理论的问题。我相信,哲学必须回到宇宙论,回到一种简单的知识理论。至少有一个哲学问题是一切思想家都感兴趣的,即理解我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世界,从而也理解我们自己(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和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的问题。我认为全部科学都属于宇宙论,而且在我看来,哲学的兴趣像科学的兴趣一样也仅仅在于大胆尝试增加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改进关于我们世界的知识的理论。举例来说,我对维特根斯坦感兴趣,并非因为他的语言哲学,而是因为他的《逻辑哲学论》是一部宇宙论专著(尽管是粗糙的),并因为他的知识理论和他的宇宙论紧密相关。

在我看来,当哲学和科学变成专门学科,放弃这种追求,即不再思考和探索世界之谜时,它们就都丧失了吸引力。专门化对科学家可能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但对哲学家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大罪。

我在本文中是以一个业余爱好者、爱好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动人传说的人的身份来论述的。我不是行家或专家:在专家开始论证赫拉克利特可能使用或者不可能使用哪些词或用语时,我茫无所知。然而,当某个专家用一个今天不再有什么意义的传说(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来代替以我们所占有的最古老典籍为根据的一个动人传说时,我感到,即使一个业余爱好者也可以坚持并捍卫一个古老传统。因此,我至少要考察一下这专家的论证及其论证的一致性。埋头于这样的工作似乎并无害处;而如果有哪位专家或其他人费心驳斥我的批判,那我倒会备感荣幸。(3)

我将谈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宇宙论学说,但仅以它们对变化问题(按我的说法)发展的影响和有助于理解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对待知识问题的方式(实践和理论两方面)为限。因为了解他们的实践和他们的知识理论如何与他们向自己提出的宇宙论问题和神学问题有关,是颇有意思的。他们的知识理论并不从下列问题开始:“我怎么知道这是一只橘子?”或者“我怎么知道我现在知觉到的那个对象是一只橘子?”他们的知识理论从这样的问题出发:“我们怎么知道世界是由水构成的?”“我们怎么知道世界上到处是神?”或者“我们怎么能知道有关神的事情?”

有一种广为流行的信念,认为应该以我们对一只橘子的知识而不是以我们对宇宙的知识来研究知识理论的问题。我认为,这种信念可以远溯到弗兰西斯·培根的影响。我不赞同这种信念,而本文的主旨之一,就是向你们举出我之所以不赞同的一些理由。不管怎么样,时时记住我们西方的科学(似乎也没有别的科学了)并不是从收集对橘子的观察材料出发,而是从关于世界的大胆理论出发的,这将是大有裨益的。

传统的经验主义认识论和传统的科学编年史两者都深受培根神话的影响。这个神话是说,一切科学都从观察出发,然后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过渡到理论。研究早期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我们可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这里,我们看到大胆和富于幻想的观念,它们有的是奇妙地甚至惊人地预言了现代的结果,而还有许多从现代观点来看则不着边际;但是,它们的大多数和最卓越者都和观察毫无关系。试以一些关于地球形状和位置的理论为例。据说,泰勒斯说过:“大地像一条船一样由它下面的水支持着,而当我们说发生一次地震时,大地是由于水的运动而摇晃。”无疑,泰勒斯在得出他的理论以前,已经观察过船的颠簸和地震。但是,他的理论的中心是用大地浮于水上的猜想来解释大地的支承或悬置以及地震;他不可能根据观察作出这个猜想(它令人惊异地预言了现代的大陆漂移说)。

我们必须记住,培根神话的功能在于通过指出观察乃是我们科学知识的“真正源泉”,来解释为什么科学陈述是真的。一旦我们认识到,一切科学陈述都是假说、猜测或者猜想,并且这些猜想的绝大多数(包括培根本人的)已被证明是虚假的,培根的神话就成为不着边际的了。因为,论证一切科学猜想(包括已证明是虚假的以及仍为人所接受的)都从观察出发,是没有意义的。

不管怎么说,泰勒斯的关于大地的支持或悬置和地震的动人理论,虽然决不是以观察为基础,但至少是由一种经验或观察的类比激发的。不过,对于泰勒斯杰出的弟子阿那克西曼德提出的理论来说,甚至这种说法也不再成立。阿那克西曼德的大地悬置论带有更高的直觉性,而不再使用观察类比。事实上,可以说这个理论是反观察的。按照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大地……不由任何东西支持,但由于它同一切其他东西的距离都相等,所以它保持静止不动。它的形状……像一只鼓……我们在它的一个平面上行走,而其他人正在相反的一面上。”当然,鼓也是一个观察类比。但是,大地自由地悬在空中的观念和对它的稳定性的解释,则在整个可观察事实的领域里没有任何类比。

按照我的看法,阿那克西曼德的这个观念是整个人类思想史上最为大胆、最富革命性和最令人惊叹的观念之一。它使阿里斯塔克和哥白尼的理论成为可能。不过,阿那克西曼德迈出的这一步甚至比阿里斯塔克和哥白尼迈出的更为困难、更为大胆。把大地设想成无所依托地悬在空中,并且说“它因为等距离或均衡而保持静止”(亚里士多德这样解释阿那克西曼德),甚至就是在某种程度上预言了牛顿的无形的和看不见的万有引力。(4)

阿那克西曼德是怎样得出这个令人赞叹的理论的呢?当然,不是根据观察,而是根据推理。他的理论所试图解决的问题,他的老师和亲属(米利都学派或伊奥尼亚学派的奠基人)泰勒斯在他之前已对之提出过一种解答。因此,我猜想,阿那克西曼德是通过批判泰勒斯的理论而得出自己的理论的。我认为,从阿那克西曼德理论的结构来看,这个猜想是站得住脚的。

阿那克西曼德大概按照下述思路来驳斥泰勒斯的理论(按照泰勒斯的理论,大地浮在水上)。泰勒斯的理论是某类理论的样本,这类理论如果一以贯之地发展下去,便会导致无穷倒退。如果我们通过假定大地由水支持即它浮在海洋之上来解释大地位置的稳定,那么我们不是也必须用一个类似的假说来解释海洋位置的稳定吗?但这意味着要为海洋找到一个支持物,然后再为这个支持物找一个支持物。这种解释方法是不会令人满意的。首先,因为我们是通过创造一个极其相似的问题来解决我们的问题;其次,也因为不那么形式、更加直觉的理由,即在任何这样的支持物或支柱的系统中,无法确保较低层次的任一支持物,就必然导致整个大厦的倾覆。

由此我们直觉地认识到,一个支持物或支柱的系统不可能保证世界的稳定性。与此不同,阿那克西曼德求助于世界内在的或结构的对称,而这种对称保证没有一个方向特别可能发生崩溃。他运用了这样一个原理:在没有差异的地方就不可能发生变化。这样,他用大地和所有其他事物保持等距离这一点解释了大地的稳定性。

阿那克西曼德的论证似乎就是这样。重要的是认识到它取消了绝对方向(绝对意义上的“向上”和“向下”)的观念,尽管也许并不是完全自觉的,前后也不完全一致。这不仅有悖于一切经验,而且也极难把握。阿那克西米尼似乎忽视了这一点,甚至阿那克西曼德本人也没有完全把握住它。因为,和所有其他事物保持等距离的观念本来应该把他引向大地是球状的理论。可是,他却相信大地是鼓形的,上面和下面都是平面。然而“我们在它的一个平面上行走,而其他人在相反的一面”这种说法,好像暗示了不存在绝对的上面,而恰恰相反,我们在其上行走的那一面只是我们可以称之为上面的一面。

是什么阻碍阿那克西曼德得出大地是球而不是鼓的理论呢?毋庸置疑,是观察经验告诉他,大地表面基本上是平的。因此,是一种思辨的批判的论证,即对泰勒斯理论的抽象的批判的讨论,使他接近于得出关于地球形状的正确理论;而观察经验却把他引入歧途。

阿那克西曼德的对称理论存在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缺陷。按照这个理论,地球和所有其他事物的距离都相等。但是从太阳和月亮的存在状态来看,特别是从太阳和月球有时候彼此相隔不很远,以致它们处于地球的同一边,而在另一边并没有与之相平衡的东西这一事实看,宇宙显然是不对称的。看来阿那克西曼德是用另一个大胆的理论——他关于太阳、月球及其他天体的隐藏性的理论,来克服这个缺陷。

他设想了两个围绕地球旋转的巨大车轮的轮缘,一个二十七倍于地球,另一个十八倍于地球。每个轮缘即环形管子里充满了烈焰,每只轮缘都有一只透气孔,通过它可以看到里面的烈焰。这些孔我们分别称之为太阳和月球。轮子的其余部分所以看不见,大概是因为它黑暗(或朦胧不清)而又离得很远。恒星(大概还有行星)也是车轮上的孔,而这些车轮比太阳和月球的车轮离地球近。恒星的车轮绕一根共同的轴(我们现在叫它地轴)旋转,而它们又一起绕地球形成一个球,因此,离地球等距离的假设是(大致)令人满意的。这使得阿那克西曼德也成了球形理论的一个奠基人。(关于它同轮子或圆周的关系,参见亚里士多德的《论天》,289b10到290b7。)

毋庸置疑的是,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是批判的和思辨的,而不是经验的。作为寻求真理的途径而言,他的批判的和抽象的思辨对他的帮助远比观察经验或类比大。

但是,培根的追随者可能会抗辩说,这恰恰是阿那克西曼德不是一个科学家的原因所在。这正是我们所以说早期的希腊哲学而不说早期的希腊科学的原因。哲学是思辨的,这是尽人皆知的。而且众所周知,仅当观察的方法代替了思辨的方法,归纳的方法代替了演绎的方法时,科学才开始。

