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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科林斯酒店

2024-09-05 21:06    悲惨世界    来源:365文库

一、科林斯酒店创业史

巴黎人今日踏入菜市场一侧的朗布托街,会注意到右首面对蒙德图街,有一间篾匠铺,招牌是一只篮子,编成拿破仑大帝的模样,上面写上:

拿破仑全用柳条编成

巴黎人想不到,约三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悲惨的场面。

这里是当年的麻厂街,街名用古字写成,而且有一家著名的科林斯酒店。

读者记得,上文讲过,这里筑起的街垒被圣梅丽街垒淹没。麻厂街这个著名的街垒,如今湮没无闻;我们要稍微对它说明一下。

为了叙述得清楚些,让我们再采用叙述滑铁卢战役的简便方法。当年,在菜市场东北角,靠近圣厄斯塔什教堂尖端,即如今朗布托街的入口,矗立着一片建筑群,想准确地设想原貌的人,不妨构思一个N形,上接圣德尼街,下接菜市场,垂直两竖是大丐帮街和麻厂街,斜线是小丐帮街。蒙德图老街曲里拐弯,切断这三条直线,以致这四条街迷宫似的纵横交错,在菜市场和圣德尼街之间,以及在天鹅街和布道师街之间一百平方图瓦兹的范围里,足以构成七个房屋小岛,形状古怪,大小不一,横向排列,就像工地上的大石头,随意乱放,只隔开狭窄的缝隙。

我们说狭窄的缝隙,因为没有更确切的意思来表达这些幽暗、狭窄、弯曲、两旁是九层破楼的小巷。这些破楼非常陈旧,以致在麻厂街和小丐帮街,房屋之间用梁木撑住。街道狭小,排水沟很宽,行人在始终湿漉漉的路面上行走,贴近像地窖的店铺、用铁箍箍住的大块墙脚石、一堆堆山积似的垃圾、装了年代久远的大铁栅的门道。朗布托街的这一切已全都拆除了。

蒙德图[1]这个名字,出色地描绘了这条路的逶逦蛇行。稍远一点,有一条“陀螺街”,通入蒙德图街,它表达得更确切。

从圣德尼街转入麻厂街的行人,逐渐看到前面的街道在缩小,仿佛进入了一只狭长的漏斗。这条街很短,尽头靠菜市场那边,有高高的一排楼房挡住了去路,行人会以为走进了死胡同,如果他没看到左右两边有两条黑黝黝的通道,可以从那里出去的话。这就是蒙德图街,一边通布道师街,另一边通天鹅街和小丐帮街。在这条像死胡同的街道尽头右边侧道的拐角上,可以注意到一幢比其他楼房低一点的房子,在街上形成一个岬角似的。

正是在这幢只有三层的楼房里,开了一家已有三百年历史的著名小酒店,这间小酒店充满欢声笑语,老泰奥菲尔的这两句诗指的就是这个地方:

一个上吊的可怜情郎,

骇人的尸体轻轻摆荡。[2]

由于市口好,酒店老板便父子相传。

在马图兰·雷尼埃[3]的时代,这个小酒店叫做“玫瑰花盆”,当时流行猜字谜,酒店的招牌是一根漆成玫瑰的柱子。在上一世纪,可敬的纳图瓦尔[4],今日受到死板画派蔑视的幻想大师之一,好几次醉倒在这间小酒店里,就在雷尼埃喝醉酒的那张桌子上。他为了表达感谢,在玫瑰柱子上画了一串科林斯的葡萄。酒店老板高兴万分,改变了招牌,在葡萄串下面写上这几个金色大字:“科林斯葡萄酒店”。从此取了科林斯这个名字。酒鬼喜欢省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省略像句子的绕弯。科林斯逐渐把“玫瑰花盆”赶下宝座。最后这一代老板于什卢老爹,甚至不知道这个渊源,叫人把柱子漆成蓝色。

柜台设在楼下大厅,桌球放在二楼大厅,螺旋形的楼梯穿过天花板,桌子上摆着葡萄酒,墙壁被烟熏黑,大白天点蜡烛,酒店的情况就是这样。楼下大厅翻板活门下那道楼梯通到地窖。于什卢一家住在三楼。由二楼大厅一扇暗门上去,爬的是梯子,而不是楼梯。屋顶下是两个阁楼,那是女仆的窝。厨房同柜台大厅一样在底楼。

于什卢老爹也许是天生的化学家,事实是,他是厨师;他的小酒店不仅管喝,还管吃。于什卢想出了一道独家风味菜,就是肉馅鲤鱼,他叫“肥肉鲤鱼”。吃这道菜时坐在钉上漆布代替桌布的餐桌上,点上羊脂蜡烛,或者路易十六时代的油灯。顾客从远处慕名而来。于什卢有一天认为有必要向行人推荐他的“风味菜”;他把画笔蘸上黑颜料,即兴在墙上写上引人注目的菜名,但他的拼写和他的烹饪一样别出心裁:

CARPES HOGRAS

一年冬天,骤雨和阵雨随心所欲,抹掉了第一个字末尾的S和第三个字开头的G,变成了:

