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语录
黄侃讲黄焯记
治学须知二事,一曰治学之法,一曰持论之方。
凡研究学问,阙助则支离,好奇则失正,所谓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亦必如此,方有真知灼见。韩非有言:“变业无成功”,此可为吾人讲学之鉴。
人类一切学问,当以正德利用厚生为三德。
凡学问无论何种,以平易近人为常,以不可思议为变。
中国学问有二类,自物理而来者,尽人可通。自心理而来者,终属难通。
学问不可趋时或挟势力以行。如唐张鷟在当时文名藉甚,文词行于海外,今所存者,一《龙筋凤髓判》,一《游仙窟》(得自日本) 耳。又云,学术废兴亦各有时,惟在学者不媕婀而已。
所谓博学者,谓明白事理多,非记事多也。
凡专门之学,不可于其间有所去取,因牵一发而动全身也。
《曲礼》“疑事毋质,直而勿有”八字,足为治学之道。
荀子谓“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为学须牢记此语。
学术分类,非一成不变。凡分类者,无非便于演说耳。
所贵乎学者,在乎发明,不在乎发见,今发见之学行,而发明之学替矣。
学术有始变,有独殊。一世之所习,见其违而矫之,虽道未大亨,而发露端题,以诒学者,令尽心力,始变者之功如此。一时之所尚,见其违而去之,虽物不我贵,而抱残守阙,以报先民,不愆矩镬,独殊者之功也。然非心有真知,则二者皆无以为。其为始变,或隳决藩维,以误群类。其为独殊,又不过剿袭腐旧,而无从善服义之心。是故真能为始变者,必其真能为独殊者也。不慕往,不闵来,虚心以求是,强力以持久,诲人无倦心,用世无矜心,见非无闷,俟圣不惑,吾师乎,吾师乎,古之人哉。
今日籀读古书,当潜心考索文义,而不可骤言通假。当精心玩索全书,而不可断取单辞。旧解说虽不可尽信,而无条条逊于后师之理。廓然大公,心如明镜,然后可以通古今之邮,息汉宋之争。
讲古书须展转屈曲,以迁就其说。
今言保国,第一当全匡廓。今言治学,第一当保全本来。
中国学问,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尽境。
中国学问无论六艺九流,有三条件。一曰言实不言名;一曰言有不言无;一曰言生不言死。故各家皆务为治,而无空言之学。
今日自救救人之法,曰刻苦为人,殷勤传学。
学问文章,以高明广大为贵。
读书人当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
治学第一当恪守师承;第二当博学多闻;第三当谨于言语。扬子云,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矣,寡见则无卓矣。
治学贵能记诵。《西京杂记》云“读千赋乃能为赋”,此可知其要矣。
学问之事,有传学,有行学。欲行其学者,未有不皇皇如也。
学者可贫而不可贱。白刃当前,不救流矢,学问亦然。
学问以积累为先,文学以顿悟为贵。故文学能早成,学问则早成者少,有之则颜回韩非贾谊王弼数人而已。
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惠栋《九经古谊》及《九曜斋笔记》可以教人不欺。)一曰不知者不道。一曰不背所本。(恪守师承,力求闻见。)一曰为后世负责。一曰不窃。(偶与之同,实由心得,非窃。习所闻见,忘其所自,非窃。众所称引,不为偷袭,非窃。结论虽同,推证各异,非窃。)
治国学当力戒二弊。一曰不讲条理。一曰忽略细微。讲条理而不讲细微,如五石之瓠。讲细微而不讲条理,如入海量沙。
初学之病有四。一曰急于求解。一曰急于著书。一曰不能阙疑。 一曰不能服善。读古书当择其可解者而解之,以阙疑为贵,不以能疑为贵也。
凡阅近人书籍,须先调査其材料。
近人治学之病有三。一曰郢书燕说之病。一曰辽东白豕之病。一曰妄谈火浣之病。
《左传》臧武仲云:“季孙之爱我,美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恶石。”学问亦然。
无论历史学、文字学,凡新发见之物,必可助长旧学,但未能推翻旧学。新发见之物,只可增加新材料,断不能推倒旧学说。
