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自成据了京城,自己尊为皇帝,只是不敢升坐御座。
百官朝见,都在偏殿。又命改是年——崇祯十七年为永昌元年,传谕诏工匠铸永昌钱,字迹模糊不辩,又命熔去重铸,依然铸不清楚。再命三次铸钱,还是不成。自成大怒,令把金银铸成每重斤余的大饼,中穿巨孔,共熔铸成四十三万七千五百六十枚。又命铸永昌玺印,屡铸不成,自成怒不可遏,令将国库中的所有玉石金银铜铁各印,一齐销毁了,愤气方得略平。
那时朝中的诸臣,没有一个不受鞭掠扑笞。自成使宋献策录名,按着官级献银。一品大臣及王公外戚,每日献金银各一斗。二三品的,挨次照减,违忤者或是凿去眼睛,或是敲去牙齿,或刳去鼻头,或摘去耳朵。不到旬日之间,满朝文武大臣,个个弄得只眼缺鼻,独耳破唇。那几个敲去牙齿的廷臣,于陈述时无齿漏风,言语未免含糊,自成嫌他们讲话不明白,令侍卫割去舌头。又有剜鼻的说话嗡嗡不得响亮,自成着割去剜鼻者的臂肉,为代补缺鼻。还有凿去眼睛的,上朝时候,自成嫌他独眼难看,又疑心是学着自己——自成亦独眼,一目于陷河南时所创——便叫侍卫去剜了罪犯的眼珠来,替独眼的补上。
以致血流满脸,眼不曾补好,痛倒要痛死了。
自成见补眼的仍补不成,索性把那只好的眼睛也剜去了,弄得独眼的成了盲目,退朝下来,只好摸索回家。可怜那些朝臣一再的受刑,满朝人,除了牛金星等一班贼党之外,凡是投诚的大臣,竟没有一个是五官周整的,都被自成糟蹋得变作五形不全,好好的朝堂,好像是一所残废的病院了。到了后来百官都不敢再去上朝,大家闭门不出。自成见没人朝参,不觉大怒,命小张侯按着所录的姓名,一个个地逮系了来。一般贼兵,见残疾的人就捉,独眼缺鼻的官员,铁索郎当,络绎道上。京师的百姓,当作一桩新鲜事儿看,还指指点点地说道:“某官员是第一个迎贼入城,如今可变作瞎眼了。”又一个说道:“某官员也是投顺贼兵的,现在连鼻头也没有了,那是不忠的报应了。”众人议论纷纷,听得那班残废的官员人人低着头,含羞无地,心里虽是十分懊丧却已来不及了。
当贼兵攻陷外城的当儿,吏部尚书蔡国用,侍郎程国祥,大学士范景文,三人相约:贼若破城,即行投河自尽。第三天上,内城由太监曹化淳献门,贼兵一涌而进。三人闻得贼兵已经进城,自然要行践约了。侍郎程国祥,深怕蔡国用和范景文不能如约,自己独死未免太不值得,便唤仆人吩咐道:“你可到范相公的家中去探视一会,看看,范相公此刻在家里做些什么,立即来报我知道。”仆人领命,去了半晌回来说道:“小人到范相公那里,见相府中正闹得乌烟瘴气,一家哭声大震,听说范相公已投河殉节了。”程侍郎听了,倒抽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若偷生,岂不愧对亲友?抚心自问,也无颜见地下的范景文。想到这里,就咬一咬牙,决意投河自尽。于是一口气奔到了河边。
时春寒正厉,侍郎寻思道:“就这样跳下去,天乃太冷!