当然,这种抗辩等于主张,科学理论应该根据它们的起源——它们的观察起源或者所谓“归纳程序”的起源来加以定义。然而,我认为,很少有(如果有的话)物理学理论可作这样的定义。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起源问题是重要的。对于一个理论来说,重要的是它的解释力量,以及它是否能经受住批判和检验。它的起源和它是怎样得出的——像有人说的由“归纳程序”抑或由直觉活动得出的——问题,可能是极为有趣的,特别对于为发明这理论的人作传来说,更是如此。但是,这同理论的科学地位或性质几乎毫无关系。

至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我断定他们的理论同后来物理学的发展之间存在可能的最完善的思想连续性。我认为,不管称他们为哲学家、前科学家还是科学家,都没关系。不过,我断定,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为阿里斯塔克、哥白尼、开普勒和伽利略等人的理论扫清了道路。他不仅仅是“影响”了这些后来的思想家;“影响”是个十分肤浅的概念。我宁可这样表述:阿那克西曼德的成就本身就像一件艺术作品一样有价值。除此以外,他的成就使得其他成就,包括上述各个伟大科学家的成就成为可能。

但是,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是不是虚假的,因而是非科学的呢?它们是虚假的,我承认;不过,许多建立在无数实验之上的理论不也是这样的吗?它们直至不久前还为现代科学所接受,并且,虽然现在它们已被认为是虚假的,也没有人会想到要否认它们的科学性。(氢的典型的化学性质仅在于是一种原子,即所有原子中最轻的那种原子,这个理论就是一例。)有的科学史家倾向于把他们著述时已不再被接受的观点当作不科学的(甚或当作迷信);但这种态度是站不住脚的。一个虚假的理论可以和真实的理论一样是巨大的成就。许多虚假的理论比起某些至今仍被接受但不怎么有意义的理论来,更有助于我们探求真理。因为,虚假的理论可以多种方式提供帮助;例如,它们可能使人想到一些多少带根本性的修改,它们可能激起批判。比如,泰勒斯关于大地浮在水上的理论以修改过的形式在阿那克西米尼那里重新出现,晚近又以魏格纳的大陆漂移说的形式再次出现。至于泰勒斯的理论怎样激起了阿那克西曼德的批判,前面已经说明。

同样,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提示了一种修改的理论——地球自由地悬在宇宙的中心、被上面镶嵌着许多天体的球体包围着的理论。通过激起批判,它还导致月球反射阳光而发光的理论;还导致毕达哥拉斯的中心火的理论;最终导致阿里斯塔克和哥白尼的以太阳为中心的世界体系。

我相信,米利都学派像他们的把世界看作一个帐篷的东方先驱一样,也把世界设想为一所房屋、所有人的家——我们的家。这样,就没有必要问它的用途何在了。但却有必要探究它的构造。有关它的结构、平面图和建筑材料的问题构成米利都学派宇宙论的三个主要问题。此外,还有对它的起源即宇宙起源问题的思辨的兴趣。在我看来,米利都学派对宇宙论的兴趣远远超出他们对宇宙起源论的兴趣。特别是,如果我们考虑到强大的宇宙起源论传统,考虑到以描述一件物品怎样制成来描述这一物品,因而以宇宙起源论的形式来提出宇宙论解释这样一种几乎不可抵御的倾向,那就更是如此了。即使一种宇宙论的表述部分地摆脱了宇宙起源论的外部标志,同对宇宙起源论的兴趣相比,宇宙论的兴趣必定十分强烈。

我相信,泰勒斯最早讨论了宇宙的构造——它的结构、平面图和建筑材料。在阿那克西曼德那里,我们看到了对所有这三个问题的回答。他对结构问题的回答,我已经简述过了。至于世界的平面图,他也作了研究和说明,就像他绘制第一幅世界地图的传说所表明的那样。当然,对于建筑材料(它是“无穷的”、“无际的”、“不可限定的”或“无定形的”),他也有一个理论——“无限”(“the apeiron”)的理论。

在阿那克西曼德的世界里,一切种类的变化都不停地进行。有需要空气和透气孔的烈焰,而这些透气孔不时被堵塞(“受阻”),因此这烈焰被闷熄了:(5)这是他关于日蚀和月相的理论。引起气候变化的是风。(6)还有由变干的水和空气产生的蒸气,它们是风以及太阳和月亮的“转向处”(至点)的原因。

这里我们看到了一般的变化问题的第一个暗示,而这个问题不久就正式提了出来,成为希腊宇宙论的中心问题,并在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那里最终导致一般变化理论,而差不多直到20世纪初,这个理论一直为近代科学所接受。(只是随着麦克斯韦以太模型的垮台,它才被放弃,而在1905年以前人们很少注意到这个历史性事件。)

这个一般变化问题是个哲学问题;在巴门尼德和芝诺那里,这个问题实际上几乎变成了一个逻辑问题。变化如何可能,即逻辑上如何可能?一个事物如何能不丧失它的本质而变化呢?如果它还是老样子,那它就没有变化;然而,如果它失去了它的本质,那么它就不复是那变化了的事物。

在我看来,关于变化问题的发展这个引人入胜的传说,处于被大量琐细的校勘完全掩盖掉的危险之中。当然,这个传说不可能在短短的一篇文章里讲完,更不用说它的一个章节了。不过,作为最简洁的概括,可对它说明如下。

对阿那克西曼德来说,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宇宙大厦,仅仅是无限个世界中的一个。这个无限,指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无界限。这个世界体系是永恒的,运动也是永恒的。所以,没有必要去解释运动,也没有必要去提出一个一般的变化理论(从我们将在赫拉克利特那里找到有关变化的一个一般问题和一个一般理论的意义上说;参见下面)。但是,有必要解释发生在我们的世界中的那些众所周知的变化。昼夜的变化,风和气候的变化,季节的变化,从播种到收获的变化,植物、动物和人的生长的变化,都是最显而易见的变化,而所有这些变化都和温度的对比、冷热干湿之间的对立有关。他告诉我们,“生物从太阳蒸发的湿气中诞生”;热和冷还使我们的世界大厦产生。热和冷还制约着蒸气和风,而它们又被看作几乎所有的其他变化的动因。

阿那克西曼德的一个学生和继承者阿那克西米尼,相当详细地发挥了这些思想。他像阿那克西曼德一样,也对热与冷、湿与干的对立感兴趣,他用一种凝聚和稀化的理论来解释这些对立因素之间的转化。他像阿那克西曼德一样,也相信永恒的运动和风的作用;他背离阿那克西曼德的两个主要之处之一,似乎很可能是通过对完全无界限和无定形(无限)的东西仍能运动的观点的批判而达致的。不管怎么说,他用气来代替无限,气是某种几乎无界限和无形的东西,然而按照阿那克西曼德的旧的蒸气理论,它不仅能运动,而且还是运动和变化的主要动因。阿那克西米尼的理论即“太阳由土地构成,它由于运动迅速而变得很热”,使他取得了类似的对各个观点的统一。不怎么抽象和比较合乎常识的关于气的理论取代了较为抽象的关于无界限的无限的理论。与此相配合,地球的“扁平造成了它的稳定性;因为它……像一个盖子盖住了下面的气”,这种比较合乎常识的观念取代了阿那克西曼德关于大地稳定性的大胆理论。于是就像壶盖可以浮在蒸气上或者船只可以浮在水上一样,地球也浮在气上;泰勒斯的问题和泰勒斯的回答都被重新制定了,而阿那克西曼德的划时代的论证却并没有被理解。阿那克西米尼是个折衷主义者、系统化者、经验主义者和重视常识的人。在这三个伟大的米利都学派的代表人物中,他首创的革命性的新思想最少;也最没有哲学头脑。

这三位米利都学派哲学家都把我们的世界看作我们的家。在这个家里,有运动,有变化,有热和冷,有火和湿气。炉子里有火,火上有装着水的壶。屋子暴露在风里,当然过于通风了点;但它是家,意味着一种安全与稳定。但在赫拉克利特看来,这所房屋着火了。

赫拉克利特的世界里没有稳定性。“万物变化不居”,一切都在流动,甚至房梁、栋木和建造这个世界的建筑材料:泥土和岩石,或者大锅的青铜——它们全都在流动。栋梁在腐朽,土地被水冲走或被风刮去,岩石碎裂和消损,铜锅变成绿锈或铜绿,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即使……我们的感官没有察觉到。”那些既无知也不思考的人认为,只有燃料在燃烧,而其中发生燃烧的容器(比较DK,A4)却仍保持不变: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容器在燃烧。然而,它是在燃烧;它被其中的火焰吞噬着。我们没有看到我们的孩子在成长,在变化,在大起来,但他们确实在成长,在变化,在大起来。

可见,不存在坚实的物体。事物实际上不是事物,它们是过程,它们在流动着。它们像火,像火焰,虽然火焰可能有确定的形状,但它是个过程,是个物质流,是一条河流。一切事物都是火焰,火就是我们世界的建筑材料;事物所有视在的稳定性仅仅是由于我们世界中的过程所服从的规律和量度。

我相信,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描述;是我们应该倾听的赫拉克利特的“消息”、“真话”(逻各斯):“不要听从我本人而要听从真理的声音,明智的是要承认,一切事物都是一个东西”:它们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

我深知,这里重述的对赫拉克利特哲学的传统解释现在并未得到公认。但是,这种批判完全不着边际,就是说,毫不涉及有哲学意义的东西。我将在下一节里简述一下他们对赫拉克利特哲学的新解释。这里我只想强调,由于赫拉克利特的哲学诉诸思想、语词、论证和理性,并且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事物的世界中,我们的感官觉察不到它们的变化,虽然我们知道它们在变化,从而产生了两个新问题——变化的问题和知识的问题。因为他本人对变化的说明就难以被人理解,所以这两个问题就更是紧迫。但是,我认为,这是由于事实上他比他的前人更清楚地看到了变化观念中包含的那些困难。