CARPE HO RAS

在时间和雨水的帮助下,一个普通菜谱变成了一个深刻的忠告[5]。

这样,结果是,于什卢老爹变成不懂法文,却懂拉丁文,从烹调中得出哲理,他本来只想取消封斋,却与贺拉斯比肩了。令人惊讶的是,这句话也意味着:请进我的小酒店。

这一切今天都不存在了。蒙德图迷宫从一八四七年起,就被剖腹,动了大手术,现在也许没有了。麻厂街和科林斯酒店消失在朗布托街的石子路下。

上文说过,科林斯酒店如果不是库费拉克和他的朋友们联络的地点,也是聚会地点。是格朗泰尔发现了科林斯酒店。他是因“抓住时光”这句话进去的,却因“肥肉鲤鱼”再次光顾。大家在那里喝酒、吃饭、叫喊;花钱很少,有时少付,有时不付,但总受欢迎。于什卢老爹是一个和蔼的人。

于什卢确是个和蔼的人,这个酒店老板留颊髯;人很滑稽。他的脸总是恶狠狠的,好像要吓唬他的顾客,低声抱怨走进他店里的人,神态更像向他们寻衅,而不是招呼他们用餐。然而,我们坚持这句话,顾客总是受欢迎。这种古怪倒给他的铺子招徕了顾客,引来年轻人,他们互相说:“你去看看于什卢老爹‘做非法交易’吧。”他曾是剑术教师。他会突然哈哈大笑。大嗓门,老好人。一脸苦相,却性情滑稽;他巴不得让人害怕;差不多像手枪形状的鼻烟盒。发出巨响其实是打喷嚏。

他的妻子于什卢大妈,是个长胡子的女人,非常丑。

约莫在一八三〇年,于什卢老爹去世了。肥肉鲤鱼的奥秘随他一起消失。他的寡妻十分伤心,继续经营小酒店。但菜肴变味了,难以入口,酒本来就不好,现在变得更糟糕。库费拉克和他的朋友们却继续到科林斯去。“出于怜悯,”博须埃说。

寡妇于什卢老喘气,相貌难看,常常回忆乡下。她的发音改变了她叙述的平淡。她有一种叙述的特殊方式,给她青春期的乡下往事调味。她断言,从前她的乐趣是听“痴(知)更鸟在闪(山)楂林里唱歌”。

二楼的“餐厅”是个长方形大厅,摆满圆凳、方凳、椅子、长凳和桌子,还有一张瘸腿旧球台。从螺旋形楼梯上去,楼梯一直通到大厅角落一个像船舱口的方洞。

这个大厅只有一扇狭窄的窗和一盏终日点燃的油罐灯照明,十分简陋。所有四条腿的家具仿佛只有三条腿支撑。用石灰刷白的墙壁,只有一首献给于什卢大妈的四行诗作点缀:

十步外,貌惊人,两步内,吓坏人,

一只肉瘤大胆在鼻子里安身;

时刻担心她会把肉瘤擤给你,

总有一天鼻子要落入她嘴里。

这首诗是用木炭写在墙上的。

于什卢大妈活脱脱似这幅肖像,她从早到晚安然地在这首四行诗前面来来去去。两个女仆叫水手鱼和酒烩肉,别人不知道她们有其他名字,她们帮于什卢大妈把劣酒罐摆到桌上,往肚饿的人的陶钵里盛各种各样的羹。水手鱼肥胖,圆滚滚,褐发,爱喊叫,是过世的于什卢宠幸的妃子,其实很丑,赛过神话中的任何妖怪;不过,女仆按规矩总是站在主妇后面,她丑不过于什卢大妈。酒烩肉瘦长,娇弱,淋巴质的无血色,黑眼圈,眼皮耷拉下来,总是精疲力竭,十分虚弱,可以说患了一种慢性疲劳症;她头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伺候所有人,甚至另一个女仆,默默无言,慢慢吞吞,挂着疲惫的笑容,就像睡眠中朦胧的微笑。

柜台上方有一面镜子。

走进二楼餐厅时,可以在门上看到库费拉克用粉笔写的这句诗:

要愿意就会钞,胆子大就吃饱。

二、事前的快乐

读者知道,莱格尔·德·莫宁可住在若利那里,而不是别的地方。他有一个住所,就像鸟儿有栖息的树枝。两个朋友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他们什么都公用,甚至有点不分彼此。他们像侍从修士所说的bini。[6]六月五日早上,他们一起到科林斯酒店吃早饭。若利患重伤风,鼻子不通气,莱格尔开始传染上了。莱格尔的外衣破旧,但若利衣着笔挺。

当他们推开科林斯酒店的店门时,大约九点钟。

他们登上二楼。

水手鱼和酒烩肉接待他们。

“牡蛎、奶酪和火腿,”莱格尔说。

他们入座。

小酒店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

酒烩肉认出若利和莱格尔,放了一瓶葡萄酒在桌上。

正当他们吃头几只牡蛎时,一只脑袋出现在楼梯口,有个声音说:

“我经过这儿。我在街上闻到一股美味的布里奶酪味。我就进来了。”

这是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拿了一张圆凳,过来坐下。

酒烩肉看到格朗泰尔,将两瓶酒放在桌上。

一共三瓶酒。

“你喝这两瓶酒吗?”莱格尔问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回答:

“大家都很机灵,只有你天真。两瓶酒从来难不倒一条汉子。”

其他人先是吃东西。格朗泰尔先是喝酒。半瓶酒一下子喝掉了。

“你的胃有个洞吗?”莱格尔问。

“你的手肘处倒有一个洞,”格朗泰尔说。

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说:

“啊,诔词大师莱格尔,你的衣服很破旧。”

“我就希望这样,”莱格尔回答,“这样,衣服和我,我们便和睦相处。衣服养成了我所有的习惯,一点不妨碍我,按着我扭来扭去,对我所有的动作百依百顺;我感觉出来,是因为衣服让我暖和。旧衣服和老朋友是一样的。”

“不错,”若利大声说,加入到对话中来,“一件旧衣是一个老蹦(朋)友。”

“尤其是从一个鼻子不通的人嘴里说出来,”格朗泰尔说。

“格朗泰尔,”莱格尔问道,“你从林荫大道过来吗?”