常人治学有二病,一曰急,二曰懒,所以无成。
世人是尧舜而非桀纣,治学亦当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
博览旁征,必先有其基。
士以志气为先,不以学问为先。
学问最高者语言最简。
天下人之所长,非己所能有。己之所长,为天下人所不能有。如是始能有以自立。
凡引古择,或从本义引之,或以己意引之,前者名曰推原本义。后者名曰断章取义。如孟子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后者之类。
读中国旧书,了解为先,记忆次之,考据又次之,判断最后。
看清一部难懂之书,可以读多数难懂之书。
古人之议论其言简,今人之议论其言繁。唐以前人之一二语,唐 以后人可敷衍而为千百言。读周秦诸子等书,均可作如是观。
所谓科学方法,一曰不忽细微。一曰善于解剖。一曰必有证据。
清人治学之病,知古而不知今。明人治学之弊,知今而不知古。
阎若璩《潜邱劄记》、惠栋《九经古谊》、《松崖笔记》、《九曜斋笔记》,可见大师入手为学,不嫌鄙陋,学者可依以为师。
王安石云:莫将有限胜无穷。惟作学问,却应将有限胜无穷。
治学须看原书,不可误听人言。
治中国学问,应置身五口通商之前。
治中国学问,当接收新材料,不接收新理论。佛经云:依法不依 人,即此义。
作与述不同,作有三义,一曰发现谓之作。二曰发明谓之作。三曰改良谓之作。一语不增谓之述。
汉学之所以可畏者,在不放松一字。
考据之学有三要,一曰不可臆说。二曰不用单文。三曰不可迂折。欲为考据之学,必先能为辨论之文。
集解之学行,则无真正之学(经学之道亡)科学之法行,则无自然之文。
乾嘉学风谨严缜密,苦人甚矣。故至道咸以后,风气即变。
凡古今名人学术之成,皆由辛苦,鲜由天才。其成就早者,不走错路而已。
死而不亡赛寿。学有传人,亦属死而不亡。
凡学问文章,皆宜以章句为始基(黄以周语)。研究章句,即为研究小学。
生知谓道德,非谓学问。
教化者,教人且化人也。故道德须立于感情之基础上。
通一经一史,文成一体,亦可以为成人矣。
天下事不外名实二种。名所以指实,而名非实,惟实至者名自归矣。
我辈学问,以汉学为表面,以申韩为骨子。
语言文字之学,为各种学问之预备,舍此则一无可通。
读天下书,至死不能遍,择其要而已矣。刘申叔年三十五而学成,亦得择要之法。
点书。朱子谓凡人点书,第一步用十分功,第二步即可用得七八分功,第三步即可用得四五分功。此经验之谈。
翻书。不有根柢之学,而徒事翻书,此非治学之道。然真有根柢之学而不能翻书,亦不免有媕陋之讥。翻书有因所知以及所未知,其用有二,一、己所不知,翻之而得。二、己所不记,翻之而记。凡临时检查而得之者,必其平时能翻之者也。
编书。如能编书,久之自能得其条理。予尝教人编唐以前论文语撰录,如得编成,亦可示后。
辑书。辑书始于宋儒,如师旷《禽经》,所谓亡书还原。清代辑书始于章宗源,读己辑书,一方可为整理,一方可为补遗。近日敦煌所出书与日本所印为吾国失传之书,皆可补遗。如《全唐文》一千卷,不为不多,而陆心源《补遗》至七十卷。
解书。有全解者,有零碎解之者。解释一部书者,为一书之注。零碎解者可为笔记。湖海楼丛书中周婴(明人)《巵林》即为零碎解释,文辞甚美。
著书。此事不可望之常人。颜之推有言,但能学问,自足为人, 必乏天才,毋强操笔。
目录之学,一撮旨意。二定是非。三辨真伪。四考存亡。伪书有全伪者,有半伪者。惟真伪一事,是非又一事。伪而非,如《忠经》(唐人伪托马融撰)、《天禄阁外史》(明人伪托黄宪撰)之类是也。有众所共知为伪而不可废者,如《古文尚书》、《列子》《孔丛子》、《家语》之类是也。今连言目录,录犹今言说明书,若单指书目,则不可言目录。
伪书有三类。一、述前古之言,而文字多由后作。此类书如以作 言则为伪,如知其为述,则非伪。如《神农本草》、《黄帝内经》、《山海经》之类。二、因旧题而作书,又多采古书以掩其迹。如张霸百两篇《书》、梅赜所上《古文尚书》是。三、因旧名而造书,如《列 子》、《文子》、《晏子春秋》之类,采取淹洽周至,文气亦似古人,至难辨别。刘炫在隋世造伪书以图受赏,自此以后,造伪者纷起,而以明人为最多。道教经典,大抵成于夏贺良、于吉、张陵、葛玄、陆修静、陶弘景、丘光庭、宋齐丘诸人。