因为一切变化都是某个事物的变化:变化以变化的事物为前提。它还预先假定了,在变化的时候,某个事物必定仍然是原来那个事物。当一片绿叶变黄时,我们可以说这片叶子变化了;但当我们用一片黄叶代换它时,我们就不说这片绿叶变化了。变化观念的关键在于,变化的事物在变化时仍保持其自身的同一性。然而,它又必定变成另外一个事物:它原先是绿的,现在变黄了;它原先是湿的,现在变干了;它原先是热的,现在变冷了。

因此,每种变化都是一事物向着某个方面具有对立性质的某物转化(就像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米尼所看到的那样)。然而,当变化的时候,变化的事物必定仍保持与自身的同一。

这就是变化的问题。它引导赫拉克利特得出了一个区分实在和现象的理论(这个理论在一定程度上预言了巴门尼德的理论),“事物喜欢隐藏自己的真正本性,外表看不出的和谐要比外在的和谐更好。”事物在现象上(以及在我们看来)是对立的,但事实上(以及在上帝看来)是同一个东西。

生与死、醒与睡、少与老,都始终是同一的东西……因为一事物变化了,就成为另一事物,而后者变化了,又成为前者。……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善和恶是同一的。……在上帝看来,万物都是美的、善的和正义的,而人认为某些事物是非正义的,另一些是正义的。……人的本性或特性不包括占有真正的知识,但神的本性包括它。

因此,事实上(以及对上帝来说)对立面是同一的;只是对人来说,它们才显得不同一。万物都是一个事物——它们都是世界的过程、永恒的活火的一部分。

这个变化理论诉诸“真理的声音”、逻各斯、理性;对赫拉克利特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变化更实在的了。然而,他关于世界单一性、对立面同一以及现象和实在的学说威胁到他关于变化实在性的学说。

因为变化是从一个对立面向另一个对立面的转化。因此,如果事实上对立面是同一的,虽然它们表面上看来不同,那么,变化本身可能只是视在的。如果在事实上和对上帝来说,万物都是一个事物,那么,事实上就不可能存在变化。

这个结论是由一神论者色诺芬的学生巴门尼德(对不起,伯内特和其他先生们)得出的,色诺芬曾这样说起这惟一的神,“他总在原地,永不走动。说他在不同的时间去不同的地方,那是不相称的……无论在肉体上还是思想上,他都和凡夫俗子毫无共同之处。”

色诺芬的学生巴门尼德教导说,实在的世界是一,它总在同一个地方,从不移动。说它在不同时间会去不同地方,那是不恰当的。它和凡人看到的世界毫无共同之处。世界是一,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没有部分,均匀而没有运动:在这样的世界上运动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不存在变化。变化的世界是一种幻觉。

巴门尼德把他的没有变化的实在的理论建立在类似逻辑证明的基础之上;这个证明可以从单称的前提“不存在就是不存在”出发提出。由此我们可以推出,无——不存在的东西——并不存在;巴门尼德解释了这个结果,说它意味着虚空并不存在。因此,这个世界是充满的:它由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构成,因为任何分割成部分,都只能是用虚空来分割各部分的结果。(这就是女神向巴门尼德启示的“圆满的真理”。)这充满的世界没有给运动留下地盘。

仅仅由于虚妄地相信对立面的实在性,即相信不仅存在存在,而且不存在也存在,才导致变化世界的幻觉。

巴门尼德的理论可以说是关于世界的第一个假设—演绎理论。原子论者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断言,这个理论已被经验驳倒,因为运动确实存在。他们承认巴门尼德论证在形式上的正确性,从而从他结论的虚假推出他前提的虚假。但是,这意味着,无——虚空或空虚的空间——是存在的。因此,现在没有必要假定“存在”——充满某空间的“满”——没有部分:因为它的部分现在可由虚空来分离。这样,就有许多部分,每一部分都是“满的”:世界上有“满的”粒子存在,它们由空虚的空间分离,能在空虚的空间中运动,每个粒子都是“满的”、不可分割的、看不见的和不变的。因此,存在着的是原子和虚空。这样,原子论者得出了一个变化理论,它一直主宰着科学思想,直至1900年。这个理论主张,一切变化,特别是质的变化都必须用不变物质碎片的空间运动,也即在虚空中运动的原子来解释。

我们的宇宙论和变化理论上的下一个重大进步是麦克斯韦作出的,他发展了法拉第的某些观念,用一个场强变化理论取代了上述理论。

我已按我的看法概述了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变化理论。当然,我很清楚,我的叙述(它根据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古希腊残篇编纂者的传统)在许多地方同某些英国专家和德国专家的观点相冲突,特别是同G·S·柯克、J·E·雷文在他们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1957)一书中的观点相冲突。当然,我不能在这里详细考察他们的论证,特别是他们对各个片段所作的细致评论,其中有些同他们和我的解释的分歧有关。(例如,参见柯克和雷文关于巴门尼德是否和赫拉克利特有关的问题的讨论;参见他们在第193和194页的注①和272页上的注①。)但是,我想指出,我已考察过他们的论证,感到这些论证不能令人信服,往往根本不能为人接受。

这里我只就赫拉克利特谈几点(虽然还有另外几点也同样重要,例如他们对巴门尼德的评论)。

传统的观点认为,赫拉克利特的中心学说是万物都在流动。这种观点在四十年前就受到伯内特的抨击。他的主要论点(我在我的《开放社会》第2章的注②里作了详尽的讨论)是:这种变化理论并不是新的,以及只有一个新的寓言能解释赫拉克利特表达意见时带有的迫切性。柯克和雷文重复了这个论点,他们写道(第186和187页):“但是,所有前苏格拉底思想家都注意到变化在我们的经验世界中的优势。”关于这种态度,我在《开放社会》里写道:“我感到,那些认为……普遍流动的学说不新的人……没有清醒地看到赫拉克利特的独创性,因为他们在二千四百年后的今天,仍未能把握他的主要思想。”简言之,他们看不出米利都学派的寓言“这房子中有火”和赫拉克利特更紧迫些的寓言“这房屋着火了”之间的差别。在柯克和雷文的书的第197页上,可以看到对我这个批判的含蓄的回答,那里写道:“赫拉克利特真的会以为比如一块岩石或一只铜锅总是经历着看不见的物质变化吗?也许是这样;但现存的残篇中丝毫没有迹象表明他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事情真是这样吗?柯克和雷文他们对现存的赫拉克利特关于火的残篇(柯克和雷文,残篇220—222)解释如下:“火是物质的原型。”我一点也拿不准“原型”在这里是什么意思(特别是鉴于没过几行我们就读到“宇宙起源论……并未见诸赫拉克利特”)。但是,不管“原型”可能是什么意思,显然一旦承认在现存的残篇中赫拉克利特说过一切物质都以某种方式(不管是“原型”还是其他方式)表现为火,就要承认他还说过,一切物质都像火一样也是个过程;柯克和雷文恰恰正是否认这个理论属于赫拉克利特。

紧接着“现存残篇中丝毫没有迹象表明”赫拉克利特相信连续不断的看不见的变化这句话,柯克和雷文作了以下的方法论评论:“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的是[在正文中],在巴门尼德之前,在他明白证明感觉完全靠不住之前,……必定只有在给出极其有力的证据时,才能接受对常识的严重偏离。”这段话旨在表明,主张(任何物质的)物体始终经历着看不见的变化的学说代表一种对常识的严重偏离,而人们不应期待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发现这种偏离。

但是,这里可以引用赫拉克利特的话:“一个不期望意想不到的东西的人,不会发现这意想不到的东西:对他说来,这种东西将一直不可发现,而且无法获致”(DK,B18)。事实上,柯克和雷文的最后一个证据从许多理由来看都是站不住脚的。巴门尼德之前很久,我们已在阿那克西曼德、毕达哥拉斯、色诺芬,特别是赫拉克利特那里看到一些远离常识的观念。实际上,建议我们应当按“常识”的标准检验归于赫拉克利特的那些观念的真实性,就像我们实际上可能检验归于阿那克西米尼的那些观念的真实性一样,是有点令人吃惊的(无论这里的“常识”可能意味着什么)。因为这种建议不仅和赫拉克利特的那种出名的晦涩和玄妙古奥的文体相抵触(这一点柯克和雷文也已肯定),而且也和赫拉克利特对反论和悖论的强烈兴趣相冲突。最后同样重要的是,这也有悖于柯克和雷文最终归于赫拉克利特的那个学说(在我看来十分荒谬)(着重号是我加的):“……一切种类的自然变化[因而大概也包括地震和大火]都是规则的和平衡的,这种平衡的原因是火,即事物的共同成分,它也叫事物的逻各斯。”但我要问,为什么火会成为任何平衡(不是“这种平衡”就是任何别的平衡)的“原因”呢?赫拉克利特在哪儿说到过这些呢?实际上,如果这是赫拉克利特的哲学,那么,我就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对这种哲学发生兴趣;不管怎么样,比起传统归于赫拉克利特的富于灵感的哲学来,这种哲学离开常识(依我之见)要远得多,而柯克和雷文却以常识的名义拒斥赫拉克利特的哲学。

但是,关键当然在于,就我们所知,这个富于灵感的哲学是真实的。(7)赫拉克利特以他那不可思议的直觉看到事物是过程,我们的肉体是火焰,“一块岩石或一口青铜锅……都永远经历着看不见的变化。”柯克和雷文说(第197页注①;这段论证读起来像是对梅利苏斯的答复):“手指每擦一下,就把铁擦掉看不见的一点;然而,当不擦的时候,有什么理由认为这铁还在变化呢?”理由是风在擦,而且风始终存在;或者说,铁变成了铁锈——由于氧化作用,而这意味着慢慢燃烧;或者说,旧铁看上去不同于新铁,恰如老人看上去不像儿童那样(比较DK,B88)。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教导,像现存的残篇所表明的那样。

我认为,一条更清楚更重要的原理,即,同历史传统的严重偏离必定只有在给出极其有力的证据时才能被接受,完全可以取代柯克和雷文的方法论原理:“同常识的严重偏离,必定只有在给出极其有力的证据时才能被接受。”事实上,这是编史学的一条普遍原则。没有它,就不可能有历史学。然而,柯克和雷文总是违背这个原则:例如,当他们试图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证据提出质疑时,使用的论据部分是循环的,部分是(像从常识出发的论证那样)同他们自己的说法相矛盾的。当他们说,“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似乎并未试图认真地去发掘他的[即赫拉克利特的]真正意义”时,我只能说,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勾勒的这种哲学,在我看来似乎是一种真正有意义和有深度的哲学。它名副其实地是一个伟大哲学家的哲学。如果不是赫拉克利特,那么第一个认识到人是火焰和事物是过程的伟大思想家是谁呢?难道我们真的认为,这个伟大哲学是“后赫拉克利特学派的夸大”(第197页),可能是由柏拉图构想出来的,“也许特别是由克拉提勒斯想出来的”吗?我要问,这不知名的哲学家——也许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最伟大、最大胆的思想家是谁呢?不是赫拉克利特,那又是谁呢?

