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刀子的人只配挨刀子吗
作者:边芹
法国友人M跟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故事是M的儿子G从中国“捎”回来的,G的女友在北京为法国电视台工作,但不是记者,只是外围人员,为摄制组与中国各个部门打交道做通联,她懂中文。而核心人员多不通这门语言。
下面的细节足以捆绑一些“潇洒”的灵魂。有一天晚上,她破例没有在下班后离开办公室,而人都散了。忽然隔壁传来痛楚的哭声,她循声过去,看见哭泣的是中国籍女翻译。后者也以为人都走了,才敢悲鸣。她问中国女人为什么这般哭啼,女译员抬起流泪的眼睛说:“他们是那么恶,尊严的一块碎片都不留给我,他们向被采访者提的问题,让我这个做翻译的,感觉自己是祖国的叛徒。”
让一个谋生的普通雇员在非战争年代,在两个即便算不上盟友、但关系正常的国家间只做新闻采访译介工作,都有做汉奸的感觉,余下的已不必多说。很久以来,我就感到那道人为切割的巨大伤口的存在,我这双戳都戳不瞎的眼睛早已看到“贱民”们的命运,一直是以这道伤口为出发点或归宿的。这让我想到自己经历的另一件事,原本打算永远锁在记忆里的。
那是2008年4月7日“火炬事件”后的一天,在巴黎16区的“风土驯化公园”。起这么怪的名字也有出处。19世纪在展示异国风土时,人与兽是同被关在笼子里供市民观赏的,说白了是人兽混居的“动物园”,“驯化”由此而来。“异国”不用我说,自然是远乡僻壤被征服的土地。
如今公园展示异国风土的功能还在,看得见的兽笼是没有了。这里正在举办中国少数民族文化游园会(“事件”之前安排的)。本来我并不知道这个节目,但凡不以反华为目的的活动,媒体是不报的。传进我耳朵,要“拜赐”法国“记者无疆界”的头目梅纳尔在电视上指责游园会有藏族歌舞。主办者立刻胆战心惊地将“藏族”从游园会上抹去了。
果然,我那天下午走进这座巴黎富人区的公园,中国各民族的服饰、歌舞都有,唯独藏族消失了。公园的主干道两边设满民族饰品小摊点,走到尽头,是一个临时搭的街心舞台,上演少数民族歌舞,很专业的表演。中国人走到哪里都像马戏团一般兜售着他们的善,即使“梅纳尔旋风”席卷了整个国土,也有人来公园,为小孩。幸福的只剩下小孩,挤在四川变脸师面前,又惊又喜,发出小动物
般的欢叫。
我看完歌舞,折回主干道,等下一场服饰展演,在一个卖中式服装的摊位前站下。这时花花绿绿的绸缎后面出现了一张脸,枯瘦的线条过于集中地纠结在一起,我一时搞不清浮在面上的这层东西究竟是哪些经历结盟而成。他从柜台后面走出,精瘦矮小,我起初以为他是东南亚人,最南部有一些土著,就是这样黝黑瘦小的,好像外来血液没有沾过他们,上身长下肢短,身体在微折的腰背那里结成一个重心。
但他告诉我他从大陆来,不足一年,不会法语。我问他在国内做什么,他说在南方某报做过。一边说,一边用骨节异常粗大的手,将被翻乱的丝绸小褂码好。一年间从报馆到衣摊,中间只隔着十小时的飞行,这种由距离遮蔽的命运的坠落,时常是以喜剧面目出现的,由命运的主人和看客共同导演。要是在过去,话到这里我也许就走开了,但“4·7”后的一段日子,这个城市的华人,素不相识的,会交换一个眼神或微笑,好像苦痛在我们的血液里拉起了一道链条。
我至今后悔继续下去的有关“4·7”的谈话,有时候一个人的一句话可以像楔子一样钉入你的灵魂,很久排斥不出,那道裂口也再难缝合。
我话音未落,他脸上原本谦卑的表情,瞬间变成了讥讽加愤恨的混合物,但投掷的对象不是我想象的。
他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根本不在乎我脸部些微的变化,脱口而出:“我们中国人哪能跟法国人比,人家是大文化!”如果他不是在一米半见方挂满廉价服装的摊点前,而是在上等沙龙做异国风土的点缀时吐出这番话,我的灵魂面对砸入的楔子,会有一定抵抗力。
你可以想象一个在此地生活经年的人,面对来此不足一年、一句法语不会的人拧死在头脑里的思想,感到的腑脏深处之筋疲力尽。不知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