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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陶渊明

2024-09-03 23:29    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    来源:365文库

陶渊明(4—5世纪)是生活在东晋中期至南朝宋初期的人。在他中年以后,社会越发动荡不安,是一个野心家暗中筹谋,充斥着虚伪的时代。陶渊明天性喜好闲适,尤其厌恶当时充斥着虚伪和诡谋的社会,也常常感到人生的无常。

可以说,陶渊明的诗基本上都源于这样的孤独的生活,但是这些流露出孤独感的作品又可以分为两类:以因无法与社会调和而生的孤独感为主的作品和以感叹人生无常的孤独感为主的作品。

首先来谈谈因无法与社会调和而生的孤独感。在《杂诗·其八》中有:

代耕本非望,

所业在田桑。

躬亲未曾替,

寒馁常糟糠。

岂期过满腹,

但愿饱粳粮。

御冬足大布,

粗以应阳。

正尔不能得,

哀哉亦可伤。

这里感叹的是明明竭尽全力在耕作和养蚕了,却还是常常缺衣少食。《孟子·万章篇下》中有“禄足以代其耕”,《礼记·王制》篇中也有几乎完全相同的记载,“代耕”一语应该出自此,意思是获得俸禄。

为什么会过着这样贫困的生活呢,诗人接下来说:

人皆尽获宜,

拙生失其方。

理也可奈何,

且为陶一觞。

这里感叹的是,为何逃离不了这种贫困的生活呢?这是因为其他人都做得很好,只有自己笨拙不会谋生。这个“拙”字,是巧拙的拙,含有笨拙的意思。另外,这也和《归园田居》: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中“守拙”的“拙”同样,有淳朴的意思,表现的是对机巧的反对。

因此,此处的“拙生”在表面上说的是自己不善营生,是陶渊明对这样的自己的审视与自嘲,但是所谓不善营生实际上是站在巧于钻营的人的立场上来看的。对于陶渊明自身来说,指的是毫无机巧、淳真朴实的态度。因此,“拙生”也表现的是自己的毫无机巧、淳真朴实。在自嘲不善营生的陶渊明的心中,也隐含着对自己弃绝机巧、淳真朴实的自负吧。

另外,从“拙生失其方”这一句诗来看,诗人过着贫困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无可奈何。这就会演变成“不管怎样,且酌一杯”的心情——这就是最后两句“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的意思。

像这样,陶渊明自嘲着放下执念,凝视着与世俗不能调和的自己。

东汉张仲蔚,隐居不仕,断绝交友,善属文,好诗赋,安贫乐道,居处杂草繁茂足以没人。此事见于西晋皇甫谧《高士传》。陶渊明的《咏贫士·其六》便是以张仲蔚为主题的。前六句叙述张仲蔚的孤独生活,接下来说:

此士胡独然,

实由罕所同。

介焉安其业,

所乐非穷通。

这四句诗表达的是自己同与世俗隔绝、不求穷通的张仲蔚心境一致。在最后,陶渊明用下面的诗句表明自己的心境:

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

这一句讲的是,倘若想要与世人合拍,做到八面玲珑,那么委屈求全就是必须的,玩弄诡计也是不可避免的。做不到这些的自己,还是想要效仿张仲蔚那样的生活。

像这样无法与世间调和的状态,陶渊明自己也承认是性格使然: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

(《与子俨等疏》)

诗人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至于说为何不能调和,那就是对机关算尽、虚伪遍布的社会的拒斥。下面的这些诗句表明了这一点:

道丧向千载[1]。

(《饮酒·其三》)

世俗久相欺。

(《饮酒·其十二》)

举世少复真。

(《饮酒·其二十》)

我们在《庄子》中经常可以看到“真”,陶渊明虽然也经常使用,但他指的是脱离了一切造作和拘束的自然淳朴的世界和心境,说得极端一些,就是指断绝了私利的世界和心境。

接下来谈谈这两种类型中的后一种,也就是因感叹人生无常而产生的孤独感。以《己酉岁九月九日》中的这句诗为例:

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

为何想到死就会“中心焦”呢?因为死是自己永远的消亡,而自己永远的消亡指的是将自己和所有的事物都永恒地隔绝开。此外,在《杂诗·其三》中说:

荣华难久居,

盛衰不可量。

昔为三春蕖,

今作秋莲房。

严霜结野草,

枯悴未遽央。

日月还复周[2],

我去不再阳。

眷眷往昔时,

忆此断人肠。

这里讲的是,野草上落了严霜,虽然会枯萎,但是绝不会死亡,等春天到了还会变得郁郁葱葱。虽然日月周行不殆,但自己一旦死去却绝不会复生。想到这里就让人觉得非常寂寞,不由得忆起往昔之事,悲痛欲绝。悲痛欲绝的哀愁无法向谁倾诉,即便倾诉了,也不能被完全理解。

陶渊明作有题为《形影神》的一组诗。形也就是身体。形对影,也就是人的影子说:“因为人生无常,所以还是饮酒消愁为好。”影回答说:“应该行善度过一生。”听到了形与影的问答,神,也就是精神,在最后出场教诲它们说:“喝酒使人寿命缩短,行善也无人褒扬。还是纵浪大化,听凭天命为好。”这组诗由这样的结构组成。下面的一节就是形,亦即身体所说的话。

奚觉无一人,

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

举目情凄洏。

虽然在人死后的短时期之内,其他人会悲伤并怀念他。但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会忘记他。毕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即使少了这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就连亲戚朋友也不会再回忆起他,剩下的就只有死者使用过的物品。看到这个,我(形)的心情开始变得悲伤——这与兼好法师[3]所说的“怀念的人在世时聊复尔尔,这样的人不久也故去,只能听到传说的后世子孙,又何来真切的哀伤和思念呢?”[4]十分相似。在这样的思考方式中,潜藏着为自己将要永远消亡而感到的寂寞的心情。

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终究还是要孤零零地与这个世界诀别之时,人类采取的生活态度大体分为两类。其一是正因为人生无常,所以想要尽可能地每时每刻都过得有意义;其二是因为人生无常,所以尽可能地每时每刻都满足本能的欢愉。前者是肯定的、积极的态度,后者是否定的、消极的态度。在前述汉代的《古诗十九首》等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态度属于后者,与此相对,在陶渊明下面的两首诗中表现出来的态度则属于前者。

忆我少壮时,

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

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

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

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

转觉日不如。

壑舟无须臾,

引我不得住。

前途当几许,

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

念此使人惧。

(《杂诗·其五》)

“壑舟”本于《庄子·大宗师》,虽然本义为藏于沟壑之舟,但是在这里意为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的时间。陶侃是陶渊明的曾祖父,位至西晋的大司马,他常常说:

大禹圣人,犹惜寸阴。至于凡俗,当惜分阴。

(《世说新语·文学》注引《晋阳秋》)

陶渊明诗中的“古人惜寸阴”,恐怕正是承陶侃之教。他之所以念此惊惧警醒,是因为怀有时时刻刻都要过得有意义的自觉。

人生无根蒂,

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

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

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

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

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

岁月不待人。

(《杂诗·其一》)

结尾的四句从前被刊载在小学和中学的教科书上。在“不要偷懒,学习吧”等说教材料中也经常使用。但是实际上它的意义并不是那么偏狭死板,它包含着更加广阔、丰厚的意义。这一点从这句诗前面的“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中可以知晓。即便如此,它也并不是“盛年无二度,饮酒且寻欢”那样轻率地讴歌享乐的作品。

说起来,无常和短暂,并不是只意味着生命的消逝,它也意味着一刻一刻的时间在转瞬之间就流逝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即便是时时行乐,也难以轻易解脱吧。我想就是这样的心情演化成了“及时当勉励”之句。“勉励”一语,虽然可以马上联想到学问、道德、工作之类,但是在此处是劝人行乐的意思。这当然不是劝人过醉生梦死的生活,而是劝诫世人,既然明白了时之无常,就不要再逃避。这一句诗有着严肃的余音。

正是因为意识到了一刻一刻的时间,既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写,所以才想要将这既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写的一生过得有意义。如果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可以从容地接受这流转不息的“相”。在前面引过的《形影神》中,作者让神,也就是灵魂,说出了这样的话: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在题为《岁暮和张常侍》的诗中,陶渊明也吟咏道:

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

这些都是在歌咏这种心情吧,特别是在《饮酒·其十一》中有下面这两句诗:

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在时间的流逝中好好奉养身体,对最终到来的死也打算老老实实地接受。这一句诗将这样的心情充分地表现了出来。