希腊哲学的早期史,特别从泰勒斯到柏拉图这段历史,是光辉灿烂的。它达到了登峰造极、几乎令人不能相信的地步。在它每一代里,我们都可以找到至少一种新哲学、一种独创性和深刻性令人赞叹不已的新宇宙论。这怎么可能呢?当然,人们无法解释独创性和天才。但是,人们可以尝试去对它们作某种说明。这些古人的奥秘何在呢?我认为奥秘在于一种传统——批判讨论的传统。

我打算把问题提得更尖锐一点。在一切或者说几乎一切文明中,我们都可以找到类似宗教和宇宙论那样的说教,而在许多社会中可以找到各种学派。各种学派,尤其是原始的学派,看来都有其独特的结构和功能。它们远不是批判讨论的场所,它们的任务是传授一定的学说,并使之保持纯粹和不变。一个学派的任务是把传统、它的奠基人、它的第一个教师的学说传给下一代,而为达到这个目的,最关紧要的是要保持这学说不受侵犯。这类学派决不承认一种新思想。新思想是旁门左道,它们导致宗派;假如这学派的一个成员试图改变这种学说,那他就会被当作异端革出教门。但是,这个异端分子总是声称他的思想是奠基人学说的真谛。因此,甚至创新者也不承认他引入了某种创新;相反,他相信他是回复到已受到一定歪曲的真正的正统学说。

这样,学说的一切改变,如果有的话,都是偷偷地进行的。它们全都表现为重新陈述学派宗师的原话、他本人的言论、他本人的意思和他本人的创新。

显然,我们不能指望在一个这样的学派中找到一部思想史,甚或这种历史的材料。因为,新思想没有被认为是新的。一切都归诸宗师。我们所能再现的无非是一部宗派的历史,也许是一部捍卫某些学说、反对异端邪说的历史。

无疑,在一个这样的学派中,不可能进行合乎理性的讨论。可能会有反对离经叛道和异端邪说或者反对某些相互竞争的学派的论证。但是,它主要是用断言、教条和谴责,而不是用论证来捍卫其学说。

希腊哲学学派中这种学派的一个突出例子,就是毕达哥拉斯创建的意大利学派。和伊奥尼亚学派或埃利亚学派相比,它具有宗教团体的性质,有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神秘的学说。相传这学派的一个成员米塔朋特姆的希帕索斯被淹死在海里,就是因为他泄露了某些平方根的无理性这个秘密。不管这个传说是否真实,它说明了毕达哥拉斯学派周围的气氛的特点。

但在希腊哲学学派中,早期毕达哥拉斯派是个例外。撇开它们不论,我们可以说,希腊哲学和各希腊哲学学派的特点同这里描述的墨守教条的学派判然不同。对此我已举例说明过:我所讲述的变化问题的史话是批判论争、理性讨论的史话。新思想就是作为新思想提出的,并且是公开批判的产物。很少有偷偷进行的改变(如果有的话)。我们发现的不是无名氏,而是思想及其创始人的历史。

这是一种独特的现象。它和希腊哲学惊人的自由和创造性密切相关。我们怎么能解释这种现象呢?我们必须予以解释的是一个传统的兴起。这个传统允许或鼓励各个学派之间进行批判的讨论,更令人惊讶的是,还允许和鼓励同一个学派内部的批判的讨论。因为除毕达哥拉斯派之外,我们找不到一个致力于维护一种学说的学派。相反,我们倒发现变化、新思想、修正和对宗师的直率的批判。

(在巴门尼德那里,甚至在那样的早期,我们发现一个极其令人瞩目的现象:一个哲学家提出两种学说,一种他认为是真实的,另一种他自己也把它说成是虚假的。然而,他不把这个虚假的学说仅仅当作谴责或批判的对象;而是把它当作一种对世人虚妄观点和纯粹现象世界的最可能的说明——这是世人所能提出的最好的说明。)

这种批判的传统是怎样和在哪儿建立的呢?这是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基本上可以肯定的是:把伊奥尼亚传统带到埃利亚的色诺芬充分意识到了他本人的学说纯属猜测、其他人可能更有知识这一事实。我在下一节和最后一节中还要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如果我们探寻这种新的批判态度、新的思想自由的最早的征兆,那我们就要回溯到阿那克西曼德对泰勒斯的批判。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事实:阿那克西曼德批判了他的老师和亲属、希腊七贤之一、伊奥尼亚学派的奠基人。根据传统的说法,他只比泰勒斯小14岁,因此他一定在他老师在世的时候已开展他的批判,形成他的新思想(他们似乎在几年之内相继去世)。但在史料里,并没有表明不和、争吵或者分裂的迹象。

我认为,这使人感到,是泰勒斯在老师和学生间新型关系的基础上建立了新的自由传统,从而创造了一个新型学派,它迥异于毕达哥拉斯学派。他似乎始终能容忍批判。而且,他似乎还创造了人们应该容忍批判的传统。

然而,我认为,他所做的甚至还不止于此。我不能想象,在一种师生关系中,老师只是容忍批判,而没有积极鼓励这种批判。在我看来,一个受教条态度训练的学生,敢于批判教条(特别是批判一个著名的贤哲的教条),并且大声疾呼这种批判,这是不可能的。我认为,一种更易懂也更简单的解释是,假定老师鼓励一种批判的态度——可能不是从一开始就鼓励,而只是在被学生不怀批判意图地提出某些恰当的问题打动以后才加以鼓励的。

不管怎么说,泰勒斯积极鼓励他学生进行批判这个猜测,可以解释对老师学说采取批判态度成为伊奥尼亚学派传统的一部分这一事实。我认为,泰勒斯是第一个这样对学生说的老师:“这就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我怎么认为事情像现在这样。你们要设法改进我的学说。”(对于那些认为把这种非教条态度归诸泰勒斯“不合乎历史”的人,可以再次提醒他们这个事实:只是过了两代人以后,我们在色诺芬的残篇中发现有意识地、明确地提出的类似态度。)不管怎样,伊奥尼亚学派最早代代相传地学生批判老师,这是个历史事实。几乎毫无疑问,希腊哲学批判的传统主要发源于伊奥尼亚。

这是个重大的革新。它意味着同只允许一派学说的教条传统决裂,并引入一种传统取而代之,这种传统承认学说的多元性,这些学说通过批判地讨论而试图接近真理。

这样,它几乎必然导致这样的认识:我们致力于认识真理和发现真理的尝试不是终极的,而是尚待改进的;我们的知识和学说是猜测;它由猜想、假说构成,而不是由终极的确定的真理构成;批判和批判的讨论是我们接近真理的惟一手段。这样,它便导致了大胆猜测和自由批判的传统,这个传统创造了理性的或者说科学的态度,并创造了我们西方的文明——惟一建基于科学的文明(当然它不仅仅建基于科学)。

按照这理性主义的传统,学说的大胆改变不受禁止。相反,革新得到鼓励,被认为是成就和进步,如果这种革新建基于对以前的东西进行批判讨论的结果。勇于革新的闯劲受到赞扬;因为它能由其批判考察的严肃性来控制。正因为这样,远不是隐蔽地进行的学说变化,连同旧的学说及其创始人的名字一起作为传统流传下来,而且思想史的材料也成为学派传统的一部分。

据我所知,批判或理性的传统是一下子就创立的。过了两三个世纪,这种传统丧失了,这也许是由于亚里士多德关于认识的学说、关于确实和可证明知识的学说(对埃利亚派和赫拉克利特派关于确实的真理和纯粹猜测之间的区别的发展)的兴起。在文艺复兴时期,特别是经过伽利略·伽利莱,重新发现和有意识地复活了这种传统。

现在我转到我最后的也是最中心的一个论点。这个论点就是,理性主义传统即批判讨论的传统乃是扩展我们知识(当然是猜测或假说的知识)的惟一行得通的途径。别无他途。特别是,不存在从观察或实验出发的途径。在科学发展中,观察和实验只起了批判的论证的作用。而且,它们是和其他非观察论证一同起作用的。这是个重要的作用;但是,观察和实验的意义完全维系于它们是否可用于批判理论这个问题。

按照这里概述的知识理论,一些理论只可能在两个主要方面优于另一些理论:它们能够解释更多的东西;它们能够更好地接受检验,就是说,可以用我们的全部知识和我们所能想到的一切诘难,特别是根据为了批判理论而设计的观察或经验检验,对它们进行更充分和更富于批判性的讨论。

在我们致力于认识这个世界的尝试中,只有一个理性因素,就是对我们的理论作批判的考察。这些理论本身是猜想。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只是猜想。如果你们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回答将是:“我不知道;我只是提出一个猜想。如果你们对我的问题感兴趣,如果你们批判我的猜想,那我会极其高兴,而如果你们提出反建议,那我也会试图批判它们。”

