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浪灼灼的夏日午后,红宅似乎都有些昏昏欲睡。蜜蜂们在花丛中慵懒地低吟;榆树顶上,鸽子们咕咕叫着,声音温婉。在远处的草坪上,割草机传来一阵静谧的嗡嗡声;相较之下,乡间弥漫的其他天籁之声都愈显嘈杂。在这一刻,即便是那些以服务他人谋生的人士也能获得属于自己的片刻安宁。在管家房间内,靓丽的客厅女侍奥黛丽·史蒂文斯一边把玩着自己最漂亮的帽子,一边和自己的婶婶——同时也是单身汉马克·阿博莱特先生聘请的厨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戴给乔看的?”史蒂文斯太太盯着帽子,平静地问道。奥黛丽点点头。她从嘴里摸出一个别针,在帽子上选了个合适的位置别上,说道:“他喜欢饰物带那么一点点粉色。”
“我又没说粉色不好,”她的婶婶说道,“又不是只有乔·特纳才喜欢粉色。”
“不是每个人都会中意粉色,”奥黛丽伸直了手臂,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帽子,“看上去挺时髦的,是不是?”
“哦,你戴上正合适,如果我在你这岁数,戴上应该也挺合适。现在可不成,虽然我比其他人穿得更讲究,但这颜色配我显得太花哨。在年龄方面我可从来不弄虚作假,我今年五十五岁,对外宣称也是五十五岁。”
“可你不是已经五十八了嘛,婶婶?”
“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而已。”史蒂文斯太太颇显尊严地说道。
奥黛丽熟练地穿好针线,伸出手颇为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然后开始运针。
“跟你说点有关马克先生的哥哥的趣事儿吧。设想你有十五年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哥哥会怎样,”她自顾自地笑了笑,手上的活计却没停下,“很难想象如果我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乔,会是什么样子。”
“我早上就跟你说了。我来这儿已经五年了,从来就没听说过马克先生还有个什么哥哥。就算明天我要死了我也会对任何人这么说。我在这儿的时候,根本就没见过他的什么兄弟。”
“今天早上吃早餐,他跟咱们提到他哥哥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吃惊——你甚至用一根羽毛都能把我捅倒。当然,在我来之前他说了什么我不知情,但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这位哥哥。当时我进去干什么来着——是送热牛奶,还是面包?——反正他们叽叽喳喳聊个不停。后来马克先生转过身来对我说——你也知道他说话时候的那副腔调——他说:‘史蒂文斯,我哥哥今天下午要来看我,大概三点到,你带他到我的办公室转转。’他大概就是这么说的。我当然要故作平静地回答‘是的,先生’,但我这辈子也没那么惊讶过,我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个哥哥。他又说:‘我哥哥从澳大利亚来。’啊,对了,我刚才忘了说,他哥哥是从澳大利亚过来的。”
“嗯,也许他真的是从澳大利亚来,”史蒂文斯太太想了想,说道,“但这点我也不好下定论,毕竟我不了解澳大利亚这个国家。不过我敢断定他从没来过这儿。至少在我来这儿之后,他从没来过。这可是整整五年。”
“嗯,但是婶婶,他好像有十五年没有回来过了。‘十五年。’我听马克先生是这么跟凯莱先生说的。凯莱先生问他:‘你哥哥是什么时候离开英国的?’我听凯莱先生对贝弗利先生说,他知道马克先生有这么个哥哥,但是他不知道这位哥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您瞧,所以他要问马克先生。”
“我可不知道过去十五年的事,奥黛丽,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儿,那是从五年前的圣灵降临节开始的。我可以发誓,从那以后,马克先生的哥哥从没在这幢屋子里出现过。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去了澳大利亚,那我想其中自有原因。”
“什么原因呢?”奥黛丽轻声问道。
“咱们就别管是什么原因了。奥黛丽,你可怜的母亲走得早,在这里我想以妈妈的身份奉劝你几句:一位绅士背井离乡去了澳大利亚,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如果他真的像马克先生所说,在澳大利亚待了十五年;或者据我所知至少有五年的话,也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作为一个受过体面教养的女孩,最好还是不要刨根问底。”
“估计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奥黛丽粗枝大叶地说,“早餐的时候他们就说,马克先生的这个兄弟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可能是欠了一屁股债。我很庆幸乔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储蓄银行上班,拿十五镑钱的工资。这事儿我向您提过吧?”