“不是。”

“若利和我,我们刚看到送葬行列的前面队伍过去。”

“这是非常张(壮)观的场面,”若利说。

“这条街多么安静啊!”莱格尔叫道。“谁想到巴黎闹得天翻地覆呢?大家知道,这儿从前都是修道院!杜布勒尔和索瓦尔,还有勒伯夫神父,列过修道院的名单。周围全是修道院,修士像一群群蚂蚁,有的穿鞋,有的光脚,有的剃光头,有的留胡子,灰的,黑的,白的,方济各会修士,最小兄弟会修士,嘉布遣会修士,加尔默罗会修士,小奥古斯丁教派修士,大奥古斯丁教派修士,老奥古斯丁教派修士……比比皆是。”

“别谈修士了,”格朗泰尔打断说,“令人想抓痒。”

然后,他感叹说:

“呸!我刚吞下一只坏牡蛎。我的疑心病又犯了。牡蛎变质了,女仆是丑八怪。我憎恨人类。刚才我经过黎世留街,从公共大图书馆前面走过。所谓图书馆,就是一堆牡蛎壳,令我一想就恶心。用了多少纸!用了多少墨汁!乱涂一气!写出所有这些东西!哪个粗坯说过,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再说,我遇到了一个我认识的漂亮姑娘,美得像春天,配得上叫花神,快活,爱冲动,幸福,像天使,却是个不幸的姑娘,因为昨天有个可怕的大麻脸银行家看上了她!唉!女人窥伺包税人,不亚于窥伺花花公子;雌猫捉老鼠,也捉鸟。这个轻佻的姑娘,不到两个月之前,还乖乖地呆在阁楼里,将一个个小铜环缝在胸衣的扣眼上,你们怎么看这个?她做针线活,她有一张帆布床,她呆在一盆花旁边,她是高高兴兴的。现在她成了银行家太太。昨夜发生了这个变化。今天早上我遇到了这个喜气洋洋的受害者。令人厌恶的是,这个姑娘就像昨天一样漂亮。她那个银行家反映不到她的脸上。玫瑰比女人多一点或少一点的地方,就在于毛毛虫在花瓣上留下了可见的痕迹。啊!世上没有什么道德,作为爱情象征的爱神木,作为战争象征的桂树,作为和平象征的橄榄树,这蠢货,果核险些噎死亚当的苹果树,还有裙钗的祖父无花果树,我都可以拿来作证。至于法律,你们想知道什么是法律吗?高卢人觊觎克吕兹,罗马则保护克吕兹,质问高卢人,克吕兹冒犯了他们什么。布雷努斯[7]回答:‘就像阿尔布人那样冒犯了你们,像菲德纳那样冒犯了你们,像埃克人、沃尔斯克人和萨宾人那样冒犯了你们。他们是你们的邻居。克吕兹人是我们的邻居。我们对待邻邦的态度同你们一样。你们劫掠了阿尔布,我们夺取了克吕兹。’布雷努斯夺取了罗马。然后他喊道:‘让战败者倒霉吧!’这就是法律。啊!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猛禽啊!有多少老鹰啊!有多少老鹰啊!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他把酒杯伸给若利,若利斟满了,他一饮而尽,继续说话,几乎没让喝酒打断,这样做没有人发觉,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夺取罗马的布雷努斯是一头鹰;占有轻佻女工的银行家是头鹰。两件事一样没有廉耻。因此,什么也不要相信。只有一件事是实在的:喝酒。不管你们是什么见解,却要像于里一带的瘦公鸡一样,或者像格拉里斯一带的肥公鸡一样,没关系,喝吧。你们对我谈起林荫大道、送葬行列等等。啊,又要发生一次革命啦?天主办法这样贫乏,令我吃惊。事件的齿槽要随时重新上油。一旦卡住,就不运转了。快来一场革命吧。天主双手沾满这种油污,弄得黑乎乎的。换了我,我会更简单地处理,我用不着时刻上紧机械的发条,我会迅速地引导人类,我会一针一针地把事实纺织起来,不弄断线,我根本没有备用的东西,我没有特殊本领。你们所说的进步,靠两种动力运行,即人和事件。但可悲的是,例外不时是必要的。对事件和对人来说,常规部队是不够的;在人中间必须有天才,而在事件中间,必须有革命。重大变故是规律;事物的次序离不开这条规律;只要看看彗星出现,就会相信老天也需要演员出演。天主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在天穹上张贴流星。古怪的星星,拖着巨大的尾巴,倏然而至。这使恺撒死于非命。布鲁图斯给了他一刀,天主给他用彗星一扫。劈啪一声,一片北极光,这是一次革命,这是一个伟人;大写的九三年,红极一时的拿破仑,在海报的上端是一八一一年的彗星。啊!好看的蓝色海报,布满了意想不到的光芒!蓬!蓬!异乎寻常的景象。闲逛的人,抬起眼睛吧。星星和惨剧一样,全都十分古怪。仁慈的天主,这太过分,却又不够。这些从例外中吸取的手段,好像非常出色,其实十分贫乏。我的朋友们,上天这样做是权宜之计。一次革命,这证明什么?证明天主没辙了。他发动一次政变,因为在现在和未来之间有中断,又因为天主无法平衡两头。说实在的,这证明了我对耶和华财富状况的估计;只要看一看上界和下界有那么多苦恼,天上和人间有那么多斤斤计较、吝啬、小气、穷困,从鸟儿吃不到一粒粟米,到我没有十万年金收入,只要看一看人类命运大大衰退,甚至王族的命运套上了绞索,德·孔戴亲王被吊死就是明证,只要看一看冬天,寒风怒吼的天空撕开口子,只要看一看山冈上的紫红朝霞中有多少破衣烂衫,只要看一看露水这些假珍珠,只要看一看浓霜这种假宝石,只要看一看脱了线的人类和缝补过的事件,太阳有那么多黑点,月亮有那么多窟窿,只要看一看处处有那么多的穷困,我怀疑天主并不富有。表面光鲜,不错,但我感到他的窘迫。他发动一场革命,就像一个钱柜空了的商人举行一次舞会。不应从表面去判断神灵。在金光闪闪的天空中,我看到一个贫穷的世界。在创造中有破产。因此我是不满意的。啊,今天是六月五日,快天黑了;从早上起,我就等待白天来临。白天没有来,我敢打赌这一整天也不会来了。就像一个薪水很低的雇员那样不准时。是的,一切安排不得当,相互毫不搭配,这个古老的世界整个变形了,我站在反对的一边。一切都七歪八斜;宇宙爱捉弄人。就像孩子一样,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却拥有。总之,我感到烦躁。此外,莱格尔·德·莫这个秃头,看着也叫我难受。想到我同这个秃驴同龄,我就感到耻辱。另外,我批判,但我不侮辱人。宇宙本来就是这样。我在这里说话并无恶意,为了问心无愧。永恒之父,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啊!我以奥林匹斯的所有神灵和天堂的所有天神发誓,我生来不适合当巴黎人,就是说,决不像羽毛球在两张拍子之间弹跳,从闲逛的人跳到吵闹的人当中!我生来是当土耳其人,整天观看东方的傻大姐跳美妙而淫荡的埃及舞,如同正人君子在做梦,或者生来做博斯的农民、身边围着贵妇的威尼斯贵族、德意志的小亲王,这小亲王将一半步兵提供给日耳曼联邦,闲暇时将袜子挂在篱笆上,也就是挂在边界上晾干!我生来要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啊!是的!我说当个土耳其人,我决不反悔。我不明白,大家通常从贬义来对待土耳其人;穆罕默德有好的方面;要尊重美女后宫和女奴乐园的创始人!不要侮辱伊斯兰教,这是惟一用鸡舍装饰的宗教!于是,我坚持喝酒。人间无聊透顶。看来,所有这些蠢货要打起来了,打得头破血流,互相残杀,而在盛夏的牧月,他们本来可以挽着一个女郎,到田野去呼吸割下的干草这巨大茶碗的清香!当真,人们干的蠢事太多了。刚才我在一个旧货商的店里看到一盏古老的破灯笼,令我产生思索:该是照亮人类的时候了。是的,我又变得忧郁!就像一只牡蛎或一场革命卡住喉咙的感觉!我又变得沮丧了。噢!可憎的旧世界!大家朝这方面使劲,互相免职,互相糟蹋,互相残杀,却习以为常!”