我相信,这是正确的知识理论(我希望你们批判它),是对产生于伊奥尼亚、纳入了现代科学的一种惯例的正确描述(尽管有许多科学家至今仍然相信培根的归纳神话),这种理论主张知识经由猜测和反驳之途而发展。

清楚地看到不存在归纳程序这种东西,也清楚地理解我所说的正确的知识理论的两位最伟大的人是伽利略和爱因斯坦。然而,那些古人也知道这一点。听起来难以置信的是,在批判讨论的习惯开始形成之后,几乎立即就看到了对这种理性知识论的清楚认识和明确表述。这个领域中我们现存最古老的残篇是色诺芬的残篇。这里我依次举出五则。它们表明,他的抨击的勇气和所提问题的重要性使他意识到,事实上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是猜想,然而,我们仍可通过探索“更好的”知识而逐渐发现它。下面是色诺芬著作的五则残篇(DK,B16和15;18;35和34):

埃塞俄比亚人说,他们的神是扁鼻子、黑皮肤;

而色雷斯人说,他们的神是蓝眼睛、红头发。

可是假如牛、马和狮有手,并且能够像人一样用手作画和塑像的话,马就会照马的模样画马的神,牛照牛的模样画,他们各自照自己的模样塑造神的形体。

神并没有从一开始就为我们把万物昭示;但是,随着时间流逝,通过探索,人们发现了什么是较好的东西……

我们猜想,这些东西有如真理。

但是,至于确实的真理,还没人认识它,人将来也不会认识它;也不会认识神以及我所说的一切东西。即使人偶然说出了终极真理,他自己也不会知道;因为一切只是猜想织成的网。

为了表明色诺芬的观点并非独一无二,我还可以在这里重复赫拉克利特的两句话(DK,B78和80),在别的地方我已引用过它们。这两句话都表达了人类知识的猜想的性质,而第二句话还说到了猜测性的大胆,谈到必须大胆预言我们尚未知道的东西。

占有真实的知识不是人的本性或特性,但它是神的本性……不期待意想不到的事物的人,不会发现这种事物:在他看来,这种事物是无法发现的,也是不可企及的。

我最后一段引文非常有名,引自德谟克利特(DK,B117):

但事实上,没有什么东西我们在看到以后才知道;因为真理隐藏在深处。

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就是这样开批判态度的先声,为苏格拉底的伦理学理性主义做准备的:苏格拉底认为,通过批判讨论来探求真理,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且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

附录:历史上的猜想和赫拉克利特论变化(8)

在一篇题为《波普尔论科学和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精神》,第69卷,1960年,7月,第318至339页)的文章里,G·S·柯克先生答复了一种挑战和批判,后者是我在亚里士多德学会作的主席演讲《回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一部分。但是,柯克先生文章的主旨不是答复我的批判。它在很大程度上致力于另一个任务:试图解释我是怎样和为什么成为一种根本错误的“科学方法论观念”的牺牲品,这种错误观念使我错误地给前苏格拉底哲学下结论,提出错误的编史学原则。

诚然,这种反击有其内在的价值和意义。不管怎样,柯克先生采用这种做法这一事实表明,他和我至少都赞同以下两点:我们之间的根本问题是个哲学问题;我们采取的哲学态度可能对我们对历史证据(例如关于前苏格拉底哲学的证据)的解释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既然柯克先生像我不能接受他的哲学态度一样,不能接受我的总的哲学态度,因此,他正确地感到,他应该为拒斥我的哲学态度提出理由。

我认为他至今没有为拒斥我的观点提出什么理由;这只是因为,像我将要表明的那样,柯克先生关于他所认为的我的观点的看法和他从这些观点引出的破坏性结论,都和我实际的观点无关。

还有一个困难。他采用的回击方法有其本身特有的弊病:这种方法似乎不大适用于促进讨论我演说中所作的几点明确批判。例如,柯克没有说清楚他接受我的哪些观点(因为他的确接受了我的一些观点),拒斥哪些观点;接受和拒斥都淹没在一种泛泛的反对之中,这种反对针对他所认为的我的“科学方法论观念”和这种想象出来的观念的一些后果。

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为我的断言提出证据。我断言,柯克先生对我的“科学方法论观念”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建基于误解和误读我的著述,建基于流行的关于自然科学的归纳主义错误观念。我在《科学发现的逻辑》一书中已对这些错误观念进行了充分的讨论和驳斥。

柯克正确地把我当作人们普遍接受的归纳主义教条的反对者。按照这种教条,科学从观察开始,通过归纳作出概括,最后得出理论。但他错误地认为,因为我反对归纳,所以我就必定相信直觉,我的探讨方式必定出于捍卫他称之为“传统哲学”的直觉主义哲学、反对现代经验主义的企图。然而,虽然我不相信归纳,但我也不相信直觉。归纳主义者倾向于认为,直觉是取代归纳的惟一抉择。但是,他们完全错了:除了这两种探讨方式之外,还存在着其他可能的探讨方式。我本人的观点就可以恰当地称之为批判经验主义。

但当柯克谈到下述情况时,他把我说成几乎是笛卡儿式的直觉主义者。他写道(第319页):“传统类型的哲学假定:哲学真理的内容是形而上学的,可由直觉来理解。维也纳小组的实证主义者否定这一点。波普尔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断言他信仰的东西同关于哲学作用的经典观念相去不远。”无论人们可能对此说些什么,“传统哲学”——例如笛卡儿或斯宾诺莎的哲学——是确实存在的,而对于这种哲学,“直觉”是知识的一个源泉;但是我一直反对这种哲学。(9)这个段落之后,柯克几次把“直觉”(在这里所使用的意义上)放在引号里(第320,321,322,327页),几次又不放在引号里(第318,319,320,324,327,332,337页)。显然,他始终给人一种印象,也确实造成了一种印象:当他把事实上我毕生与之无缘的直觉主义观点归之于我时,他是在引证我的话。然而,“直觉”这个词在我演说中只出现一次,(10)用在同时反归纳主义和反直觉主义的上下文之间。因为我在那里(第7页;本书第201页)这样写到一个理论的科学性的问题(原文中没有加用重点):“对于一个理论来说,重要的在于它的解释力量,以及它是否能经受住批判和检验。它的起源和它是怎样得出的——像有人说的那样由‘归纳程序’抑或由直觉活动得出的——问题……同理论的科学[地位或]性质几乎毫无关系。”(11)

柯克引了这段话并加以讨论。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段话指出了我既不相信归纳,也不相信直觉。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他不断把直觉主义观点归于我。例如,他在上面引的第319页上的那段话里就是这样做的;或者在第324页上,在他讨论是否接受据说是我的“科学从直觉开始这个前提”(而我说从问题开始;参见下面)时;或第326和327页上,那里他写道:“难道我们因此也要同波普尔一起推断:泰勒斯的理论必定建基于非经验的直觉吗?”

我的观点和这一切大相径庭。关于科学的出发点,我没有说科学从直觉开始,而是说,它从问题开始;我们得出一个新的理论,主要是通过尝试去解决问题而得出的;这些问题是在我们试图按我们的认识去理解这个世界即我们“经验”的世界之中产生的(这里的“经验”主要指期望或理论,部分地也指观察知识——尽管我不相信存在未被期望或理论玷污的纯粹观察知识)。这些问题中有少数几个——包括一些最有意思的问题——产生于对一些至今一直被不加批判地接受的理论的有意识的批判,或产生于对一个前人的理论的有意识的批判。在论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论文中,我的主要目的之一是提出,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很可能起源于批判泰勒斯的尝试;这很可能也就是理性主义传统的起源,而我把这种传统等同于批判讨论的传统。

我不认为这种观点和传统直觉主义哲学十分相似。我惊讶地发现,柯克说我的错误的研究方式可以解释为一个思辨哲学家的态度,说我对科学实际不怎么熟悉;例如柯克在第320页上说:“似乎很可能的是,他的[波普尔的]科学观并非来源于对科学进程的最初的客观的观察,在波普尔所提出的理论的早期应用中,这种科学观本身就是与当今哲学困难密切相联系、后来与实际科学程序相比较的‘直觉’”。(12)(我认为,甚至对科学知之甚少的读者也会注意到,我的问题——至少有一些——是起源于物理科学本身,而我本人对科学实际和科学研究的了解并不都是第二手的。)

我心目中的批判的讨论,当然是那种经验在其中起重要作用的讨论:观察和实验不断被用来对我们的理论进行检验。然而,柯克竟然令人惊讶地说(第332页;着重点是我加的):“波普尔的命题是,一切科学理论完全建基于直觉之上。”

和大多数哲学家一样,我也对我的观点遭到歪曲和漫画化习以为常。但是,这谈不上是漫画(漫画总是依据某种可辨认的同原型的相似之处)。可以指出,我的经验主义的和实证主义的朋友、反对者和批判者中,没有一个人批判我主张或恢复一种直觉主义的认识论,相反,他们一般都说,我的认识论同他们的认识论没有重大的分歧。

由以上所述可见,柯克提出了几个猜测,不仅涉及我的哲学的内容,而且还涉及我的哲学的起源。但是,他似乎并不知道这些解释的猜想性。相反,他认为他已从原文给它们提供了某种证据。因为,他这样说我:我“自己的科学方法论的态度……在他[波普尔]写《科学发现的逻辑》的1958年序时形成了,他在序言中反对维也纳小组致力于把所有哲学的[原文如此]和科学的真理都建基于经验证实之上”(柯克,第319页)。这里我无需评论对维也纳小组的维特根斯坦派哲学的这种错误描述。但是,既然这里是一个哲学史家在论述我的著述,所以我感到必须尽快地把关于我的著述的一个历史神话戳穿掉。因为在柯克提到的那篇序言中,我只字未提我怎样形成我的观点或态度的问题;对维也纳小组我也只字未提。实际上,我不可能写过像柯克所说的那样的东西,因为事实不是那样的。(柯克先生可能已发现,于1957年首次发表在我的一次剑桥演说中的论述,现在已部分地收入本书,题为“科学:猜想与反驳”,我在其中谈了我怎样形成我“反对”马克思、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企图……的态度”,而这三个人没有一个是实证主义者或者维也纳小组的成员。)似乎不大可能是我那带有赫拉克利特式晦涩的文体造成柯克先生这种解释不通的错读,因为和“回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相比较时,他(第318页)把我上面引用过的他的那段话提到的1958年序言说成是“比较清晰的陈述”。