但在这天下午,有关乔·特纳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门铃一响,奥黛丽就马不停蹄地忙了起来——现在不该叫她奥黛丽,改称她为史蒂文斯。她把帽子放到了玻璃窗前面。
“那儿,站在前门的那个,”她说道,“就是他。马克先生对我说过,‘带他去我的办公室转转。’我猜其实他不想让其他什么人看见他哥哥。实际上他们都出去打高尔夫了。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先生打不打算长住,没准儿他从澳大利亚带回不少黄金,我也许听说过一些有关澳大利亚的事;因为如果能在那儿找到黄金,换作是我也不会说。但是我和乔……”
“好啦,好啦,接着干活儿,奥黛丽。”
“接着干,亲爱的。”她说着,出去了。
对于沐浴在八月的阳光下、沿着小径走向红宅的人来说,开敞的大门正向他展示着一座窗明几净的厅堂,即使瞥上一眼也让人倍感凉爽:门厅上方是低矮宽大的屋顶,橡木为梁;墙刷成奶黄色;格窗耀眼,如同钻石般闪闪发亮;蓝色窗帘垂在两侧。左右两侧的门直通起居室;正对着大门的方向又是一排窗户,俯瞰着一个小花园,空气在窗间轻轻流动。楼梯沿着右侧墙边拾级而上,台阶宽平且低矮,然后折向左面,穿过一条与门厅等宽的长廊,供客人留宿的卧室就近在眼前。但罗伯特·阿博莱特是否要留在这里过夜,尚且无人知晓。
奥黛丽穿过门厅的时候,突然发现凯莱先生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窗下读书,这可让她着实吓了一跳。其实凯莱先生完全有理由待在这里——毕竟在这种天气里,门厅比高尔夫球场要凉爽许多。不过,整个下午,红宅都浸泡在一种空荡的气氛中,好像所有客人都去外面消遣了;即便有人要留下,最明智的选择似乎也应该是在楼上的卧室里睡大觉。作为雇主的表兄弟,凯莱先生的出现确实有些出人意料。稍稍受到惊吓的奥黛丽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叫,羞红了脸。她说道:“啊,请您原谅,先生,我刚才没有注意到您。”凯莱先生将目光从书页上抬起,冲她笑笑——他那张又大又丑的脸上悬挂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凯莱先生真是一位体贴的绅士啊!”她边走边想。她依稀感到,要是没有这位表兄弟雇主肯定会方寸大乱。打个比方,如果马克先生打算把他哥哥封装到箱子里扔回澳大利亚,那么负责打包的人肯定会是凯莱先生。
这时一位来访者闯入了奥德莉的视野中。“这一定就是罗伯特先生了。”她暗自思忖道。
后来她告诉婶婶说,自己好像早就在什么地方认识过马克先生的兄弟了,但是又不大确定。实际上她还有点感到惊讶。罗伯特·阿博莱特就像是马克先生的短小精悍版:他蓄着精心修剪过的卷须,下巴颏上还悬着尖尖的山羊胡。一双眼睛精锐有神,目光不断地在别人身上逡巡。当他讲到什么趣事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会被他的微笑所吸引;在他安静地等待自己发话的时机时,脸上又总会带着一种期待的表情。他和那些容貌粗陋、不修边幅的殖民地居民不同,正用那种自诩高明的眼光审视她。
“我要见马克·阿博莱特先生。”他声音带着咆哮,听上去更有威胁的意味。
奥黛丽迅速恢复常态,挤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实际上她对任何人都这样微笑。
“好的,先生。家主正在等您,请您跟我来。”
“哦!所以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冒昧猜测一下,您是罗伯特·阿博莱特先生?”
“嗯,没错。所以他一直在等我,是吗?他说他会很高兴见到我,对吗?”
“请您随我来,先生。”奥黛丽正色道。
她走向右侧的第二个房间,打开房门。
“这位先生已经到啦,罗伯特·阿博……”她开了口,却又生生截住了。房间内空无一人。她转过身,对身后的男人说:“如果您不介意,先生,请您先安坐,我去通知家主。我知道他一定还在宅中,因为他曾特意嘱咐我您下午要来。”
“哦!”罗伯特环视着房间,“你们管这个房间叫什么,嗯?”
“这里是办公室,先生。”
“办公室?”
“家主在这里处理工作上的事宜,先生。”
“工作,是吗?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我还真不知道他这辈子干过什么正经像样的工作呢。”
“家主在这里写作,先生。”奥黛丽不卑不亢地回答。马克先生的“写作”,是让管家房间蓬荜生辉的事,尽管没人知道他在写些什么。
“看来是还没有为会面穿戴整齐,哈?”
“我会通知家主您在这里等候的,先生。”奥黛丽果断地说。
她关上房门,将客人独自留在了房间中。
嗯!看来再见到婶婶的时候又有谈资了!她的脑子飞快地运转了起来,把自己和罗伯特相互交谈的话语又飞快地回忆了一遍,就好比“我对自己说,我还真就面对面地见到了他”诸如此类的话。为什么奥黛丽会这样?这时候你简直能用一根羽毛把她捅倒:看来对羽毛的不设防确实是奥黛丽一直以来的软肋。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去寻找家主。奥黛丽穿过门厅走向书房,往里面瞄了一眼,又略带狐疑地走了回来,疑惑地站在凯莱先生面前。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先生,”她恭恭敬敬地低声问道,“你能否告诉我主人去哪儿了吗?罗伯特先生正要见他。”
“什么?”凯莱先生从书页中抬起头来,“你说谁?”
