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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女人和花

2024-09-04 18:22    黑郁金香    来源:365文库

然而,可怜的萝莎关在自己的屋里,却不知道高乃里于斯梦到的是谁,或者说,梦到的是什么。

因此,萝莎根据他对她说的话,很容易相信他梦到的是他的郁金香,而不是她。不过萝莎猜错了。

但是没有人来对萝莎说她猜错了,而高乃里于斯的那番不谨慎的话就像一滴滴毒药似的滴在她的心坎上,所以她没有做梦,而是在哭。

事实上,萝莎是一个心灵高尚、判断正确而深刻的人,因此她不考虑自己内在和外在的优点,只考虑到自己的社会地位。

高乃里于斯有学问,高乃里于斯有钱,至少在他的财产被没收以前是如此;高乃里于斯属于商业资产者阶级,这个阶级的人对他们的设计成纹章的店招牌,比纯血统的贵族对世袭的爵徽还要感到骄傲。因此,高乃里于斯很可能认为萝莎是个消愁解闷的好对象,但是一旦涉及到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可以肯定的是,他宁愿交给一朵郁金香,也就是说,交给最高贵、最骄傲的花,而不会交给萝莎这样一个监狱看守的卑贱的女儿。

萝莎明白了高乃里于斯在她和黑郁金香之间,更爱的是郁金香;但是正因为她明白了,所以才更加伤心失望。

因此,萝莎在这个可怕的黑夜里,在她度过的这个失眠的黑夜里,下了一个决心。

这个决心就是从此以后不再到窗洞那儿去了。

然而,因为她知道高乃里于斯急于要得到他的郁金香的消息,而她自己又不想冒险再去见一个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怜悯已经超出同情,正大踏步地笔直朝爱情发展的人;她不愿叫这个人失望,所以决定单独继续已经开始的读书写字的课程;幸好她早已经学到了不再需要一位老师指点的程度,如果这位老师不叫高乃里于斯的话。

因此,萝莎开始发奋地念不幸的高乃依·德·维特的《圣经》。在那本《圣经》的第二页上写着高乃里于斯·凡·拜尔勒的遗嘱,自从第一页撕掉以后,这第二页已经变成第一页了。

“唉!”她重念这遗嘱的时候,低声说,她每念完一次都有两颗眼泪,爱情的珍珠,从她清澈的眼睛滚到她苍白的脸颊上;“唉!当时我一度还以为他爱我呢。”

可怜的萝莎!她猜错了。犯人的爱情,从没有像我们叙述到的这个时刻那么真实,既然我们前面已经很为难地说过了,在大黑郁金香和萝莎之间的斗争中,屈服让步的是大黑郁金香。

然而,我们再说一遍,萝莎并不知道大黑郁金香已经吃了败仗。

萝莎在读书的这一门功课上已经有很大的进步,她读完书,又拿起笔,以同样值得称赞的勤恳,开始写字这门难得多的功课。

然而,在高乃里于斯那么不谨慎地说出真心话的那一天,萝莎差不多已经能够把字写得清清楚楚了。所以萝莎并不担心自己不会很快地进步,至迟在一星期以后,她就可以把郁金香的消息写下来告诉犯人。

高乃里于斯叮嘱她的话,她一句没忘掉。其实,就连高乃里于斯不是以叮嘱的方式对她说的话,她也一句没有忘掉。

而他呢,一觉醒来,从来没有这么深地陷在情网里。在他心目中,郁金香还是那么鲜艳灿烂,那么生气勃勃,但是他已经不再把它看成是一种值得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萝莎的宝贝了。它不过是一朵珍奇的花,大自然和艺术的神妙的结合品,上帝赐给他,好让他佩在他情人的胸前。

然而,这一整天,有一种模糊不安的感觉压在他的心头。他像那些意志坚强,能够暂时把晚上或者第二天才落在头上的大灾大难忘掉的人。忧虑一旦放开了,他们的生活和平常一样,只不过这被忘掉的危险,时不时地还要突然用尖利的牙齿咬他们的心。他们突然心惊肉跳,他们纳闷为什么会心惊肉跳,接着记起了他们忘掉的事,就叹口气说:“哦!原来是这个原故!”