大凡人类的心境达到很高境界的时候,并不是与世俗世界完全隔绝,变成天上的人,而是尽管身在世俗世界,却如天人那样呼吸。而如天人那样呼吸也不是呼吸天上送来的空气,而是原封不动地呼吸着世俗世界的空气。陶渊明由感叹无常,到达“应尽便须尽”的心境,并不是“奚觉无一人”这样的寂寞感已经消失了,也不是从“念之中心焦”这样的烦恼中彻底解脱出来了。寂寞仍是寂寞,烦恼也还是烦恼,体味着这些,又超越了这些,才能到达旷达地谛观自己的烦恼的境界。因此,即便是在达到那个境界之后,他也还是会歌咏出寂寞与苦恼之诗。这绝不矛盾抵牾。如果既没有寂寞也没有烦恼,那么谛观就无法在这期间成立,也就无所谓觉悟了吧。

从理论上来说,陶渊明这样坦率地接受死亡的心情,虽然与前述陆机《叹逝赋》结尾部分的主旨大致相同,但是与陆机偏向抽象的思考方式相比,陶渊明的思考则有着具体的、体验的感觉。

关于陶渊明的孤独感,接下来想要论述的是因坚守自己的本性而产生的孤独感。

以上是从与社会无法调和而产生的,和因感叹人生无常而产生的这两个方面论述了在陶渊明诗中所能见到的孤独感。接下来要谈的是,虽然植根于与社会无法调和和对人生无常的感叹中,却超越于此,从认识到本真的自己归根结底是孤身一人的认知中诞生的东西。对于陶渊明来说,所谓本真状态的自己,就是坚守自己本性的姿态。

《饮酒·其十六》中有:

少年罕人事,

游好在六经。

行行向不惑,

淹留遂无成。

大意是:虽然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研习学问,但我的志向至今也没有达成的迹象。学问甚至反而成了自身的敌人。诗人接下来说:

竟抱固穷节,

饥寒饱所更。

敝庐交悲风,

荒草没前庭。

虽然在学问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但是到头来还是只能坚守固穷之节,过着贫穷的生活。“固穷”的意思是固守穷困。“节”是节操,坚守信条和理想的意思。此处的固穷之节成了陶渊明精神生活的支柱。诗人接着说:

披褐守长夜,

晨鸡不肯鸣。

孟公不在兹,

终以翳吾情。

“孟公”是西汉陈遵的字。据说他嗜酒,有宾客造访则喜。客来即闭门,并将客人的车辖卸下,不轻易让他们回家。此事见于《汉书·游侠传》。

另外,诗人在题为《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的诗中写道:

寝迹衡门下,

邈与世相绝。

顾盼莫谁知,

荆扉昼常闭。

凄凄岁暮风,

翳翳经日雪。

倾耳无希声,

在目皓已洁。

劲气侵襟袖,

箪瓢谢屡设。

萧索空宇中,

了无一可悦。

“箪”是竹子做的盛饭的容器。“瓢”是盛喝的东西的容器。在《论语·雍也》中,孔子称赏弟子颜回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然而,孔子自己却是连箪食瓢饮都不可得的。可称为陶渊明自传的《五柳先生传》中也有“箪瓢屡空,晏如也”之句。“箪瓢谢屡设”,特意用箪瓢空设来表现食物常缺。诗人接下来写道:

历览千载书,

时时见遗烈。

高操非所攀,

谬得固穷节。

在书中见到的古人高尚的节操高不可攀,自己却侥幸得到了“固穷节”。诗人在此之后又继续写道:

平津[5]苟不由,

栖迟讵为拙。

寄意一言外,

兹契谁能别。

“平津”指的是西汉的平津侯公孙弘。他奉养贤士,又非难曲学阿世、欺世盗名之徒,关于公孙弘的记载见于《史记》《汉书》。

倘若能够倚赖平津侯这样的实权者,也许也会想要立身扬名,但是因为自己全然不谋求那些,所以这样过着隐居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并不觉得这就是不善处世。在这首诗中包含了作者这样的心情。对我与我心的盟契的坚守,除了你之外无人能够理解吧。[6]

前面所引的两首诗中,后者是陶渊明39岁时之作,前者大概也作于那时。在这两首诗中都使用了“固穷”一语,在其他诗中也至少使用了两次。“固穷”似乎已成为陶渊明精神生活上的信条。故而在此对“固穷”一词稍作一番考证。

