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苏丽君要想秦珍这爿铺子,你道他是什么意思?原来,苏丽君这人最是有深心的。他姊妹两个,本是气同道合,凡事都预先商量妥了,方才照着计划施行出去,把这两位纨袴公子玩弄在股掌之中。他的主意,是要秦珍把些银派还秦琼,然后再由苏爱君把秦琼的现银吸收了来,一面既把这爿铺子给了自己,自然可以拿着铺子的名义,向钱庄里去支用款项,等到时机成熟,弄着了几万银子,他两姊妹便自席卷而去,任他这爿铺子开着也好,倒闭也好,横竖不是自己的牌面,少不得有这两位纨#公子担着肩子。这些计划,都是苏丽君的深谋老算。爱君为着自己的利益,自然照计而行,只可笑秦珍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却被这两个女孩子蒙在鼓里,一些也不曾觑破,心里还想:“如果丽君养得一个男孩子下来,那便名正言顺的可以娶回家去,不怕藕香拈醋拒绝的了。”却不知道他的三个月娠,也是子虚乌有。 到得年底,秦府里正忙着过年,秦珍刚自西正院出来,打算到万丰里去,迎面碰着兆贵鬼鬼祟祟上来,低声道:“爷可往铺子里去?”秦珍道:“这会子我哪里来的工夫!你问我作什么?可有什么事?”兆贵见四下没人,因道:“方才琼二爷把小的喊去,叫我赶来告知爷的。说是苏家的两位小姐,不知到哪里去了,房间里箱笼只只都空,万丰的折子却撂在抽屈里面,不但把存着的钱都抽空了,并且还支用过五千银子。”秦珍听说,不禁气得目瞪口呆,因道:“这可不是做了放白鸽的吗?你可听说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走的?”兆贵道:“铺子里人说,还是前儿灶神老爷上天的那晚走的,因为爷和琼大爷都有好几天不曾去,只道是爷叫他们到那里去的,所以也不曾留意。才今日个琼二爷开进房门去一看,衣服、首饰都不见了,才知道是上了道儿呢。”秦珍也就无话可说,便教兆贵跟着,同到铺子里去。少不得一番烟尘抖乱,派人出去四下追赶,哪里还追得转来?只好付之一叹!因此一来那爿铺子也就岌岌可危,收进的帐款都被苏丽君卷了跑去,这里欠人的帐都要如数照付。关碍着自己的牌面,不得不向万丰去挪些款项来弥缝过去。倒是秦琼落得置身度外!因为这爿铺子,他已早经并归秦珍。虽则得着的钱已经化为珠宝被苏爱君吸收了去,却也没得什么后患,不比秦珍损失了许多现银,还要替他背上一身债务。但是按到归根这一件事,还是沈藕香和石漱芳两人作成他的。若使他两人略放松些,也和婉香一般容得三妻四妾,也不致于要养着外妇,套上这个圈套呢?如今把这事表过不提。 再说东府里,自从秦文去世之后,袁夫人也就不问家务,一切都由石漱芳作主,一年以来,要长要短只都任着漱芳。帐房里的金有声,本来是漱芳的嫡亲母舅,所以凡是漱芳开出来的帐,无不照办。里面掌家务的虽是藕香,却也不敢驳回一字,因此,自从秦文故世下来,东府里用的钱,竟也不可胜数。到得年下,愈加不必说了!只见帐房里的金有声,尽拿着万丰的上单,一张一张的填着数目,发给出去究竟有多少数目,不但作者不知,连秦府里最高级的主人翁,如:柳夫人、袁夫人等,也都不很明白,只也是秦府的制度如此,怪不得大家糊涂。只因秦文在日,一个儿掌着财权,从不和人商量一句,也不肯把底细告诉一人。他的意思,以为:妇人、女子的识见,万万不及自己;一班子弟,也没一个懂得世面。所以,只把内部分的米盐琐屑,以及各房中的衣穿、首饰,亲戚家的庆吊贺唁,委托了沈藕香一人,叫他做个内帐房的职务。要钱用时,只须开个单子,盖上一颗藕香的图书,便向外帐房金有声去取。按月只把帐薄送与秦文一看,只要内外的收付合符,也就没得话说,所以,沈藕香的职权,专是管着对内的支出一部,只算替各房户里做一个总管罢了。至于收入的房租、田息等项,不但藕香无权过问,便是金有声,也是不经手的,所以,金有声的职务,也与藕香差不多,只管秦府里对外的一部分支出。要钱用时,只销拿着“万丰”折子去取,或是开出即期的两联上单,任便填着数目,付给与人。这单子的效力,竟和钞票一般,人家收去时随时可取现银,所以拿着上单的人,只在市面上大家通用,并不去取现银,这也是秦府里的声望所致。能够取得一般人的信用,可也不容易呢!至于秦府里的常年进款,向来都由秦文自己经手,逢年到节,收了来时,就存在“万丰号”里,另外立起许多的花名户头。每到年下,酌量数目,拿几户做了收付冲帐,一面任他欠着,一面任他存着,所以,这一盘帐除了秦文自己之外,竟没一人明白。便是葛云伯也不十分仔细,只知道这些花户都是秦文经手的存款罢了。究竟哪一户是秦府的化名,哪一户是秦文的私己,哪一户是经手的存款,实在也莫明其妙,所以前儿秦珍问他,他竟回答不出来。不过内中有几个户名,秦文每年拿来做冲帐的,大约就是秦府的“公众进款”,每年计算,大约总可抵冲得过,所以葛云伯并不着急。不道自从秦文故后,秦府里的帐面竟是只有支出,并无存进。当初还道:“因文老的丧事,府里要用钱的去处正多”,所以也不留意。直到今年:“秋节”过后,不想凡是秦文经手存着的户头,竟也一个个的抽了出去,不免惹起葛云伯的注意,他也留心窥察不止一日了。