格朗泰尔高谈阔论之后,换来一阵咳嗽。

“提起革命,”若利说,“看来巴(马)里于斯肯定连(恋)爱了。”

“知道爱上谁吗?”莱格尔问。

“不次(知)道。”

“不知道?”

“不次(知)道,我对你说。”

“马里于斯谈恋爱!”格朗泰尔大声说。“我想象得出来。马里于斯是一片雾气,他大概找到了一股水汽。马里于斯属于诗人类型。所谓诗人,就是疯子。Timbrœus Apollo.[8]马里于斯和他的玛丽,或者他的玛丽亚,或者他的玛丽艾特,或者他的玛丽蓉,会组成古怪的情侣。我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心醉神迷到接吻也忘记了。在尘世是圣洁的,但在无限中交配。他们的灵魂才有感官。他们在星星里共眠。”

格朗泰尔开始喝他的第二瓶酒,也许开始第二次长篇讲话,这时又有一个人从楼梯的方洞口冒了出来。这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衣衫褴褛,身材矮小,脸色黄蜡蜡,尖嘴猴腮,目光活跃,头发浓密,被雨淋湿,神态快活。

孩子尽管显然不认识这三个人,但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对莱格尔·德·莫讲话。

“您是博须埃先生吗?”他问。

“这是我的小名,”莱格尔回答。“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在林荫大道上,有个金黄头发的大个对我说:‘你认识于什卢大妈吗?’我说:‘认得,麻厂街那个老头的寡妇。’他对我说:‘你到那里去,找到博须埃先生,给我带个口信:A——B——C。’他是在同您开玩笑,不是吗?他给了我十苏。”

“若利,借给我十苏,”莱格尔说;他转向格朗泰尔:“格朗泰尔,借给我十苏。”

莱格尔给了孩子二十苏。

“谢谢,先生,”小男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莱格尔问。

“小萝卜,加弗罗什的朋友。”

“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吧,”莱格尔说。

“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格朗泰尔说。

孩子回答:

“不行,我是送葬行列的,由我喊打倒波利涅克。”

他把脚向后退一大步,表示最高的礼节,然后走了。

孩子走后,格朗泰尔开了口:

“这是纯粹的流浪儿。在流浪儿中有许多不同类型。公证人流浪儿叫送信的,厨师流浪儿叫小学徒,面包师流浪儿叫小伙计,仆从流浪儿叫小侍者,水手流浪儿叫见习水手,士兵流浪儿叫打鼓的,画家流浪儿叫艺徒,商人流浪儿叫跑外勤的,大臣流浪儿叫小侍从,国王流浪儿叫太子,天神流浪儿叫小精灵。”