在题为《有会而作》的诗中,陶渊明将“固穷”与“斯滥”对比来使用,可知这显然是从《论语·卫灵公》篇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一语而来。这样一来,陶渊明的“固穷”之语都可看作出自《论语》吧。

不过《论语》中的“固穷”,在古注,也就是魏何晏的《论语集解》中,被解作“固亦有穷时”;在新注,也就是南宋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中,也是如《论语集解》那样注解,只是附记上“程子曰:‘固穷者,固守其穷。’亦通。”如果依从程子之说,“固穷”就应当训读作“窮に固くす(固守其穷)”,然而程子之说并不通行,一般仍被训读作“固より窮す(固然有穷)”。因此我在旧著《陶渊明诗译著》(《陶淵明詩訳注》,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东门书房)中,姑且都将陶渊明的“固穷”解作“固然有穷”之意。然而如果仔细吟味陶渊明的用法,总觉得有些不太恰当,因此在旧著中附记“陶渊明或许是将‘固穷’用作‘固守穷困’之义”。

提到“固穷”语意的分歧,实际上还有其他棘手的用例。比如,在东汉班彪《北征赋》、晋左思《白发赋》、晋葛洪《抱朴子·诘鲍》等文中出现的“固穷”,以及在后世唐代李贤注《后汉书·冯衍传》中使用的“固穷”。

从古代典籍的一句中提取出两个字组成一个词,使这个词包含原文一整句的意义,这种手法,文人,特别是六朝文人常常使用。如果考虑到这一点,前面所举《北征赋》和之后的用例,就没有什么不通之处。然而我总觉得有些不太恰当。在这些用例中,“固穷”也都是解作“固守穷困”更为妥当。《抱朴子·诺鲍》的用例尤其如此。

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采用程子之说,大体可以顺畅地阐释文意,然而这并不是利用后人之说去寻根溯源。我素来留意寻找恰当的《论语》的旧说,但终究是徒劳无功的。

在清代,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说“固穷者,言穷当固守也”,与程子之说大体相同。而且他引用了《荀子·宥坐篇》中的“尸子曰:守道固穷,则轻王公”,以此作为依据。

刘宝楠就这样证明了“固穷”应当理解为“固守其穷”。的确,尸子之文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固然有穷”,这真是非常好的旁证。

因此,载于朱子附记中的程子之说或许本来就是古来之说的遗响。这样考虑的话,陶渊明将“固穷”用作“固守其穷”,或是“在穷困之际固守其穷”,也是可以的。

倘若像以上这样对“固穷”的语意穷根究底的话,就不得不提到吉川幸次郎博士所著的《陶渊明传》。他在这当中就将“固穷节”高明地训读作“固守贫穷之节”,实在是令人深深敬服于他的学识。

如上所述,陶渊明所使用的“固穷”一语,既有“固守穷困”的意思,也能理解为“穷亦固守”的意思。无论如何,具体说来,就是不屈服于贫穷,坚守自己的信念和主张。反过来说,就是不会因为不堪忍受贫穷,而改变自己的信念和主张。陶渊明所说的“困穷”,虽然大体是指贫穷,但是只要舍弃主张和信念,圆滑处世,就可以脱离贫穷吧。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是“固穷”。

这样说来,陶渊明是怀抱着“固穷节”,内心没有丝毫的动摇,如枯木死灰一样平静地忍受着贫困吗?

如果他的内心真的能如同枯木死灰一般平静,恐怕歌咏“固穷节”的诗歌就不会诞生了吧。然而事实上,陶渊明之所以在诗中屡屡歌咏坚守“固穷节”的自己,正是因为不得不依靠这样的信念来克服冻饿。顾视自己的身影,诗人感到了难以言表的寂寞。

在前面所举的两首诗中,这种寂寞被强烈地表现了出来。另外,以“清晨闻叩门”一句开头的《饮酒·其九》中,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想要坚守到底的孤独感。

坚守“固穷节”,在广义上可以说是对坚守本真状态的个性的坚持。相较于因为无法与周围调和而生发出的孤独感,以及感叹人生无常而生发出的孤独感,这种在以本真状态屹然而立的心中涌出的孤独感似乎还伴随有一些别的孤寂心绪。倘若将前面所引的“竟抱固穷节”以及“谬得固穷节”两句,各自放回到原诗中的位置上仔细玩味,恐怕自然就可以明白了吧。