”因脱去了靴儿,坐在河边,先把脚伸在河中试探一下,觉得水寒刺骨,忙缩足不迭道:“这股寒冷,怎样可以投河?”就赤足步行回家。不料他的妻子罗氏,闻得侍郎投河殉难忙也引带自缢。及至侍郎不忍寻死,回得家来,侍郎夫人倒气绝多时了。程侍郎见夫人自缢,悲愤交并,暗想我难道不及一个妇人吗?不如也自缢了吧!想罢即取带打结,悬在床档的旁边,先定一定神,才顿足切齿地把颈子套进了带结中,双脚一缩,身子还不曾悬空,觉喉中如有物阻塞着一般,气急又是难过,幸得吊得极低,慌忙脚踏实地,去了带结,心想自缢也是极受罪的一件事。思来想去,一时终筹不出死法,只得回身出来,叫那仆人到蔡尚书国用府中去,看蔡相公死了没有,立刻回报。
仆人如飞地去了,不一刻回来说到:“蔡老爷和夫人小姐及几个爱姬,正团团地围了一桌,在那里大嚼咧。”程侍郎听说,不由地哈哈大笑道:“俺晓得老蔡未必不肯死,且去看他去!
”说着便着好了鞋袜,匆匆地跑到了尚书府,一直冲进大门,高声叫道:“老蔡,你还不曾死吗?”
蔡国公方面南高坐着欢呼畅谈,听得有人唤他,不觉吃了一惊,忙举头看时,见是侍郎程国祥,顿然记起相约投河殉难的事来,不禁满面含羞地起身说道:“不瞒老哥说,我因决计自尽了,现在和家人设宴诀别。你来得正好,大家喝上几杯,死了也好做个饱鬼。但不知范相公怎么样了?”程侍郎苦着脸答道:“俺也为了这件事。听闻说老范已经践约自尽了。那么我们偷生,怎样对得住老范呢?”蔡国用变色道:“景文果然死了吗?”程侍郎正色答道:“谁和你开玩笑?方才俺从他们家门前经过,见大门上高高地悬幡哩!”
蔡国用呆了半晌,毅然说道:“死吧,死吧!我们且饮上几大觥!”说时邀程侍郎入席,亲自斟了一杯递给了程侍郎。
于是你一杯我一杯,已喝得有些醉醺醺了,程侍郎带醉说道:“老蔡,时光不早了,俺看早晚横竖是一死,趁贼兵还没有杀到,俺们践了老范的约吧!”蔡国用没法,只好跟着程侍郎,两人一前一后同到门外的河滩边。但见洪流滚滚,道上已半个行人都没有,只隐隐地闻得远处喊杀连天,火光不绝。程侍郎说道:“老蔡,你可听见吗?贼人正在焚掠杀戮,俺们可以下去了。”蔡国用皱着眉头道:“那你先下去吧!”程侍郎哪里还答应得出,两人你推我让,都不肯先行投河。末了,两人手搀着手,慢慢地从沙滩走下河去,由浅入深,河水才没到脚踝,蔡国用的两脚叫已发颤,口里连声说道:“不好!不好!”程侍郎也停住脚步,不敢再走。两人立在浅水滩上,索索地只是发抖,面上惨白得没了人色。正在进步不得的当儿,忽然见蔡国用的爱姬莲娘从府中飞奔出来,莺声呖呖地向蔡国用说道:“你倒舍得去寻死了,撇下我们到哪里去?快起来吧,我们要死一块儿死去!”蔡国用见说,“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回顾程侍郎道:“让你去留芳百世,做个忠臣,咱可不愿意寻死了!”
说罢,带跌带爬地走上岸去,程侍郎也忙回身跟了蔡国用登岸,重行进了尚书府,莲娘还不住地骂个不住。蔡国用一声不则的,和程侍郎换去了身上的湿衣,一面叫烫上酒来,两人对饮解寒,三杯下肚,蔡国用叹口气道:“好好的人,为什么无端要去寻死?古人说得好,蝼蚁尚且贪生,好死不如恶活,倘我们也和老范似地真个去跳在河里淹死了,还能够这样的对饮吗?”程侍良池叹道:“说他做甚,只算俺的内心晦气罢咧!