莱格尔在沉思,他小声说:

“A——B——C,就是说:拉马克的葬礼。”

“金黄头发的大个子,”格朗泰尔指出,“是昂若拉派人来通知你。”

“我们去吗?”博须埃问。

“天下雨,”若利说。“我发过誓接受战火洗礼,而不是水的洗礼。我普(不)想感木(冒)。”

“我留在这里,”格朗泰尔说。“我更喜欢吃饭,而不是柩车。”

“结论是:我们留下来,”莱格尔说。“那么,我们喝酒吧。再说,可以错过葬礼,并非错过暴动。”

“啊!包(暴)动,我参加,”若利叫道。

莱格尔搓着双手:

“是该修整一下一八三〇年革命了。说实话,这场革命叫人民局促不安。”

“你们的革命对我无所谓,”格朗泰尔说。“我不憎恨这个政府。布帽减弱了王冠。权杖的尖头成了雨伞。说实在的,今天我在想,这种天气,路易-菲力普的王权可以有两种用途,权杖的一端对付老百姓,打开雨伞的一端对付老天。”

大厅幽暗,大片乌云终于遮天蔽日。小酒店和街上没有人,大家都去“看大事件”了。

“现在是中午还是午夜?”博须埃叫道。“什么也看不见。酒烩肉,点蜡烛!”

格朗泰尔忧郁地喝着酒。

“昂若拉看不起我,”他喃喃地说。“昂若拉说过:若利病了。格朗泰尔醉了。他派小萝卜来找博须埃。如果他来找我,我会跟他走。昂若拉拉倒吧!我不去参加葬礼。”

作出这个决定以后,博须埃、若利和格朗泰尔便不再离开小酒店。将近下午两点钟,他们围坐的那张桌子摆满了空酒瓶。桌上点燃两支蜡烛,一支插在满是绿锈的铜烛台里,另一支插在一只破瓶的瓶口上。格朗泰尔拖上若利和博须埃一块喝酒;博须埃和若利把格朗泰尔拉回到快乐之中。

格朗泰尔从中午以来,就不止光喝葡萄酒,这是梦想的平庸源泉。对那些认真的酒鬼来说,酒只受到行家的赏识。酒醉中有妖术和神术两种;葡萄酒只是神术。格朗泰尔是个喜欢冒险进入梦幻的酒鬼。酩酊大醉的可怕妖术在他面前张开口,非但阻止不了他,反而吸引他。他把酒瓶丢在一边,拿起大啤酒杯,这是深渊。他手边没有鸦片和大麻,却想让脑子充满昏蒙蒙,便寻求这种烧酒、黑啤酒和苦艾酒的混合饮料,这种饮料能产生极其强烈的麻木状态。正是从啤酒、烧酒和苦艾酒这三种酒气氤氲中,灵魂产生铅样的沉重。这是三重黑暗,天上的蝴蝶淹没其中;在这隐约凝聚为蝙蝠膜翅的烟雾中,形成三个默默不语的疯魔,即梦魇、黑夜和死神,盘旋在沉睡的普叙刻[9]头上。

格朗泰尔还远没有醉到这阴沉沉的阶段;他惊人地快乐,博须埃和若利同他对饮。他们干杯。格朗泰尔的用词和想法都色调古怪,再加上手舞足蹈;他庄重地左拳顶在膝盖上,手臂弯成折尺状,领带解开,他骑在一张圆凳上,右手拿着斟满的酒杯,向肥胖的女佣水手鱼抛出这几句庄严的话:

“让人打开宫殿大门,让大家都属于法兰西学士院,有权拥抱于什卢太太!喝酒吧。”

他转向于什卢太太,加上说:

“一致公认的古典女人,走近些,让我欣赏你!”

若利叫道:

“虽(水)手鱼和酒烩肉,不要才(再)给格朗泰尔斟酒了。他次(吃)下去多少钱啊!从常(上)午起,他大肆挥霍,吞掉了两法郎九十五生亭(丁)。”

格朗泰尔接着说:

“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是谁把星星摘下来,放在桌上当蜡烛?”

博须埃酒意酕醄,一直保持平静。

他坐在打开的窗子的窗沿上,让背部给雨水淋湿,他在欣赏他的两个朋友。

突然,他听到身后一阵嘈杂声,急促的脚步声,“拿起武器”的喊声。他回过身来,看到圣德尼街那边,麻厂街的尽头,昂若拉拿着一杆枪,加弗罗什拿着手枪,弗伊拿着刀,库费拉克拿着剑,让·普鲁维尔拿着短枪,孔布费尔拿着步枪,巴奥雷尔拿着马枪,还有情绪激昂的武装人群跟随在后。

麻厂街不长,只有马枪的射程。博须埃用双手做成话筒,放在嘴上,叫道:

“库费拉克!喂!库费拉克!”

库费拉克听到呼唤,看到了博须埃,朝麻厂街走了几步,喊了一声:“干什么?”与另一个喊声相交错:“你到哪儿去?”

“筑街垒,”库费拉克回答。

“那么,在这儿吧!位置好!在这儿筑街垒吧!”