玩味这两句诗,我们感受到的寂寞,可以说,与看到以本然姿态巍然耸立的高山,因自身之高而萦绕着难以言说的寂寞的感受十分相似。

接下来我想要就陶渊明对孤独感的表现方式略作论述。它有两个特色:其一是屡屡提出自己的“形”,其二是表示这种孤独感难以付诸语言。

关于歌咏凝视自己的“影”而品味孤独感的诗句,已经在前面论述西汉严忌、东汉蔡琰、西晋左思的时候涉及过。除此之外,将自己的“影”写入诗中,在唐代李白、杜甫的作品中也可以找到。但是,真的深深地陷入自己的影子中,令人感受到无尽悲悯和无限条韵,在陶渊明的作品之外恐怕还真是没有了吧。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杂诗·其二》)

偶有名酒,无夕不饮[7],顾影独尽,忽焉复醉。

(《饮酒序》)

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

(《时运序》)

这三篇作品虽然创作时间有先后之别,并非作于一时,或是“挥杯劝孤影”,或是“顾影独尽”,抑或是“偶景独游”,但都不是只在某个瞬间将目光停留在了自己的影子上,而是在某个时段里,持续地将影子视为一个对象。由此可以推测出,陶渊明经常将自己的影子视作唯一的同伴,而且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将影子视作对象,小声耳语着些什么吧。

此外,前面引过的《形影神》组诗,全篇采用拟人手法,以问答体贯穿始终。这固然在结构上值得注意,但是将自己分成形、影、神三者客观地来审视,这种做法也值得注意。在下面四句诗中,诗人以影之口,讲述影与形是不能分离的伙伴。

与子相遇来,

未尝异悲悦。

憩荫若暂乖,

止日终不别。

包括前面这四句,影的话由十六句组成,结尾四句是:

立善有遗爱,

胡为不自竭。

酒云能消忧,

方此讵不劣!

诗人主张行善。这虽然有些许像道德之“影”(参照第七章),但是如果结合这首诗的整体来看,仍然与陶渊明诗中其他的“影”相同,只能解释为文学之“影”。

因此,陶渊明对影的关注是非常深切的,这与仅仅在某个瞬间凝神注视自己的影子,在程度上有着相当大的不同。

如果把“我”看作A,把凝视着影子的“我”看作A′,把被凝视的影子看作A′′,那么,所谓的通过凝视影子而得到安慰,就是从A当中分立出A′和A′′,A′和A′′得以亲密交谈,A从中获得满足感。如果想象一下独自一人大声地唱歌,自己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的那种心理状态,就可以更加明白吧。

笔者在某一年的夏天去了出云的立久惠峡[8]。那里虽然并没有耶马溪[9]那样豪迈壮大,但是我还是尽兴玩赏了清流两岸山崖壁立的景致。在那里虽有两三家旅馆,却并无一间民家,别有天地在山中。

笔者在那里留宿的时候,碰巧一位其他的客人也没有,完全是与世俗隔绝的静寂之境。可是,在清晨的片刻,有一位女佣一边高声歌唱,一边开始打扫,于是那片静寂被打破了。那歌唱,像是自己听着自己的歌声入神,令人神往。居住于山中之人的寂寥在歌声中得到安慰,委实令人感动,笔者也一直侧耳倾听着那个歌声。

在这种场合下,如果将那个女佣当作A,唱歌时的女佣当作A′,唱的歌曲当作A′′,A′和A′′由A生出,A对A′与A′′的亲密融合感到满足。

我写下这段话并不是想要说山中住着的年轻女子的心境与陶渊明相同,而是为了便于理解陶渊明将影子视作对象来安慰自己的孤独这样的心理状态,才举出一个生活中的例子加以说明。

陶渊明对于自己的影子怀有很深的兴趣。常常将它视作同伴,虽然这是他常常感到孤独寂寥的表现,但是将自己的影子视为同伴来安慰自己的寂寥的这一行为令人想到,对于人类,“绝对的孤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吧。