高乃里于斯的“这个原故”,是担心萝莎当天晚上不会像平时那样来了。

天渐渐黑下来,忧虑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真切,到最后这忧虑占据了高乃里于斯的整个身体,他除了这个不再想别的了。

因此,他带着剧烈的心跳,迎接暮色的来临;暮色越深,他头一天晚上对萝莎说的,使这个可怜的姑娘那么苦痛的那几句话,越加真切地涌上他的心头;他问自己,在和萝莎见面已经成了生活上的需要的时候,他怎么能叫他的安慰者为他的郁金香牺牲他,也就是说,如果必要的话,不和他见面。

在高乃里于斯的牢房里,可以听到要塞的大时钟报时的钟声。七点,八点,接着敲九点了。再没有比钟槌敲第九下,宣告第九个时辰到来的青铜音色更深深地震撼人心了。

接着,一切恢复到寂静之中。高乃里于斯一只手放在心口上压住心跳,仔细听着。

萝莎的脚步声,连衫裙拖在楼梯的梯级上的窸窣声,他听得那么熟悉,只要她迈上第一磴,他就会对自己说:

“啊!萝莎来啦。”

这天晚上,没有任何声音来打破走廊上的寂静;时钟敲九点一刻。接着是两下不同的钟声表示已经九点半了;以后是九点三刻;最后,庄严的钟声不但向要塞里的人,而且也向洛维斯坦因的居民报告:十点钟了。

这是萝莎通常离开高乃里于斯的时刻。钟声已经响了,萝莎却还没有来。

这么说,他的预感并没有欺骗他:萝莎生气了,关在自己的屋里,抛弃他了。

“啊!我这是活该,”高乃里于斯说,“啊!她不会来了,她不来做得对;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尽管如此,高乃里于斯还是听着,等着,希望着。

他就这样听着等着,一直等到半夜,可是到了半夜,他不再希望了,便和衣倒在床上。

这一夜又长又凄凉,接着,白天来了;但是,白天并没有给犯人带来希望。

早上八点钟,门开了;可是高乃里于斯连头也没有回;他早就听见走廊上格里弗斯的沉重的脚步声,他完全听得出来走过来的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朝格里弗斯这边看。

然而,他真想问问他,问问萝莎的消息。尽管问这个对她的父亲会显得太唐突,他还是差点问出口。他出于自私的心理,真巴不得格里弗斯会回答说女儿病了。

除非有特别的情况,萝莎白天从来不来。因此,只要还是白天,高乃里于斯就不是真正在等待。然而,从犯人突然的心惊肉跳,从他伸着耳朵倾听门口动静的举动,从他向窗洞迅速投过去的眼光,我们可以猜出,他心里在暗暗希望萝莎会打破平常的习惯。

格里弗斯第二次来的时候,高乃里于斯一反常规,用最温和的声音,问起他的健康情况,可是格里弗斯像个斯巴达人[1]那样说话简洁,仅仅回答说:

“身体很好。”

第三次来,高乃里于斯改变了打听的方式。

“洛维斯坦因没有人生病吧?”他问。

“没有!”格里弗斯的回答比第一次还要简洁,他一边回答,一边冲着犯人的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格里弗斯不习惯高乃里于斯的这种客套,疑心他的犯人想买通他。

高乃里于斯又剩下一个人了;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于是又重新开始了我们上面描写过的那种坐立不安的情景,不过程度比头一天还要厉害。

可是,跟头一天一样,时间逝去,并没有把那个可爱的人影带来。以前,那可爱的人影总是隔着窗洞,照亮可怜的高乃里于斯的单人囚室,即使在离开以后,还留下足够的亮光,让他在她不在的时候享用。