“不错,老鹰,”库费拉克说。

库费拉克做了一个手势,人群冲向麻厂街。

三、黑夜开始笼罩格朗泰尔

位置确实选得很出色,喇叭口形状的街道入口,往里缩小,形成死胡同,科林斯酒店在那里收紧,蒙德图街左右两边很容易堵住,只能从圣德尼街进行攻击,就是说从正面进攻毫无隐蔽。喝醉的博须埃具有饥饿的汉尼拔的眼光。

人群一闯进来,整条街的居民都惶恐不安。行人无不躲避。一眨眼工夫,巷尾、左右两侧的商店、棚铺、过道栅门、窗户、百叶窗、阁楼、大大小小的护窗板,从底楼到屋顶统统关上。一个惊慌的老太婆用两根晾衣竿将一条褥子固定在窗前,防止流弹。只有小酒店开门;原因是人群拥进去了。“啊!我的天!啊!我的天!”于什卢大妈叹气说。

博须埃下楼去迎接库费拉克。

若利来到窗口,喊道:

“库费拉克,你本该带把雨伞。你会感木(冒)的。”

在几分钟内,小酒店装铁栅的橱窗被拔下二十根铁条,十图瓦兹的街道起出了铺路石;加弗罗什和巴奥雷尔挡住石灰商昂索的平板马车,翻了过来,车上装着满满三桶石灰,他们垫在石头堆下面;昂若拉打开地窖的翻板活门,于什卢大妈的所有空酒桶用来支援石灰桶;弗伊的手指习惯给精细的扇骨着色,现在摞起两大堆砾石,支撑石灰桶和平板马车。砾石和其他东西是临时凑起来的,不知从哪里弄来。有几根支柱从旁边一幢楼房的正面拆下来,横搁在酒桶上。当博须埃和库费拉克回来时,半条街已经被一人多高的壁垒塞住。什么也比不上民众的手,能用一切拆除的东西来建造。

水手鱼和酒烩肉加入到工人中。酒烩肉来来去去搬运瓦砾。她的疲惫有助于筑街垒。她传递石块,就像上酒一样,样子昏昏欲睡。

两匹白马拉着一辆公共马车,经过街口。

博须埃跨过石堆,跑过去拦住车夫,让乘客下车,搀扶“太太”下来,把车夫打发走,拉着缰绳,把车和马一起带回来。

“公共马车,”他说,“不从科林斯小酒店门前经过。Non licet omnibu sadire Corinthum.[10]”

过了一会儿,两匹马卸了套,随意从蒙德图街走掉了,公共马车侧倒地上,补全了路障。

于什卢大妈大惊失色,躲到二楼。

她目光模糊,视而不见,低声叫唤。她惶恐的叫声不敢吐出喉咙。

“世界末日到了,”她喃喃地说。

若利吻了一下于什卢大妈红红的、多皱纹的肥脖子,对格朗泰尔说:

“亲爱的,我原来始终认为女人的脖子是无比娇嫩的东西呢。”

但格朗泰尔达到酒神颂歌的最高范畴。水手鱼回到二楼,格朗泰尔拦腰把她抱住,在窗口大笑不止。

“水手鱼真丑!”他叫道,“水手鱼的丑相梦里才有!水手鱼是一个怪物。这就是她出生的秘密:一个哥特的皮格马利翁[11]给大教堂雕塑动物檐槽喷口,一天早上,他爱上其中一尊最丑怪的雕塑。他恳求爱神让雕塑活动起来,这就生出了水手鱼。看看她吧,公民们!她的头发像提香[12]的情妇一样,是铬酸盐的铅灰色,这是一个善良的姑娘。我向你们担保,她会战斗得很好。凡是善良的姑娘都包含一个英雄。至于于什卢大妈,这是一个勇敢的老太婆。看看她的胡子吧!她是从丈夫那里继承来的。一个女轻骑兵啊!她也会战斗。她们两个就会威震郊区。伙伴们,我们会推翻政府,就像十七烷酸和甲酸之间存在十五种间接的酸一样确实无疑。再说,我对这个完全无所谓。先生们,我的父亲总是厌恶我,因为我无法理解数学。我只明白爱情和自由。我是乖孩子格朗泰尔!我从来没有钱,没有养成有钱的习惯,因此从来不会缺钱;但是,如果我富有的话,就不会有穷人了!真会这样!噢!好心人钱包鼓鼓的就好了!一切就会好得多!我想象耶稣基督有罗思柴尔德的财富,他会做多少善事啊!水手鱼,拥抱我吧!您很淫荡,又很胆小!您的面颊盼望一个姐妹的吻,您的嘴唇盼望一个情人的吻!”

“住嘴,酒桶!”库费拉克说。

格朗泰尔回答:

“我是图鲁兹百花诗赛的主持人!”

昂若拉站在街垒的顶上,手持步枪,扬起庄重、俊美的脸。读者知道,昂若拉像斯巴达人和清教徒。他甘愿同莱奥尼达斯[13]战死在温泉关,也愿意同克伦威尔一起焚烧德罗赫达。[14]

“格朗泰尔!”他叫道,“到别的地方灌酒去。这是酣战的地方,不是酗酒的地方。不要糟蹋街垒!”

这句怒斥对格朗泰尔产生奇异的效果。仿佛他迎面被泼了一杯冷水。他看来突然清醒了。他坐下来,手肘支在窗口旁边的桌子上,以无法形容的温柔望着昂若拉,对他说:

“你知道我信任你。”

“走开。”

“让我睡在这里。”

“睡到别处去,”昂若拉叫道。

但格朗泰尔用温柔而惶乱的目光盯住他,回答:

“让我睡下吧——直到我死去。”

昂若拉以蔑视的目光注视他:

“格朗泰尔,你样样不行:信仰、思索、期望、生和死。”

格朗泰尔用严肃的声音反驳:

“走着瞧吧。”

他还咕哝了几句听不清的话,然后脑袋沉重地倒在桌子上,这是酒醉第二阶段相当常见的现象,昂若拉使劲猛推他进入这种状态;不久他就酣然入睡。

四、安慰于什卢寡妇的尝试

巴奥雷尔对街垒很着迷,喊道:

“街道袒胸露肩啦!真令人赏心悦目!”