接下来,我想要谈谈陶渊明所说的,很多东西无法诉诸言语这一问题。

人类一旦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事,就会想要说给谁听。但是,假如将它说给谁,对方真的能够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情吗?对方无法明白,原因之一固然是对方的内心状态,但是另一原因则是说话一方的言不尽意。言不尽意,并不是说说话一方是擅长还是笨拙,而是语言自身的宿命。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语言一定伴随着虚伪吧。这个虚伪,并不是蓄意的虚伪,而是由语言自身所带有的、宿命般的不完全性生出的,是迫不得已的虚伪。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这句诗前面也引到了,歌咏的是在秋天的长夜漫漫中无法入睡,独自沉浸在思虑中的状态。思虑的内容则在下面的诗句中吟咏了出来: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虽然不知道这里的“不获骋之志”具体指的是什么,但是诗人由此陷入苦恼而有了倾诉欲望却是可以确定的。

想要诉说,但是却“欲言无予和”,而不得不放弃,这又是为何呢?或许是因为在深夜,身边并无他人这样单纯的原因吧。但是即使真的有谁在那里,恐怕也无法诉说吧。

“无予和”之“和”是和谐、唱和、融和之“和”,它只有在两者之间达到完全一致的、共通的境地时才会成立。因此,以这个“和”为主,无论是用作“能否回应”,抑或是“能否成为伙伴”的意思,都始终伴随着它的本质。这一点,与同样是回答意思的“答”——回答——有区别,与“应”——表现出反应——也有区别。这样来看,“欲言无予和”只能是我的思虑无法被理解的意思。

不过,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不能完全被理解,也并不只是对方的责任,也与语言宿命的不完全性、虚伪性相关。

明明“欲言”却又不能倾诉的人,就这样与他人断绝了联系,心中涌出深切的孤独感也是理所当然的。正是因为涌出了不堪忍受的孤独感,才有了“挥杯劝孤影”之句。

“欲言无予和”之句,与早于陶渊明一百多年的西晋张华所作的《杂诗》有着相同的立意:

伏枕终遥昔,寤言莫予应。

恐怕陶渊明的这句诗正是本于张华吧。不,不只是这一句,这一句所在的整首诗也是本于张华那一句所在的整首诗吧。但是如果将陶渊明的这句诗与张华的那句诗比较着来玩味的话,两者的心境有深浅之别。

《饮酒·其五》中有名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这句之后接着说:

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此中”的“此”,包含了在傍晚更加美丽的南山,和从那边飞回的群鸟(也可以说是为这样的景色所打动的心情吧。而这个心情,是因饮酒陶然才得以实现的),换言之,即陶渊明所看到的,那个时刻、那个场面的景色。于是,在“此”之中,一直以来怀抱着的“真”的意味终于具象化地表现了出来。这就是“此中有真意”吧。

为了探求“欲辨已忘言”的意思,我想要稍微偏离一下主题。《庄子·知北游》中有如下一节:

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10]。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庄子所说的“欲言而忘其所欲言”,意思是忘记了想要说什么。我认为这段话的主旨是即便是得道之人也无法用语言对此加以说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用语言来说明,道就已经走样了,因此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明。同样是《知北游》,在黄帝交给知的话中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是说的这个意思。还是《知北游》,无始说“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也是这样的意思吧。

再回到正题,陶渊明的“欲辨已忘言”与庄子的“欲言而忘其所欲言”应当存在关联吧。更直截了当地说,陶渊明是想到了庄子的这句话,才写下了这一句诗吧。

这样推断的话,那么陶渊明的这句诗,就是在领会到了“此中有真意”之后,想要将它阐释出来吧。这就是“欲辨”。但是在“欲辨”之中,想要说的事早已彻底忘记了,这就是“已忘言”吧。“忘言”的意思是,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地思考,都回想不起来,再怎么冥思苦想也无法用语言说明。至于说为什么不能用语言说明,是因为在说出来的话中,“真意”已经崩塌,早就不是本来的“真意”了。陶渊明就这样,一边在胸中怀抱“真意”,一边将眼前的景色看入眼中。

这里的“忘言”,就是意识到想要倾诉的东西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反过来说,就是遭遇到了语言的局限性。认识到自己心怀“真意”却不能表达的陶渊明之心,也就是感受到了孤独的心吧。