错读《科学发现的逻辑》的另一个例子同样令人费解,至少对于读过该书第61页的人来说是如此(更不用说第274页或276页了),在第61页上我谈到了真理问题和阿尔弗雷德·塔尔斯基的真理论。柯克说:“波普尔抛弃了绝对科学真理的概念”(第320页)。他似乎没有看到,当我说我们甚至不能知道一个得到很好确证的科学理论是否真时,我实际上正是假定了一种“绝对科学真理的概念”;一如某人说:“我未成功地达致这个目标”,但他仍在运用一个“绝对的目标概念”,就是说,一个目标之存在的假定独立于它之被达致。

在一位杰出学者和哲学史家的一篇文章里,竟可看到这些明显的理解错误以及偶尔的引文错误,是令人惊讶的。因为这些,已没有必要为我真正的科学观点作哲学辩护。

因此,现在我可以转到更重要的事情——我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说明和柯克对此作出的反应上来。在这一节,我限于答复柯克就方法问题谈的两点。

(1)柯克在第325页上对我的一番话进行了讨论,我的这番话旨在声明我无力进行原文校勘这类工作。他引的这段话如下:“当一个专家开始论证赫拉克利特可能用过哪些语词或措辞,以及他不可能使用哪些语词或措辞时,我简直就茫无所知了”。

针对否认具有这种能力,柯克评论说:“举例说来,好像‘赫拉克利特可能用过哪些语词或措辞’这一点和对他的思想的评论无关似的!”

可是,我根本没有说过或提出过,这两者是“无关的”。我只承认,我对赫拉克利特(和其他人)的语言习惯研究得不够深,自知无力讨论像伯内特、第尔斯或莱因哈特以及较晚近的弗拉斯托或柯克本人这样的学者在这个领域里的工作。

柯克接着说:

“我们拥有的最古老的原文”,正是这些“语词和措辞”,还有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本人的其他原文残篇,而不像波普尔认为的那样,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古希腊哲学残篇编纂者的转述。……事实上,甚至对于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这也是显而易见的:再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思想,必须既根据后来的传说,也根据幸存的残篇。

我想象不出,我之声明我在语言考证领域里毫无能力怎么会致使柯克想到这样的事不是“显而易见的”,哪怕是对那个特定的业余爱好者而言。并且,他可能已注意到,在《回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和我的《开放社会》里,我十分频繁地引用、解释和讨论这些残篇本身(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转述要多得多,虽然我们现在似乎一致认为,这些转述也是很中肯的),例如,我在后一著作里讨论了相当多赫拉克利特的幸存残篇。柯克在第324页上提起过我的这本书。那么,他为什么在第325页上把我的否认解释成我否认对幸存的残篇或这些残篇的历史地位感兴趣呢?

(2)对我在《回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所作的批判,柯克以一种不能令人满意的方式作了答复。为了举例说明这种方式,现在录引这个答复的最后一段(第339页)。他说: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波普尔]运用了可能真理的标准来对一个理论的历史性作检验。在第16页上,他[波普尔]发现,“建议我们应该根据‘常识’的标准来检验赫拉克利特观念的历史性,这……是有点令人惊奇的。”难道我们[柯克]不会发现他本人[波普尔的]“检验”更为令人惊奇——“当然,关键之点在于,就我们所知,这种富于灵感的哲学[即人是火焰,等等]是真实的”[第17页(本书第212页)]?

对此,简单的回答是:我既没有说过也没有暗示过,一个理论的真或可能真,是对它的历史性的“检验”。(在我的演讲的第16和17页即本书第211和212页上,还有第Ⅶ节第二段上,都可以看出这一点;附带说一句,难道柯克忘了他的命题即我已抛弃真理观念了吗?)而当柯克在这里把“检验”放进引号之中——由此指出我在这个地方或在这种意义上用“检验”这个术语——这时他显然是错误地引用了我的话。因为,我的话或者意思无非是,传统上(我认为是正确的)归诸赫拉克利特的变化理论的真理性,说明这种“归属”至少是弄明白了赫拉克利特的哲学——而由柯克归诸赫拉克利特的那种哲学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再附带说一句,我确实认为,编史工作和观念解释的一条重要的甚至显而易见的原则是,我们应始终试图把一种有意义的和真实的理论而不是没有意义的或虚假的理论归诸一个思想家,当然条件是这留传下来的历史证据允许我们这样做。诚然,这既非一条标准,也非一种“检验”;但是,不想运用这条编史原则的人不会理解像赫拉克利特这样的伟大思想家。

就前苏格拉底哲学家而言,柯克和我之间最重大的分歧在于对赫拉克利特的解释。这里我要声明一下,柯克几乎无视我的两个主要论点,或许他是无意的,对此我准备在以下(1)和(2)里加以讨论。

我对赫拉克利特总的看法可以用卡尔·莱因哈特的话来表述:“哲学的历史是哲学问题的历史。如果你想解释赫拉克利特,那么首先得告诉我们他的问题是什么。”(13)

我对这个质疑的回答是:赫拉克利特的问题是变化的问题——变化何以可能这个一般问题。一个事物发生变化就不复是那已变化的事物了,那么,它何以能既发生变化又保持自身的同一性呢?(参见《回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第Ⅷ和Ⅸ节。)

我认为,赫拉克利特的伟大遗训是同他发现这个振奋人心的问题相联系的;我还认为他的发现导致了巴门尼德的解决即对于任何事物——任何存在物来说,实际上变化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后来又导致了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的密切相关的理论,即尽管事物改变了它们在虚空中的位置,实际上它们并未发生内在变化。

我遵照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那些残篇,归之于赫拉克利特的这个问题是这样解决的:不存在(不变化的)事物;呈现于我们面前为一个事物的是一个过程。实际上,一种物质的东西像一团火焰;因为一团火焰似乎是一个物质的东西,但它并不是;它是个过程;它处于流动之中;物质从中穿过;它像一条河流。

因此,一切看起来多少是稳定的事物实际上都处于流动之中;它们中有一些——看来确是稳定的那些事物——处于看不见的流动之中。(因此,赫拉克利特的哲学为巴门尼德区分现象和实在铺平了道路。)

为了显得是个稳定的事物,这过程(事物背后的实在)必须是规则的、类规律的、“有分寸的”:保持稳定火焰的油灯必须为火焰提供一定量的灯油。看来不无可能的是,赫拉克利特根据米利都学派,特别是阿那克西曼德关于宇宙周期变化(像白昼和黑夜,也许还有潮汐、月球的圆缺,特别是一年的四季)的看法,提出了有分寸的或类规律的过程的思想。事物,甚至宇宙的视在稳定性可以解释为一种“有分寸的”过程——由规律支配的过程,这个思想很可能是从这些规则性得到启发而产生的。

(1)我批判柯克对赫拉克利特的看法主要有两点,第一点是这样的。柯克提出,赫拉克利特不会认为“一块岩石或一只青铜锅……始终经历着看不见的变化”,并且提出这样认为是违反常识的。柯克对我的批判所作的冗长讨论(第334页以后)最终达到这样一点:

在这一点上,论据变得有点不足。虽然我同意,从理论上讲这是可能的:我们经验的某些看不见的变化,例如波普尔引证的铁逐渐生锈,给赫拉克利特留下了十分强烈的印象,以致使他断定:一切没有可见变化的事物都处于看不见的变化之中。然而,我认为,现存的残篇并没有表明事情确实如此。(第336页)

我认为,这论据从任何意义上说都不会变得不足;并且许多现存的残篇都表明了我归之于赫拉克利特的理论。但是,在提到这些残篇之前,我必须重提一下我演讲中提出的那个问题:如果像柯克和雷文所赞同的那样,火可以说是物质的结构模型或原型(或他们所称的“原型型式”),那么,除了意味着物质事物像火焰并因而是过程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当然,我没有断言赫拉克利特用了像“过程”这样一个抽象术语。但是,我猜想,他不仅把他的理论应用于抽象事物,或“作为整体的世界秩序”(如柯克在第335页上所说的那样),而且也应用于具体的、单一的事物;这样,这些事物谅必是同具体的、单一的火焰相比较的。

至于支持这种观点和我的总的解释的现存残篇,首先就有关于太阳的残篇。我清楚地看到,赫拉克利特把太阳当作一个事物,甚或当作日日更新的事物;见DK,B6,那里说(14):“太阳日日更新”,不过,这或许只意味着太阳像一盏灯那样天天重新点燃。B99上说:“要是没有太阳,天就会是黑暗的,尽管还有其他的星辰。”(亦见B26和我上面就灯和量度所表述的意见,并同B94作比较。)或者见B125:“如果不加搅动,酿酒的大麦就会腐败。”因此,运动、过程对于事物的持续存在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否则这些事物就不复存在了。或者见B51:“同自身相异的东西又同自身一致:它是产生于紧张的和谐,像在弓和七弦琴里那样。”正是这种紧张、作用力、内在的冲突(一种过程)致使弓和七弦琴成其为它们自身,只有当这种紧张保持着,只有当它们各部分继续冲突着,它们才继续是它们自身。