库费拉克拆掉一点小酒店的东西,却力图安慰孀居的老板娘。

“于什卢大妈,那天您不是抱怨说,因为酒烩肉在窗口抖毯子,您就收到违法罚款单吗?”

“是的,我的好库费拉克先生。啊!我的天,您要把这张桌子也放到你们可怕的街垒中吗?毯子是这样,还有一盆花,从阁楼掉到街上,政府就要了我一百法郎罚款。真是可恶透顶!”

“那么,于什卢大妈,我们为您报仇。”

于什卢大妈似乎不大明白,人家给她这种补偿,她能得到什么利益。她得到的满足,就像那个阿拉伯女人,她挨了丈夫一记耳光,便去向父亲抱怨,嚷嚷要报仇,说道:“父亲,你对我丈夫应当以牙还牙。”她的父亲问道:“你哪边脸挨了耳光?”“左脸。”父亲打了她的右脸,说道:“这下你该满意了。去告诉你的丈夫,他打了我女儿的耳光,而我打了他妻子的耳光。”

雨停了。新来了一些人。工人们用罩衫遮盖,带来了一桶火药,一篮瓶装的硫酸,两三支狂欢节的火把,一筐“主显节用剩的”纸灯笼。主显节在五月一日,刚刚度过。据说这些弹药来自圣安东尼郊区一个名叫佩潘的杂货店老板。有人打碎了麻厂街惟一的一盏路灯,还有圣德尼街相对应的那盏灯,蒙德图、天鹅、布道师、大小丐帮等邻近街道的所有路灯。

昂若拉、孔布费尔和库费拉克指挥一切。现在,两个街垒同时建造起来,都靠在科林斯小酒店的墙上,形成折尺形状;那个大的封住麻厂街,另一个封住靠天鹅街一侧的蒙德图街,后一个街垒非常狭窄,只用木桶和铺路石建成。那里大约有五十个工人;三十来个人有枪;因为在路上他们把一家武器店的枪一股脑儿借来了。

没有什么比这支队伍更古怪,更斑驳陆离了。有一个穿绿外衣,配备一把骑兵的军刀和两把手枪,另一个只穿衬衫,戴一顶圆帽,一个火药壶挂在身边,第三个穿了九层灰纸做的护胸,以马具匠的大铁锥当武器。有一个人喊道:“让我们牺牲到最后一个,死在我们自己的刺刀下!”这个人却没有刺刀。另一个在礼服外面显示一副国民自卫军的宽皮带和子弹盒,盒盖上有红毛线绣的“治安”二字。许多步枪有宪兵团的编号,很少人戴帽子,都不打领带,许多人光臂膀,有几根长枪。此外,各种年龄,各种面孔,有脸色苍白的小青年和青铜脸色的码头工。大家都很匆忙,互相帮助,谈论可能遇到的机会,——凌晨三点钟左右会有援军,——准定有一团人,——巴黎会发生暴动。可怕的话题却夹杂了一种热烈、快活。仿佛是兄弟;却互相不知道名字。巨大的危险具有的美,在于照亮了互不相识的人的友爱。

厨房里早已生起一炉火,酒店里的罐子、匙子、叉子、锡器、银器,全都熔化了做子弹。大家边干边喝酒。酒瓶封皮、大粒霰弹和酒杯乱摊在桌上。在桌球厅,于什卢大妈,水手鱼和酒烩肉,吓得变了样,但各各不同,一个呆痴痴的,另一个气喘吁吁,还有一个变得活跃,她们撕旧布做绷带;有三个起义者协助她们,这三个小伙子留着长发和胡须,他们用洗衣女工的手指清理并抖开布条。

库费拉克、孔布费尔和昂若拉在劈柴街拐角,注意到那个加入人群的高个子,起劲地修筑小街垒,作用不小。加弗罗什参加修大街垒。至于在库费拉克家里等候,想见到马里于斯的那个年轻人,大约在掀翻公共马车时消失不见了。

加弗罗什飞来飞去似的,光彩奕奕,自告奋勇做鼓动工作。他来来去去,上上下下,哇里哇啦,闪射光芒。他在那里仿佛是为了给大家鼓气。人有蜜蜂的刺吗?当然有,就是他的贫困;他有翅膀吗?当然有,就是他的快乐。加弗罗什是一股旋风。大家不断看到他,始终听到他说话。他充满了空气,因为他无处不在。这是一种几乎激励人的无处不在;同他在一起不可能停顿。巨大的街垒感到他在自己的臀部。他妨碍闲逛的人,他激发怠惰的人,他刺激疲倦的人,他催促沉思的人,让一些人快乐,另一些人振奋,还有的人愤怒,让所有人行动起来,戳一下一个大学生,咬一下一个工人,停一停,站一站,又走起来,在喧闹和紧张工作之上飞翔,从这堆人跳到另一堆人那里,如同巨大的革命马车上的蝇子,嗡嗡营营,骚扰整部马车。

他的小手臂不停地运动,他的小胸膛不停地喧闹:

“加油呀!再来石块!再来木桶!再来东西!哪儿有?来一筐石灰渣,给我堵住这个洞。您的街垒太小。要往上垒。全放上去,全倒下去,全投下去。砸掉房子。一个街垒,就是吉布大妈的茶会。嗨,那儿有一扇玻璃门。”

干活的人都叫起来。

“一扇玻璃门!你要玻璃门干什么,小家伙?”