奥黛丽又将自己的疑问复述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家主在哪儿。他不在办公室吗?他在午餐后去了‘圣堂’,我想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多谢您了,先生。我这就去‘圣堂’看看。”
凯莱又将目光移回书页上。
英制长度单位,美制码等于0.9144米,在英国,则1码等于保存在威斯敏斯特商务部标准局的青铜棒两个金塞子上横线标记之间的距离(在62°F时),缩写为yd。 以手对墙击球的一种球类运动。 所谓的“圣堂”其实是坐落于红宅后花园内的一座砖砌的避暑室,离红宅这边大概有三百码 远。有时候马克会在这里深思之后去办公室,将自己的思考所得记录在纸张上面。其实,他的深思结果大多一文不值,马克更喜欢把他胡思乱想的结果充作餐桌上的谈资,而不是记录在纸上,更不屑说打印出来。不过,虽然“圣堂”更像是用于男女调情、吞云吐雾的遮羞所,但如果有访客敢对其等闲视之,红宅的主人也会大感光火。曾经有两个客人在“圣堂”之中大打墙手球 ,虽然那次马克先生对此不置可否,甚至连“你们怎么不去找个别的地方玩”之类的责难的话也没说,但这两名不知趣的客人从此再也没上过红宅的邀请名单。
奥黛丽慢慢走近“圣堂”,向里面张望几眼,又慢慢地退了出来。看来这次也是白跑一趟。可能主人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正像罗伯特揶揄的那样,“还没有为会面穿戴整齐”。好吧,婶婶,试想一下主人脖子周围挂着红色的围涎,脚上趿拉着尘土飞扬的大靴子在会客室会见宾客的场景,那可真够瞧的。——听!一声枪响,肯定是某位男宾正在猎野兔。婶婶总是对小兔子情有独钟,不过加点洋葱酱味道就更好了。这么热的天气里,她总是想喝茶想得要命。好吧,至少有一件事能够确定了,罗伯特先生没有随身带着什么行李,估计不会在红宅过夜。当然马克先生肯定不吝于借给他一些生活用品,毕竟他的衣服很多,足够把半打人裹得严严实实。不过她依旧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马克先生的哥哥。
她返回红宅,在她走在通往门厅的路上经过管家间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探出了一张惊恐至极的脸。
奥黛丽的昵称。 “嗨,奥德 ,”艾尔熙说道,“是奥黛丽。”她回过头,冲屋子里喊了一句。
“进来吧,奥黛丽。”史蒂文斯夫人招呼道。
“出什么事儿了?”奥黛丽盯着房门问道。
“哦,亲爱的,你吓了我一跳。你去哪儿了?”
“去了‘圣堂’。”
“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什么怪声?”
“巨大的响声,爆炸声,真可怕。”
“哦,”奥黛丽如释重负地说,“有个客人正在猎兔子。我来的时候还心想‘婶婶最喜欢小兔子了’,所以我也没觉得有多吃惊。”
“猎兔子!”她的婶婶轻蔑地说,“傻丫头,那声巨响是从宅子里传出来的。”
“确实是这么回事,”艾尔熙插嘴道,她也是女佣之一,“我就是这么跟史蒂文斯太太说的,是不是,史蒂文斯太太?我当时跟你说:‘声音是从宅子里传来的。’”
奥黛丽看了看婶婶,又看了看艾尔熙。
“你们说他是不是带着左轮手枪来的?”奥黛丽压低了声音。
“谁?”艾尔熙激动地问。
“马克先生那个从澳大利亚来的哥哥。我一见到他就对他说,‘你可真不像个好人’。我就是这么说的,艾尔熙,甚至还没等他开口。他可真是个粗野的家伙,”她又转向她的婶婶,“我向您保证,句句属实。”
“奥黛丽,如果你还记得,我一直教育你不要对那个澳大利亚人说三道四,”史蒂文斯太太倒在躺椅上,呼吸急促地说道,“就算有人付给我十万英镑,我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
“哦,史蒂文斯太太,”艾尔熙接口道,她倒是正赶在缺钱的当口,急需五先令去买一双新鞋,“我倒是不会像您这么绝对,不过——”
“快听!那边儿!”史蒂文斯太太猛然坐直了身体,尖声大叫道。她们略带焦急地聆听着,两位女孩不约而同地向老妇的椅子靠了过去。
她们听到有扇房门正咔咔作响,像是有什么人在疯狂地摇着门,还用脚踹。
“仔细听!”
奥黛丽和艾尔熙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眼神。
她们听到了一个男人亮如洪钟、气急败坏的声音。
“快开门!”男人叫喊的声音仍在持续,“把门打开!我说,赶快开门!”
“千万别开那门!”史蒂文斯太太惊慌地说,好像那人正在敲打她们的房门似的,“奥黛丽!艾尔熙!别让他进来!”
“该死的,快点开门!”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们就要让人杀死在自己的床上了。”史蒂文斯太太惊惧不已,战栗着说。
两个女孩抱成一团,双臂死死地环住对方。史蒂文斯太太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