陶渊明有篇歌咏在某个清晨田父来访的诗,富于洒脱之趣。那就是《饮酒·其九》。诗以叙述田父的来访开头。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诗经·齐风》中的《东方未明》中有“颠倒衣裳”之句,意思是慌慌张张地把上衣和下裳穿颠倒了。本于此句,便有了“颠衣倒裳”之语。在鲜有来客的陶渊明家,而且还是一大早就来拜访的,究竟是什么人呢?陶渊明的慌张也可以理解,因此他一边感到纳闷,一边问来者是谁:

问子为谁与,

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

疑我与时乖。

原来是从没见过的田父,也就是百姓。他从很早之前就对陶渊明怀有好感,今天早上终于远道前来拜访,并随身携带了酒作为礼物。那位田父讶异于陶渊明不迎合世之众人,因而说:

缕[11]茅檐下,

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

愿君汩其泥。

这四句是田父充满善意的规劝。大意是:贫穷的生活并不意味着是高尚的生活。如果众人皆浊,你也一起淈泥扬波吧。——这位田父之言相当达观。简直酷似给予屈原忠告的渔父。如果是这样,我还是与屈原为伍吧——陶渊明回答说。

深感父老言,

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

违己讵非迷。

大意是:对于充满好意的忠言我非常感激。虽然听从规劝,转变目前为止的信念也很好,然而无论如何我的秉性厌恶妥协。因为我一旦放弃了信念,就会迷路,所以还是这样前进吧。

陶渊明的回答还有下面这两句,接着诗歌就结束了。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大意是:还是停止讲道理吧,难得有酒,为何不愉快地饮酒呢。虽然颇感抱歉,但我还是无法遵从您的忠告。

在《饮酒·其十四》中,同样也是歌咏与携酒来访的故人旧友一起饮酒的事,那一次似乎是一起来了几个人。但是在这首诗中出现的田父是初识之人,而且好像只有一人,只此一点就可见田父之善意。

一般来说,文学就是这样,往往对世事进行单纯化的处理。陶渊明的诗中尤其如此。这位田父的忠告,实际上说的次数一定更多,也更长。仅仅从将田父作为充满善意的老头儿来描写,就更令人觉得如此。

了解了这首诗的大意,接下来想要请各位留意“且共欢此饮”这句诗。陶渊明在回答不会改变自己的信念之后,仅凭此句,并不能得到田父的首肯。这是因为田父的立场完全不同。因此在真实的场景中,应该是陶渊明说完“违己讵非迷”,在换气停顿的时候,田父不失时机地中途插话说了自己的想法吧。哎呀,如果试着这样想象的话,陶渊明和田父会面的场景就更加有趣了。

暂且不说这个,陶渊明自身应该非常清楚,田父对自己的回答并不很认同。因此要想得到田父真正的理解,必须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详细地说出来。但是他并不想这样做,这样的心情表现在了“且共欢此饮”这一句中。“且”字表现了他想要姑且终止此前问答的心情,即“这种事情怎么样都好,还是一起来快乐地喝酒吧”,从而把话题岔开。岔开话题无非是因为不想详细诉说自己内心的想法。之所以不想诉说,并不是因为觉得对这位田父不值得诉说,而是因为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将真正的想法完全表达出来。就这样来看,我们不得不说,诗人虽然在与田父一起饮酒,内心却是孤独的。明代黄文焕评价这首诗说“共之中仍独矣”,诚哉斯言。

关于陶渊明,最后想说的是,他将自己的孤独感也推之于外物。

在之前叙述的从屈原到王羲之的作品中反映出来的孤独感,大体都是自己独自的感觉,几乎看不出有推及其余的表现。然而到了陶渊明,则将自己的孤独感推及到了外物。例如,《饮酒·其四》中说:

栖栖失群鸟,

日暮犹独飞。

徘徊无定止,

夜夜声转悲。

一只鸟因为与鸟群失散而无法回到巢中,这是才刚刚离巢的小鸟吧;它夜夜悲鸣着在这一带徘徊,样子十分悲伤。在这当中,陶渊明也看到了自己孤独的身影。这样由自己的孤独进而挂念鸟的孤独,与芭蕉歌咏的“暗夜呀,失巢哀鸣,雏鸟声”(闇の夜や巣をまどはしてなくちどり)的心情相通吧。接下来,