”蔡国用诧异道:“尊夫人已殉节了吗?”程侍郎道:“倒不是吗?”因把他夫人闻知自己投河,便自缢而死的话,约略说了一遍,蔡国用也为之嗟叹不置。两人对饮了一会,才尽欢而别。哪里知道两人投河又止,畏死偷生的事,被仆人们传播出来,弄得京城的士大夫没有一个不晓得,大家当作一桩新闻讲,一时传为笑谈。
那时崇祯皇帝殉国的消息,传到了吴三桂的军前。三桂拥着大兵,却怕李自成势大,只是按兵不动。正在观望不前,忽报李自成遣使来到,吴三桂吃了一惊,当即命左右传进帐中。
使者礼毕,呈上吴襄的书信,三桂拆开来看时,见上面写道:长白吾儿知悉:今吾君已逝,新主登极。汝自幼稚得膺荣爵,不可谓非一时之侥幸。顷者明祚调残,天命已定。识时务者俊杰,自当及早弃甲来归。奈何犹自恃骄军,拥兵观望乎?
大丈夫须顺天循时,择主而事,当不失通侯之赏,亦所以成孝道之名。苟执迷不省,则父遭惨戮,家属受屠。既不能忠以报君,又不获孝以护父。臣节有亏,身名两败,祈三思之。书到之日,宜即遵行,慎无踌躇,自贻伊戚也。此嘱!
三桂读了他父亲的手书,半晌犹疑不决。要想投诚,恐被世人唾骂。如其不降,又怕自成势盛,自己敌他不过。正在犹豫不定,又报京师有都督府的仆人求见。三桂急命唤入,那仆人叩了个头起身,三桂忙问道:“京中怎么样了?”仆人禀道:“都中自闯贼攻破城垣之后,到处焚掠杀戮,不论官民,除了殉节的大臣府第不曾蹂躏外,其余无一幸免。”说到这里,三桂喝住道:“别的不用你说,俺只问你家中怎样了?”仆人答道:“都督府已被贼兵劫掠得不成样了”三桂不待那仆人说毕,接口问道:“人口都无恙吗?”仆人垂泪答道:“太老爷给贼掳去,太夫人因此急死”
那“死”字才吐得一半,三桂带怒骂道:“混帐!谁来问你太老爷太夫人?俺问的是陈夫人可安?”仆人吓得屈了半膝,颤巍巍地答道:“陈夫人已被闯贼掳往营中去了。”三桂失惊道:“这话当真吗?”仆人哭丧着脸答道:“那是小人亲眼看见的。”三桂听罢,蓦地从腰间拔下那宝剑来,“啪”的一剑,将案桌斫去一角,直飞出丈余外。又嚎牙切齿地恨道:“闯贼!李自成你这逆贼!俺吴三桂和你势不两立了!”说罢呛啷的一声,将宝剑掷在地上,帐下将士都齐齐地吃了一惊,三桂怒气冲冲地拂袖进后帐去了。这时部下的诸将,个个惊疑不定,正不知三桂是什么用意。还有那李自成差来的使者,见三桂这种情形,知道有些不妙,又回想至吴三桂的父亲吴襄,现拘留在自己军中,谅吴三桂断不致忍心弃父,会有什么变卦出来,所以放大了胆,在营中安心等候回书。
到了下午,吴三桂便点鼓升帐,大集诸将商议道:“闯贼现居神京,逼死皇帝,这样大逆不道的流贼,还敢挟俺投诚,未免欺俺太甚,列位可有破贼的良策?”说罢,将吴襄的手书传观诸将,时帐下总兵郭壮图、马宝,副总兵胡国柱、马雄,参议夏国相,谋士孙延龄,副将高大节、吴琛等,看了吴襄的劝降书,大家默默无言。
独参议夏国相说道:“将军欲讨闯贼,虽是名正言顺,怎奈吴老将军软禁贼寨,宁非投鼠忌器吗?”三桂愤愤地说道:“本爵三桂时封平西伯,故云君国之仇未复,岂能复顾私情?况古有大义灭亲,昔项羽欲烹太公,汉高祖犹言分我杯羹。