大家知道,赫拉克利特喜欢概括和抽象;因此,他很快作了一个概括,很可能想使之成为宇宙尺度上的概括。这个概括见诸B8:“相反者相成,最美的和谐产生于不同的音调。”(亦见B10。)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忽视了单一的事物,像弓、七弦琴、灯、火焰、河流(B12,49a)。“踏进同一条河的人,不断遇到新的水流……我们踏进同一条河流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我们存在而又不存在。”

然而,河流在成为宇宙过程的象征以前,还是具体的河流,此外,它还是其他具体事物包括我们自己的象征。虽然“我们存在而又不存在”(附带说一句,柯克和雷文不认为这段话属于赫拉克利特)一说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总括万殊的也许还是宇宙的概括和抽象,但它无疑还意味着对每一个人的一个非常具体的呼吁:犹如很多其他的残篇提醒我们的生变成死、死变成生一样,它也是赫拉克利特式的死亡警告。(比较例如B88,20,21,26,27,62,77。)

如果说B 49a趋向某种类似概括的东西,B 90则是从关于消耗(熄灭)着的火的一般的无所不包的观念趋向特殊的东西:“万物都交换火,火也交换万物,一如货物交换黄金,黄金交换货物。”

因此,当柯克现在问(第336页):“那么,我们能否说,赫拉克利特遵循的任何推理过程都必然蕴涵着万物各自处于永久流动之中的结论呢?”在万物必定在某种程度上仍是猜想和解释的领域里,我们完全可以说,一个“推理过程”“必然蕴涵着”任何事物,就此而言,我们的回答就是一个响亮的“能”。

如以B126为例,“冷变热,热变冷;湿变干,干变湿。”这很可能具有无所不包的意义:它可以指季节变化,也可指宇宙的变化。可是,我们怎么能怀疑(特别是如果我们认为赫拉克利特具有“常识”,而不管这“常识”是什么意思(15))它也适用于具体的、个别的事物及其变化——附带说一句,也适用于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精神呢?(比较B36,77,117,118。)

但事物不仅仅处于流动中,它们还处于看不见的流动中。因此,我们在B88中读到:“生与死;醒与睡;少与老,始终是同一的。因为前者转化成为后者,后者又转化成为前者。”因此,我们的孩子于不知不觉中变老了,这我们都知道;但父母亲也以某种方式变成他们的孩子。(亦见B20,21,26,62和90。)或见B103:“在一个圆周上,起点和终点是同一的。”(对立物的同一;对立物于无形中互相融合;亦见B45。)

赫拉克利特注意到了,这些过程确实可能是看不见的,因此他感到,视觉和观察是骗人的。这一点可从B46看到:“……视觉是欺骗人的。”B54:“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亦见B8和51。)B123:“自然喜欢躲藏起来。”(亦见B56和113。)

我毫不怀疑,这些残篇全都可以解释过去。但我认为,它们似乎支持那些在任何场合都合理的东西,此外,也支持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支持的东西。(虽然后者的证据是令人怀疑的,特别是由哈罗德·彻尼斯的伟大著作来看,但没有人认为[以哈罗德·彻尼斯为最]亚里士多德的证据包括柏拉图或那些“残篇”支持的证据是完全不可信的。)

(2)我回答的最后一点,也是关于赫拉克利特的第二个主要之点,关涉对赫拉克利特哲学的一般总结,它可在柯克和雷文的第214页上读到,标题是《结论》。

我在演说中引用了这个结论的一部分,并说我发现柯克和雷文归之于赫拉克利特的那个学说是“荒谬的”;为了说清楚我认为什么是“荒谬的”,我用了着重号。这里我重引了柯克和雷文的话,且也和上次一样用着重号。我发现“荒谬的”是那据说属于赫拉克利特的学说:“……一切种类的自然变化[因而大概也包括地震和大火]都是有规则的和平衡的,这种平衡的原因是火,即事物的共同成分,它也叫事物的逻各斯”。(见上面第209页。)

我并不反对任何人把变化由规律支配的学说归诸赫拉克利特,并不反对把规则或规律性是事物的“逻各斯”那种较可疑的学说归诸他;也不反对把“事物的共同成分是火”的学说归诸他。我感到荒谬的是学说(1)从许多重要的变化和过程诸如灯中的火或宇宙的四季完全可以称作“平衡的”这种意义上,把一切变化(或“一切种类的变化”)都说成是“平衡的”;(2)火是“这种平衡的原因”;和(3)事物的共同成分,即火,“也称为事物的逻各斯”。

不仅如此,我在赫拉克利特的残篇中,在任何古代资料,像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的资料中,都找不到这些学说的痕迹。

那么,这总结或“结论”的资料来源何在呢?就是说,表达柯克对赫拉克利特哲学的一般看法、显示他对残篇的许多解释的特色的(1)(2)和(3)这三点的资料来源何在呢?

重读柯克和雷文论赫拉克利特的那一章,我只能找到一点暗示:我所反对的那些学说最初是在第200页上提出的,并参照了他们编为223号的残篇。(亦见第434页。)柯克和雷文的223号残篇就是DK,B64这一残篇:“雷霆支配着万物。”

为什么这个残篇会使柯克和雷文把学说(1)(2)和(3)归诸赫拉克利特呢?如果我们记得雷霆是宙斯的工具,那么它不就得到十分令人满意的解释了吗?因为,按照赫拉克利特的看法,DK,B32=KR,231:“那‘一’——那惟一的智慧——既愿意又不愿意接受宙斯这一称号。”(这似乎已足以解释DK,B64。因此,没有必要把它同DK,B41=KR,230联系起来,虽然这只会使我的解释更有力。)

但是,柯克和雷文在第200页和434页上更详尽地解释了残篇“雷霆支配着万物”:首先,把雷霆等同于火;其次,赋予火一种“指导能力”;第三,提出火“反映神性”;第四,提出火就是逻各斯。

对一段简短残篇作了如此过分的详尽解释,其资料是什么呢?我在所有古代资料——残篇本身、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著作中都找不到这种资料的影踪。我能发现的惟一痕迹是希波里塔斯的解释,柯克和雷文在他们的书的第2页上把他描述为“公元3世纪一位罗马神学家”(差不多比柏拉图晚了6个世纪),他“抨击基督异端,声称他们复活异教徒哲学”。看来他不仅抨击“理智派”异端,说它“是赫拉克利特理论的复活”,而且由于这些抨击,对根除异端也作出了贡献。

希波里塔斯也是B64即那关于雷霆的优美残篇的资料来源。显然,希波里塔斯引用它是因为想把它解释为和理智派异端密切相关。为此,希波里塔斯首先把雷霆等同于火;接着等同于赋有神助“指导能力”(如柯克和雷文说的那样)的永恒或神圣的火;再次等同于深谋远虑或理性(柯克和雷文称为“逻各斯”);最后,他把赫拉克利特的火解释为“宇宙家政的原因”即维持世界平衡的“指导者”或“经济政府”的原因。(柯克和雷文说火是“这种平衡的原因”。)

(希波里塔斯的第三个等同的确可能有原文的根据:卡尔·莱因哈特载于《赫耳墨斯》1942年第77期上的一篇文章猜想有过一篇佚失了的残篇,读作“匹欧菲罗米蒙”(pur phronimon)或“匹欧菲罗侬”(pur Phronoun),希波里塔斯间接提到过它。我无法估量莱因哈特论证的力量,虽然在我看来这个论证并不很有力。但是,那据说佚失了的残篇本身倒完全合乎我的解释:既然我认为赫拉克利特意指我们(我们的灵魂)是火焰,“思维的火焰”或“思想过程之火”当然就十分相合了。但是,只有基督教或异端基督教才会解释说“火是天意”;至于希波里塔斯的“原因”,莱因哈特明确地说这并非赫拉克利特的意思。如果说火能作为世界平衡的原因,那只有借上帝的最后审判日的大火才成为正义的平衡的原因;然而,柯克并不认为这种大火是赫拉克利特学说的一部分。)

可见,希波里塔斯可能试图通过自己的解释断言赫拉克利特的学说是半基督教的,或者像卡尔·莱因哈特所提出的,是为了把源于异教的一些理智论异端学说,例如火赋有天赐神助力量的学说加到赫拉克利特头上。柯克归诸赫拉克利特的学说看来是他对希波里塔斯这种解释所作的解释,而我认为,这样归诸赫拉克利特,是根本无法接受的。

尽管当希波里塔斯引证赫拉克利特时,他可能是很好的资料来源,但当他解释赫拉克利特时,显然就不值得认真看待了。

考虑到上面所引的柯克和雷文的最后总结或“结论”的资料来源有疑问,我无法了解其意义也不足为怪了。我还觉得,柯克和雷文归诸赫拉克利特的那个学说是荒谬的,特别是我加了着重号的那些话;而且我肯定,不只是我个人有这种感觉。然而,柯克针对我演讲中讨论他的“结论”并说它是“荒谬的”那一段话写道(第388页上):“当波普尔断言这种对赫拉克利特的解释是‘荒谬的’时,他实际上是孤立的。”可是,当我们更仔细地查看柯克提出的解释时,我们发现,他差不多已承认了我的观点:现在他删去了几乎所有我加着重号的话,因为我认为它们是荒谬的(另外还有“一切种类变化”这句话);他还特别删去了平衡的原因是火(和“那也叫它们的逻各斯”)这个陈述。

因为,柯克在表明这就是我认为荒谬的“对赫拉克利特的解释”时,在第338页上写道:“赫拉克利特承认变化是最明显不过的和必不可免的,但又声称世界秩序的统一性并不因此受到损害:它通过逻各斯保存下来,而逻各斯在一切自然变化中都起作用,并保证它们的最终平衡。”