厉响思清远,

去来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

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

此荫独不衰。

托身已得所,

千载不相违。

这首诗的重点是结句,即在于:孤鸟啊,即使其他树的叶子都落尽了,这棵松树也绝不会凋零,所以你可以永远地栖居在这里。

这首诗通过旁观与伙伴分离的悲鸟,痛切地为烦恼于贫穷的自己感到悲哀。通过观察孤生之松,诗人深切地同情为坚守“固穷节”的自己。因此,所谓“夜夜声转悲”,既是鸟的悲伤,也是陶渊明的悲伤;所谓“千载不相违”,既是对鸟的劝告,也是对自己劝勉的耳语。像这样在孤鸟、孤松身上看到自己孤独身影的心,也就是哀怜孤鸟、孤松的孤独的心。

在《咏贫士·其一》中,诗人同情孤云说:

万族各有托,

孤云独无依。

暧暧空中灭,

何时见余晖。

在无尽的长空中,孤零零漂浮着的孤云,没有朋友,也没有依靠,独自寂寞地缓慢地飘荡着。它的身影又能持续到多久呢。不久之后,随着夕阳西沉,渐渐变暗,最终还是要骤然消失吧。就这样,它无法存在到永远。在这样寂寞无常的孤云身上,陶渊明再次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前面引过的诗中有“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之句,诗人将感情寄托于一棵孤松之上。此外,陶渊明还屡屡歌咏因孤松而勾起的情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饮酒·其八》)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12]。

(《归去来兮辞》)

以上这些也是将自己的孤独感寄托于孤松吧。松本来是常青树的代表,因其颜色四季不改的秉性而为人所喜爱,但是它的身姿还是一直都萦绕着无法言说的寂寞吧,特别是纤弱地独自生长的孤松,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陶渊明恐怕感受到了在松树所具有的常青性质之外的寂寞,而将自己怀有的孤独感寄托在其中。像这样,在孤立的松树上感受到深深眷恋的状态,可以说恰似吟咏“纵夏日,孤孑石韦[13],仍一叶”(なつ来てもただひとつ葉の一葉哉)的芭蕉的心情吧。

此外,在此声明,以上关于陶渊明的记述,与旧著《陶渊明诗译注》上篇有重复之处。

那么,孤独感这个东西,除了特别自负自满的人,想必对于平凡的大部分人来说都会有吧。但是,是一时的感伤,还是深刻的体悟、深入的思考,这就因人而异了。优秀的诗人大多始终饱受着孤独感的煎熬,最后达到自我与外物融合的境界。这样考虑的话,我们可以列举的诗人还有很多,接下来还是想要以杜甫为例进行研究。

之所以选择杜甫,是因为他所达到的融合的境地与陶渊明形成了对照。至于说是怎样对照的,陶渊明的融合的境地是将自己的内心推及外物,与此相对,杜甫是完全变成他物,站在他物的立场上进行思考的。与陶渊明将自我放大相比,杜甫可以说是对自我的转变。

注释

[1] 一作“岁”,《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陶渊明集笺注》《陶渊明诗笺证稿》皆作“载”。

[2] “还复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陶渊明集笺注》《陶渊明诗笺证稿》皆作“有环周”。

[3] 吉田兼好(1283—1350),日本南北朝时期歌人,著有《徒然草》。

[4] 《徒然草》第三十段。

[5] 平津,斯波六郎此处解释为平津侯公孙弘,也可理解为大路、坦途。

[6] 出自《古今和歌集·春歌上》纪友则所作的和歌《梅の花を折りて人に贈りける》,原文为:“君ならで 誰にか見せん 梅の花 色をも香をも 知る人ぞ知る。”大意为:这枝梅花除你之外还能给谁看呢,无论是颜色还是香气,能够理解的只有你了吧。

[7] 斯波原文作“无不夕饮”,据《陶渊明年谱》《陶渊明诗笺证稿》《陶渊明集笺注》《陶渊明集》等,当作“无夕不饮”。

[8] 立久惠峡,位于岛根县出云市,因为景致与耶马溪相似,也被称为“山阴耶马溪”(岛根县属于日本山阴地区)。

[9] 耶马溪位于日本大分县西北部,是熔岩高地经山国川等河流侵蚀而成的溪谷。

[10] 此句并非《知北游》原文,为斯波六郎对《知北游》此节内容的概括缩写。

[11] “缕”,斯波六郎作“褴褛”,据《陶渊明集校笺》改。

[12] 斯波六郎引文略去了虚词“以”“而”。

[13] 石韦,日语一つ葉,与一片叶子的一叶写法相似,为夏之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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