今日本爵尽忠不能尽孝,那也顾不得许多了。”说罢则传自成的使者上帐,喝令刀斧手推出斩首。夏国相谏道:“两国相争,尚不斩来使,遑论草寇的走狗,何足污我斧钺?”三桂点头说道:“参议之言有理,命割去使者的耳鼻,令回去报知自成,义师不日到了,叫闯贼准备肉袒请降就是了!”使者抱头鼠窜地连夜回京中去了。这里三桂选择吉日,慷慨誓师,口口声声为国驱贼,说得声泪俱落,将士人人流涕,个个义愤填膺,都当三桂是真个忠君爱国。哪里晓得他这样地愤兴义师,还是为了一个美人陈圆圆,却假着君国大仇的名儿,利用军心,也算狡猾极了。又命夏国相起草作了一篇讨贼檄文,颁行各处。檄文道:闯贼李自成,以么麽小丑,荡秽神京。日色华光,豺狼突于禁阙;妖氛吐焰,犬豕据乎朝廷。逼帝后于泉台,填小民于沟壑。绝无惠德,只事淫威,本夜郎自大之心,窃天子至尊之位。又复穷极悍恶,昼夜宣淫;更旦逞尽贪残,日夕抢掠。于是神州赤县,变成棘地荆天;嗟我首都京华,化为妖坎贼窟。
本爵身膺边陲之寄,心怀君国之忧。悲象魏凌夷,愤枭酋残虐。
爰兴义师,藉除暴逆。凡我官吏,尔侪军民,当知国家厚泽深仁,自应报本;亲睹闯贼凶悍惨酷,群起诛奸。挥逐日之戈,奏回天之力。顺能克逆,诚志所孚,义声所播,一以当百。试看禹甸之归心,仍是朱家之正统!
吴三桂颁了檄文,又大集诸将商议道:“本爵此次为国复仇,义师一举,天下响应。但在直捣京师的当儿,第一要兵力雄厚,俾得一鼓逐贼,然后择皇族近支,重立明祚。不过这句话谈何容易?现在贼人拥百万之众,俺如没有相当的实力,只怕未必能够成功。”诸将齐声说道:“将军忠忱为国,义师所经,势如破竹,何患贼兵不灭?现下寡众虽悬殊,所谓一以当十,丑类自是不敌。”三桂摇头道:“不是这样讲的,俺已等得熟了,目今建州方在兴盛的时候,他们也曾受过明朝的恩典,俺将致书与建州皇帝,晓以大义,向他借一旅之师以平国乱,谅他们也不至于见拒的。”夏国相道:“建州现在方强盛,虎视眈眈,正苦没有机会,今若借他们的兵马定乱,他们以为有机可乘,倘乱定之后,将军对于这是兵强将勇的建州人又怎样地处置?这引狼入室的计划,犹之饮鸩止渴,还是不干得好。
”
吴三桂因志在夺回陈圆圆,把关系利害毫不计及,一心要向建州借人马,听了夏国相的话,便微笑答道:“参谋远虑果然不差,但俺去借建州的兵马,将来乱定,权还在我,以俺的意思,至多把辽蓟两处作为酬谢他就是了,还怕他争皇帝做吗?俺主旨已定,列位且退,待俺借到了建州人马,再同心戮力地讨贼去!”诸将听了,都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夏国相私自叹道:“吴将军不听好言,他日必有后悔的一天。”当下吴三桂不听夏国相的谏劝,连夜修成一封书信,差了一个专使往建州借人马。其时清朝的太宗皇帝已经宾天,太子福临接位,年纪还只有九岁,由里族多尔衮做了摄政王,一切朝中的大事都是摄政王一个人独断独行的,福临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至于其他的亲王大臣,只有官职而无权柄的,谁敢说半个“不”字?
原来,清朝的英明皇帝即清太祖努尔哈赤共有十四位皇子。这十四人当中,除了八皇子皇太极即太宗已嗣位做皇帝外,就中最是英毅有为的,要推九皇子多尔衮了。那多尔衮的为人,外貌似极诚悫,胸中却是机诈百出,在满洲旗人当中,的确算是个杰出的人材了。当英明皇帝未逝世时,诸王子里面最喜欢的是多尔衮,满心要立他做个太子,又恐蹈了废长立幼的覆辙,所以始终不曾定夺。英明皇帝死后,多尔衮还不过十四五岁,虽说是聪明伶俐,到底年龄幼稚,做不出什么能为来,所以这个皇帝的大位,终被八皇子皇太极占去。但皇太极死后,这大位应该是多尔衮的了,他却不要做皇帝。若知多尔衮为甚不要做皇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