我认为,甚至这种解释或许也还可以表达得更为恰当些;不过它已不再是荒谬的了。相反,它似乎和我自己在《开放社会》中的解释相一致了。我在那本书里提出:“逻各斯”可能是变化的规律。另外,虽然我强烈地反对(柯克和雷文或希波里塔斯)把火说成为平衡的原因,我并不反对强调平衡或平衡变化的那种解释。确实,如果表面上稳定的物体事实上是像火焰一样的过程,那么,它们必定慢慢地以有分寸的方式燃烧。它们将像一盏油灯的火焰或太阳的火焰那样“决不逾越分寸”;它们不会像大火灾那样逃脱控制。我们在这里可以记起,正是运动、过程使大麦酒免于腐坏和分解;而并非每种运动都产生这种效果,除了圆周运动和有分寸的运动之外。所以,分寸可以称作火的平衡、火焰的平衡、事物的平衡的原因,也即那些表面稳定和静止的事物的过程和变化的原因,是分寸使事物得以保持。分寸、规则、合乎规律的变化、逻各斯(但不是火)乃是平衡的原因,特别是处于控制之下的火的平衡的原因,例如平衡的火焰、太阳或月亮(或灵魂)平衡的原因。

显然,按照这种观点,平衡的变化必然大都是看不见的;这种平衡的或合乎规律的变化必定可由推理推出。(或许这就是把它叫做逻各斯的原因。)

赫拉克利特很可能就是这样得出他那新的认识论的,它不信任感觉经验。他的这种不信任和对色诺芬的怀疑可能后来促使巴门尼德把“圆满的真理”和虚妄的意见——凡人的错误思想作为对立的双方;这是巴门尼德所赞同的理智主义或理性主义和他不仅加以抨击而且还是最先加以表述的经验主义或感觉主义之间的第一次明确的对比。因为他教导说,在错误思想(B6,6)或者意见的经验世界里,有光明和黑暗、热和冷、声音和沉默;我们的眼睛把光明和黑暗混合在一起,因此也包含了它们的混合物;我们的四肢把热和冷混合在一起,因此它们本身变成热的或冷的。这些混合的东西决定了我们的错误的感官的物理状态或“性质”;于是,这在我们错误的心灵看来成为“思想”。所以,这种学说意味着:在这种(错误的)理智中没有什么不是先已存在于感觉(或感官)之中的:

在任何情况下,错误严重的感官总是和对于人类表现为思想的东西混合起来。因为,这两者是同一的东西:进行思想的东西,和构成感官本性的混合物。在这种混合物中占优势的东西,在每个人和一切人那里都成为思想。(16)

这种反感觉主义知识理论不久便转变(实际上并未改变)为一种前感觉主义理论,它把感官(巴门尼德所反对的)吹捧为多少带权威性的“知识源泉”。

当然,这里所讲的一切均属猜想,是有点理想化了的;但是它表明了,甚至认识论的和逻辑的理论也都可能是对宇宙论问题和宇宙理论作批判讨论的产物,而这种批判讨论企图解决批判论争过程中产生的新问题。

至少过去的事情是如此,而这似乎不只是猜想。

* * *

(1) 1958年10月13日在亚里士多德学会的会议上发表的主席致词;初次发表于《亚里士多德学会会议录》(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第59卷,1958—1959年。脚注(和附录)是现在加上去的。

(2) 玛土撒拉(据传享年969岁的老人),见《圣经·创世记》第5章第27节。——译者

(3) 我很高兴能报告大家,G·S·柯克先生真的已对我的演讲作了答复;参见本书第203页注②和第212页注①以及本文的附录。

(4) 亚里士多德本人这样理解阿那克西曼德,因为他嘲讽了阿那克西曼德的“有独创性但不真实的”理论,他把这个理论中地球的状况和一个人的某种状况加以比较,这个人由于又饥又渴,饥渴的程度相等,同食物和饮料的距离相等,所以他无法动弹。(《论天》,295b32。这个观念以“布里丹的驴子”而著称。)显然,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个人被一种无形的看不见的吸引力保持于均衡中,这种吸引力和牛顿的力相似;有趣的是,牛顿本人还有他的反对者如贝克莱,都深切地(虽然是错误地)感到亚里士多德的力的这种“有灵的”或“神秘的”性质是他的理论的一个污点。(亦可见后面第579页。)

(5) 我并不是说,闷熄由于进气孔堵塞:例如根据燃素说,火是由于堵塞了出气孔而闷熄的。但我不想把关于燃烧的燃素说归于阿那克西曼德,也不想说他开了拉瓦锡的先河。

(6) 在我最初发表的演说中,我在这里接下去说:“并且实际上风还引起宇宙大厦内的一切其他变化”,这是根据泽勒的说法,他写道[援引亚里士多德《气象学》(Meteor.)353b6的陈述]:“阿那克西曼德似乎是用引起星球转动的气流来解释天体的运动。”[《希腊哲学》(Phil. d. Griechen),第5版,第Ⅰ卷,1892年,第223页;亦见第220页注②;希思:《阿里斯塔克》(Aristarchus),1913年,第33页;以及李版《气象学》,1952年,第125页。]但是,我也许不应该把泽勒的“气流”解释为“风”,特别不应解释为泽勒说的“蒸气”(它们是干燥过程产生的蒸发)。在第Ⅸ节第2段里,我已两次把“蒸气和”放在“风”之前,把“几乎”放在“所有的”之前;在第Ⅸ节第3段里,我用“蒸气”取代“风”。我作这些修改,是为了答复G·S·柯克先生在他的文章(本文附录中对它作了讨论)第332页上的批判。

(7) 这点应当确立,不管怎么样,它是有意义的。我希望由正文可以明白,我在这里诉诸真实性,为的是(1)表明我的解释至少是有意义的,(2)驳斥柯克和雷文的论点(本节下面要讨论),即这种理论是荒谬的这一论点。对G·S·柯克的答复很长,不能附在这里(但本节和本段与之有关),我把它放在本文末尾的附录里。

(8) 这个附录是对柯克先生在《精神》上那篇文章的答复,曾部分地发表于《精神》,第72卷,1963年7月,第386—392页上,题为“柯克论赫拉克利特和火是平衡的原因”(Kirk on Heraclitus,and on Fire as the Cause of Balance)。我想要感谢《精神》的编者,他慨然允许把原先投寄给他们的这篇文章在这里全文刊出。

(9) 柯克在第322页上援引了我的《科学发现的逻辑》第32页上的话,但如果读了我谈到柏格森之前的那段文字,便会明白我之承认每个发现都包含(除了别的因素之外)“非理性因素”或者说“创造性直觉”,既不是任何“传统哲学”意义上的非理性主义,也不是这种意义上的直觉主义。亦见本书的导论:“论知识和无知的来源”,尤见第39页以后。

(10) 在第17页和第5页(本书第212页和198—199页)还偶尔出现像“不可思议的直觉”,“不那么形式的和较为直觉的理由”和“由此我们直觉地看到”。所有这些场合,这个词都是在非专门意义上、几乎是贬义上使用的。

(11) 方括号里的词是我现在为了使我的意思更清楚而加进去的。

(12) 柯克把“直觉”这个词加了引号,以此表示是我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直觉”这个词的。

(13) 卡尔·莱因哈特:《巴门尼德》,第2版,1959年,第220页。即使我感到我不得不对这本书的基本要义表示不赞同,我也不能不带着无限钦佩地提到它。这本书的基本要义是:巴门尼德不仅是独立于赫拉克利特而提出他的问题的,而且还是先于赫拉克利特提出的,他把这些问题传给了赫拉克利特。然而,我认为,莱因哈特已提供了不容置辩的理由以支持这个观点:这两位哲学家相互依赖。我或许可以说,我给赫拉克利特的问题“定位”的尝试,可以被看作为回答正文所引的莱因哈特的质疑的尝试。(亦见前面第二章第Ⅵ节。)

(14) 我援引第尔斯-克兰茨《前苏格拉底残篇》,Ⅰ,1960年。

(15) 柯克似乎误解了我对他诉诸“常识”所做的批判。我批判了这样的观点:在这些问题上,存在一种编史家可以援用的直截了当的常识标准。我暗示过(但仅仅是暗示)我对赫拉克利特的解释可能和柯克的解释同样或更甚地认为赫拉克利特具有常识。(另外,我还提出,赫拉克利特的话是最不应该按别人的常识标准来衡量的。)奥维德的“水滴石穿”(gutta cavat)中的看不见的变化不是常识吗?(艾伦·马斯格雷夫引起我注意给卢克莱修的《物性论》(De rer. nat.,i265—321)中的看不见变化作出精心的论证,而卢克莱修可能是奥维德的源泉。)

(16) 巴门尼德,DK B16=KR357。尽管亚里士多德和特奥弗拉斯图斯对这段话解释过,但大多数译文似乎都讲不大通。例如KR的译文:“按照每人错乱的肢体中都有的这种混合物,思想对人类来说因此是唾手可得的;因为进行思想的东西就是这东西,即每个人和一切人的肢体这实体;因为对它来说更重要的是思想。”但是(除了取代“作为”的“即”),这里的“错乱的肢体”同KR345(=DK B6,6)中的“他们心中错乱的思想”一样地讲不通;卡尔·莱因哈特的《巴门尼德》,第77页对这一切讲得十分清楚。因此,KR在第283页上的评论是引人误入歧途的:虽然“知觉和思想的等同奇怪地出自‘真理之路’的作者之口”,但错误严重的知觉和凡人思想的等同并非如此。(因为“phusis”是“物理结合状态”或“混合状态”,而不是“实体”。参见查理斯·H·卡恩的最为人推崇的《阿那克西曼德与希腊宇宙论起源》(Anaximander and the Origins of Greek Cosmology),1960年,例如引自De Victu第202页上的话。)DK,戴维·罗斯爵士和《形而上学》洛布版的1009 b22的译文差不多都是莫名其妙的。附带说一句,B16也许最好放在和它密切相关的B9的前面。

亦见附录6的补充的注,后面第5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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