这一日,葛云伯拿定了一个主意,竟把金有声请到号里,向他开谈道:“文老去世之后,府里面总揽财权的,便是令甥女琼二奶奶。你有翁是他母舅,他们女孩子家懂不得的事,你老哥也该指导指导才是,怎么说自从秋节到今,凡是文老经手的存款,一味子只向号里来抽,抽了去,也不再存下来,这不是有意和我为难吗?今儿我查一查帐,除了承禧堂名下的‘田房租息’,以及柳夫人和宝珠名下的私己存款之外,凡是文老存进来的钱,竟已大半都拿了折子,不知不觉的来抽了去。照这样玩去,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亏得我还担得起肩子,不呵,当这年关上,禁得起玩的吗?我请你老哥来,不为别的,便为这个,只问你令甥女做的事,你可知道不知道?究竟把钱抽了去,存到哪里去的?不要回来放一个空,那是不当耍的呢!” 金有声道:“文老故后,掌家政的却是珍大奶奶。我家漱儿,不过只管着东府里太太小姐们的用度。要办什么,依旧开了单子,送到珍大奶奶那里去盖了图章,发到外帐房来领钱去办,从不曾直接向外帐房领过一个钱。你老哥说我甥女‘总揽财权’这一句话已就错了,至于文老经手的存款,自然有一笔款子,总有一个主儿。‘万丰’的折子,想必总在存户的手里,他们要来抽用,我甥女如何好去阻他?并且,那些存户要来抽款时,也不致于先去和我甥女商量,我甥女如何能够挨家儿的预先通知去,教他们不要来chou动呢?”
葛云伯听了这话,不禁“呵呵”的笑了起来道:“老哥,我和你说体己话,你倒和我打起官话来了!老实说,有些事体我也不来瞒你,你也不必瞒我。文老经手的款项,除了信记一笔是叶老太太的,此外几十个存户,无非都是他老人家一个人的化名,如何瞒得过我?”金有声道:“这话我可不懂!他老人家何必化出许多名来?”葛云伯道:“你真不知道吗?你如果真不知道,你去问问你令甥女就明白了。”说着,冷笑了笑。金有声不免有些脸红了,答不上一句话来。葛云伯又道:“老实说吧,这万丰字号,虽说是文老的大股儿,但是我兄弟自从经手到今,已经三十年下来,一担肩子,都挑在我的身上,万一倒塌了,东府里坍了台不打紧,我可坍不起台。今儿是年二十七了,府里要钱用时,请你问令甥女去要折子,到新存着的庄上支去便了,我这里要顾自己的牌面,预备另外的存户。也许和令甥女一样,一口气来抽取款子呢!”
金有声听到这话,不禁惶窘道:“你老哥怎么讲出这种话来!这可不是和我抬杠子吗?”葛云伯冷笑道:“我一辈子做着秦府里的奴才,帮着文老挣着台面,好好的一家人家,挺挺的一爿字号,偏要自弄自的,弄他倒灶可还有什么好讲?我这话打今儿叫穿了,我也不怕什么,要抽存款的尽着来抽!我已经预备好了!这不过对不起你老哥,你的上单,我可不能照解!一面我还要去把珍爷和宝珠请来,叫他们结一结帐,要拿钱,各人拿各人的折子来拿!承禧堂的折子,本是欠着号里的,请你问一问令甥女,指定哪几户来冲抵?有余、不足再说罢了!” 金有声道:“照你老哥这样说法,可不是一下子要了秦府里的好看?”葛云伯道:“这是令甥女要他夫家的好看!干得我什么事!这万丰字号,本来是柳府上的陪嫁产,我保全这万丰的牌面,只算保全那老东家的面子,无论怎么样,我必支持下来!令甥女既然信不过我,尽把文老名下的股本拆了去也得,只可惜文老一生何等轰轰烈烈,弄到后来,东府里的名誉、信用,不免扫地!琼二爷又是个糊涂虫,由着琼二奶奶胡干去,将来不知弄到怎么样呢!”说着,竟自躺下床去,抽他自己的大烟,再不和金有声讲别的话了。
金有声道:“我兄弟是个忠厚人,虽也晓得自己甥女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但是这一件事究竟是不是我甥女在那里作怪,我却实在不知底细。不过,我甥女作事,何致不顾前后,直到这般地步?他把所有存款尽量抽去,不放心“万丰”,倒放心谁?况且并不和我商量,只个里面恐怕有些不实不尽。如今听你老哥斩钉截铁的这番说话,若是真个照此行去,所有上单,一概不解,那不是把个顶天立地的一个越国公府,一下子牵坍了吗?云老,你的话谅来亦非无因,不过,这个里面或者不免有彼此误会的地方,容我回去把我甥女接到家来,细细问他如何?”
葛云伯听着这话,便喷出一口烟,Q地坐起道:“你打算问他什么?金有声道:“我便问他,究竟这些存款,是不是他抽去的。”葛云伯摇手道:“这些话不用问得!你岂有不明白你甥女的事?你只问他什么意思,定要把‘万丰’的牌面和东府里的声名弄他坏来?”金有声道:“如果确有这一回事,我也要严词厉色的问他这话!”葛云伯道:“那么你去问明白了再来,我等着!”金有声道:“你也太着急了!极快也得明儿上午方好来把你回话。”葛云伯道:“那么我便等到你明儿十二点钟!十二点钟敲过以后,你的上单到我号里来时,我便截止不付了。”金有声没法,只得唯唯答应,径自去了。正是:
容易推翻惟局面,最难猜透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