清代为校勘之学者,则化整为散。为辑佚之学者,则收散为整。
【论治经】
治经之法,先须专主一家之说,不宜旁骛诸家。继须兼通众家之说,而无所是非。所谓博者,就内而言,淹洽融通之谓。就外而言, 旁征博览之谓。若所谓明大义者,乃明其大体,非谓抽取一二条而能讲明之,大义与要义固不同也。
学问贵能深思,得其条贯。果能如此,虽笃守一经,亦能自立。至于见闻广博,而又条理秩然,此尤为可贵者也。
治经贵由传注入门,而终能抛弃传注。
或谓读经须先看《说文》,此语不然。十三经中字在《说文》外者几四千馀,而《说文》之字在群经外者,亦有数千,如丨ノㄟ三字在经史子中皆未曾见之。
训诂、文词、典制、事实、大义等不可妄为轻重,此经学之大要也。
今日说经,要由六朝唐人之学以窥汉人之学。
治经须先明家法。明家法自读唐人义疏始。
今古文之争,在简牍口说皆各有所长,亦如佛教大乘小乘之争,其不反乎释伽牟尼则一也。
古文可分书本与师说二端。书本有前出后出之异,师说有前师后 师之分,内蕴不明,易迷途径。
自刘歆以前,今文师已多通古文之学者,如孟喜传古文《易》 是。(见《国志’虞翻传》裴注)
治经先读郑君书,后读许君书。郑君之学体大思精,后世如朱元 晦终莫能及。许君五经异义至为严谨,其说无一字无来历。
治经者不择今文古文,使无伏生在前,则《古文尚书》亦不能 读。刘子骏曰,与其过而废之,毋宁过而存之。
郑君注经,度越千古。然亦有矛盾处,有谬误处。如《乡饮酒 义》本为释《乡饮酒礼》,而郑注往往歧为二途。《论语》“予小子 履”本引《汤誓》之文,郑则释为舜事。昏礼纳采用雁,郑释为飞行 之雁,既与舜典二生之文不合。(飞行之雁难可生致,纵古人弋术极 精,终不近情也。)又郑以仲春为昏月,仲春抑岂有飞行之雁。是则 通儒之小疵,学者固难尽从也。元魏孝文笃信郑学,于“予小子履” 之训亦依郑氏,虽不失汉师传学之真,终难免袭谬之诮矣。
郑君引古文经,多用己所改定之字,虽称古文某作某,每非原本 之旧。
王子雍《古文尚书》二十五篇虽属伪作,然其可取者有三,子雍读书甚多,取材宏富,可取一也。其注文甚美,胜于潘勖之《九锡文》、陈琳之《讨曹檄》,可取二也。子雍注书甚多,其《毛诗》、《仪礼注》颇为后儒所采,他经注若此,《尚书注》亦可如、可取三也。
自魏晋以来,以文辞说古书,如王嗣辅之《老》《易》、干令升 之《易》,郭子玄之《庄》,乃至颜沈之说《咏怀》,刘孝标之说《连珠》,皆非正轨。浸至于引佛老以说群经,去之弥远矣。经学当以郑学为宗,清代经学皆由郑学入。
治经须先明家法,明家法自读唐人义疏始。凡疏语复举经文,虽句读甚长,不可断句。
治经必以《经典释文》为锁钥。
清儒不增字解经,可以治宋明人妄说之弊,而不可以律汉人。
清人编修群经之疏,而《小戴记》无之,盖无以加于旧疏耳。孙诒让《周礼正义》,取旧疏者颇多,若胡培翚《仪礼疏》直可不作也。
《汉书艺文志》谓六经者王教之典籍,章实斋本之,因有六经皆史之说。惟章语实有未合处。史学只经学之一部分,经学于垂世立教大有功焉,故经学为为人之学。
常州派今文家皆擅文采而傅以经义,流毒迄于今兹。荀子曰:“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常州派之所以风靡天下乎?若夫不能紬绎, 文辞钝拙,亦有碍于说经。
清代治经之士多翻陈案,惟《仪礼》则不得不遵郑说。至刘申叔作《仪礼古谊》,则骎骎乎欲推倒郑氏矣。
五经应分二类,《易》、《礼》、《春秋》为一类,《诗》、《书》又为 一类。《诗》、《书》用字及文法之构造,与他经不同,《易》、《礼》、 《春秋》则字字有义。《诗》、《书》以训诂为先,《易》、《礼》、《春秋》 以义理为要。《诗》、《书》、之训诂明,即知其义,《易》、《礼》、《春秋》之训诂明,犹未能即知其义也。
中国古书用字简炼,不妄下一字者,《易》、《礼》、《春秋》、《说文》、《唐律》是也。
黄先生语录
黄侃讲黄焯记
治学须知二事,一曰治学之法,一曰持论之方。
凡研究学问,阙助则支离,好奇则失正,所谓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亦必如此,方有真知灼见。韩非有言:“变业无成功”,此可为吾人讲学之鉴。
人类一切学问,当以正德利用厚生为三德。