凡·拜尔勒在真正的绝望中度过了这一夜。

第二天,格里弗斯在他眼里显得比平时更丑、更残暴、更可恨。他脑子里,或者不如说,他心里,竟然希望是格里弗斯阻止萝莎到这儿来的。

他恨不得把格里弗斯掐死;不过,如果格里弗斯被高乃里于斯掐死了,天理国法都会禁止萝莎再和高乃里于斯见面。

因此,看守不知不觉地逃脱了他有生以来不曾遇到的最大的危险。

到了晚上,失望转变成了忧郁;尽管凡·拜尔勒不愿意,他对他的可怜的郁金香的怀念,还是和他受到的苦痛纠缠在一起,因而他就变得更加忧郁了。当时,正好到了四月里,这是最有经验的园丁们认为最适于种郁金香的时候;他曾经对萝莎说过:以后我会把你种球根的日子告诉你。这一个日子,他本来准备在第二天晚上见面时决定的。天气很好,空气虽然还有点潮湿,却已经让四月苍白的阳光晒得温和了,四月初的阳光,虽然苍白,却是那么温暖。如果萝莎错过了种植的时间;如果在看不见这位年轻姑娘的痛苦上,再加上看见球根因为种得太迟,或者因为根本没有种而失败的痛苦,那怎么办呢?

这两种痛苦加在一起,就足以叫人不思饮食了。

这就是第四天的情形。

高乃里于斯叫人看了,真是可怜。他痛苦得一言不发,虚弱得脸色苍白,为了想看一看萝莎告诉他的左边的小花园,他冒着缩不回来的危险,把头伸到窗户上的铁栅栏外面去。她曾经对他说过:花园的护墙紧挨着河边。他希望在四月初的阳光下,看到年轻姑娘或者郁金香,他的两个已经破灭了的爱情。

晚上,格里弗斯把高乃里于斯的早饭和中饭端走;他几乎没有碰过。

第二天,他完全不碰了,格里弗斯把两餐的饭菜原封不动地端下楼去。

高乃里于斯整天没起床。

“好得很,”格里弗斯最后一次巡查完了,下楼说,“好得很,我看不久我们就可以摆脱这位学者了。”

萝莎心里一惊。

“什么!”雅各卜说,“怎么啦?”

“他不吃不喝,也不起床,”格里弗斯说,“他也会像格劳秀斯一样,装在箱子里离开这儿;不过这个箱子是一口棺材。”

萝莎脸色变得跟死人一样白。

“啊!”她对自己说,“我明白了,他担心他的郁金香。”

她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屋里,拿起笔和纸,忙着描字母,描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高乃里于斯起来,慢腾腾地走到窗口,他看见一张从门底下塞进来的纸条。

他扑过去,把纸条打开来看,笔迹他已经很难认出是萝莎的了,她在和他分开的那七天里进步得多么快啊。他念道:

请放心,你的郁金香很好。

萝莎的这短短的一句话,虽然减轻了高乃里于斯的一部分痛苦,但是并没有因此就叫他不感到隐含着的讥刺意味。这么看来,萝莎果然没有生病,而是生气了;萝莎不来,决不是出于不得已,而是她自己想和高乃里于斯疏远。

这么看来,萝莎还是自由的,萝莎的意志给了她足够的力量,使她不来看这个因为见不到她而伤心欲绝的人了。

高乃里于斯有纸也有铅笔,那是萝莎以前给他拿来的。他知道年轻姑娘在等他的回音,不过,不到晚上她不会来取的。于是,他在和他收到的一样大小的一张纸上写道:

我生病决不是因为我为郁金香担心,而是因为我见不到你难过。

等格里弗斯走了,等天黑了,他把纸条从门底下塞出去,留意听着。

但是,不管他怎么仔细地听,还是听不到脚步声和她的连衫裙的窸窣声。

他只听到一个像呼吸一样细微,像爱抚一样甜蜜的声音,从窗洞外面送进这样三个字来:

“明天见。”

明天就是第八天。高乃里于斯和萝莎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了。

注释:

[1]斯巴达人,斯巴达是古希腊的奴隶制城邦。斯巴达人严厉、英勇而又简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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