凡学问无论何种,以平易近人为常,以不可思议为变。
中国学问有二类,自物理而来者,尽人可通。自心理而来者,终属难通。
学问不可趋时或挟势力以行。如唐张鷟在当时文名藉甚,文词行于海外,今所存者,一《龙筋凤髓判》,一《游仙窟》(得自日本) 耳。又云,学术废兴亦各有时,惟在学者不媕婀而已。
所谓博学者,谓明白事理多,非记事多也。
凡专门之学,不可于其间有所去取,因牵一发而动全身也。
《曲礼》“疑事毋质,直而勿有”八字,足为治学之道。
荀子谓“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为学须牢记此语。
学术分类,非一成不变。凡分类者,无非便于演说耳。
所贵乎学者,在乎发明,不在乎发见,今发见之学行,而发明之学替矣。
学术有始变,有独殊。一世之所习,见其违而矫之,虽道未大亨,而发露端题,以诒学者,令尽心力,始变者之功如此。一时之所尚,见其违而去之,虽物不我贵,而抱残守阙,以报先民,不愆矩镬,独殊者之功也。然非心有真知,则二者皆无以为。其为始变,或隳决藩维,以误群类。其为独殊,又不过剿袭腐旧,而无从善服义之心。是故真能为始变者,必其真能为独殊者也。不慕往,不闵来,虚心以求是,强力以持久,诲人无倦心,用世无矜心,见非无闷,俟圣不惑,吾师乎,吾师乎,古之人哉。
今日籀读古书,当潜心考索文义,而不可骤言通假。当精心玩索全书,而不可断取单辞。旧解说虽不可尽信,而无条条逊于后师之理。廓然大公,心如明镜,然后可以通古今之邮,息汉宋之争。
讲古书须展转屈曲,以迁就其说。
今言保国,第一当全匡廓。今言治学,第一当保全本来。
中国学问,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尽境。
中国学问无论六艺九流,有三条件。一曰言实不言名;一曰言有不言无;一曰言生不言死。故各家皆务为治,而无空言之学。
今日自救救人之法,曰刻苦为人,殷勤传学。
学问文章,以高明广大为贵。
读书人当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
治学第一当恪守师承;第二当博学多闻;第三当谨于言语。扬子云,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矣,寡见则无卓矣。
治学贵能记诵。《西京杂记》云“读千赋乃能为赋”,此可知其要矣。
学问之事,有传学,有行学。欲行其学者,未有不皇皇如也。
学者可贫而不可贱。白刃当前,不救流矢,学问亦然。
学问以积累为先,文学以顿悟为贵。故文学能早成,学问则早成者少,有之则颜回韩非贾谊王弼数人而已。
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惠栋《九经古谊》及《九曜斋笔记》可以教人不欺。)一曰不知者不道。一曰不背所本。(恪守师承,力求闻见。)一曰为后世负责。一曰不窃。(偶与之同,实由心得,非窃。习所闻见,忘其所自,非窃。众所称引,不为偷袭,非窃。结论虽同,推证各异,非窃。)
治国学当力戒二弊。一曰不讲条理。一曰忽略细微。讲条理而不讲细微,如五石之瓠。讲细微而不讲条理,如入海量沙。
初学之病有四。一曰急于求解。一曰急于著书。一曰不能阙疑。 一曰不能服善。读古书当择其可解者而解之,以阙疑为贵,不以能疑为贵也。
凡阅近人书籍,须先调査其材料。
近人治学之病有三。一曰郢书燕说之病。一曰辽东白豕之病。一曰妄谈火浣之病。
《左传》臧武仲云:“季孙之爱我,美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恶石。”学问亦然。
无论历史学、文字学,凡新发见之物,必可助长旧学,但未能推翻旧学。新发见之物,只可增加新材料,断不能推倒旧学说。
常人治学有二病,一曰急,二曰懒,所以无成。
世人是尧舜而非桀纣,治学亦当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
博览旁征,必先有其基。
士以志气为先,不以学问为先。
学问最高者语言最简。
天下人之所长,非己所能有。己之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