“你们这些大力士!”加弗罗什反驳说。“街垒中有扇玻璃门,妙极了。它不能阻止进攻,但妨碍占领。你们爬过有玻璃瓶碎片的墙头,去偷苹果吗?一扇玻璃门,国民自卫军想爬上街垒,就会割破脚上的老茧。当然!玻璃是会伤人的。啊,我的朋友们,你们不会放开想象!”

再说,他对自己的手枪没有扳机火得要命。他到处走,向人要求:“一支步枪,我要一支步枪!干吗不给我一支步枪?”

“给你一支步枪!”孔布费尔说。

“嗨!”加弗罗什反驳说,“干吗不行?一八三〇年同查理十世闹起来的时候,我还有过枪呢!”

昂若拉耸耸肩。

“大人都有枪的时候,才发给孩子。”

加弗罗什傲然地回过身来,回答他:

“如果你比我先死,我就拿你的枪。”

“调皮鬼!”昂若拉说。

“毛头小伙子!”加弗罗什说。

一个迷了路的风雅绅士在街口转悠,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加弗罗什对这个人喊道:

“年轻人,跟我们呆在一起吧!这个古老的祖国,不为它做点什么吗?”

风雅绅士逃之夭夭。

五、准备工作

当时的报纸报道,麻厂街的街垒,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这“几乎坚不可摧的建筑”,达到两层楼高,其实报纸搞错了。事实是,街垒的平均高度不超过六七尺。它建成战斗者能随意消失在后面,或者凌驾于街垒之上,甚至在里面从石块垒成的阶梯爬到顶上。外面,街垒的第一线由一堆堆石块和木桶组成,并由梁木和木板连接起来,壅塞在昂索那辆大车和掀翻的公共马车的轮子之间,横七竖八,乱麻似的。一个豁口足以让一个人通过,设在楼群的墙壁和离小酒店较远那个街垒的尽头之间,这样出去方便。公共马车的辕木直竖起来,用绳子绑住,一面红旗固定在辕木上,在街垒上空飘扬。

蒙德图街的小街垒掩蔽在小酒店的后面,隐而不见。两个连成一片的街垒,组成一个真正的堡垒。昂若拉和库费拉克认为不必堵住蒙德图街另一头,那边在布道师街有一个通向菜市场的出口,他们无疑是想保持同外界的联络,并不担心在危险而难走的布道师小巷受到攻击。

这个保持畅通的出口,也许正是福拉尔[15]的战略中称为交通壕的设施。除了这个出口,又考虑到同麻厂街相连的豁口,街垒内部,虽然小酒店形成突角,但整体构成四面封闭的不规则四边形。大街垒和街道尽头那排高楼之间,有二十来步间距,可以说,街垒是靠在这些楼房上的,楼房全部住人,但从上到下门关户闭。

整个工程进展顺利,用了不到一小时,这些大胆果断的人没有看到一顶皮帽和一把刺刀出现。不多几个市民此刻敢在圣德尼街露面,他们瞥一眼麻厂街,看到了街垒,便加快步子。

两个街垒建成后,举起了旗帜,有人从小酒店拖出一张桌子;库费拉克爬上桌子。昂若拉把方箱搬过来,库费拉克将箱子打开。这只箱子装满了子弹。看到子弹时,连最勇敢的人也不寒而栗,一时寂然无声。

库费拉克含笑分发子弹。

每人领到三十发子弹。许多人有火药,开始用铸好的弹壳造子弹。至于火药桶,放在门边的一张桌子上,作为备用。

部队的集合鼓声传遍了巴黎,响个不停,但最后成了单调的声音,没有人再去注意。这响声时而远去,时而靠近,调子凄厉。

大家一起给步枪和短枪上子弹,不慌不忙,肃穆庄严。昂若拉在街垒外面布置了三个岗哨,一个在麻厂街,第二个在布道师街,第三个在小丐帮街的拐角。

街垒筑好,岗位安排好,步枪子弹上好,岗哨布置好,在行人不再经过的可怕街道上只剩下他们,周围是无声的、死寂的楼房,毫无人活动的颤声,暮色开始降临,越来越浓重的黑暗笼罩着他们,在黑暗和寂静中,他们感到有种难以形容的悲惨、骇人的东西在迫近,他们是孤立的,但武装起来,坚定不移,泰然自若地等待着。

六、等待

在等待期间,他们做什么?

我们必须叙述出来,因为这属于历史。

男人造子弹,女人准备绷带,一只大锅,盛满了造子弹壳的熔锡和熔铅,在炽热的炉子上冒烟,而岗哨挎着武器,守卫街垒,昂若拉不可能偷闲,监视着岗哨,孔布费尔、库费拉克、让·普鲁维尔、弗伊、博须埃、若利、巴奥雷尔和另外几个人,互相寻找,相聚在一起,就像平静日子里同学聊天那样,在改成掩蔽所的小酒店的一个角落里,离他们筑起的堡垒两步远,装好子弹的枪靠在椅背上,这些俊美的青年,在崇高的时刻贴得那样近,朗诵起情诗。

什么诗?请看:

可记得我们生活像蜜糖,

那时候我们都那么年轻,

我们心中没有别的愿望,

只盼衣衫漂亮,彼此倾心!

 你的年龄加上我的年龄,

算起来我们俩不到四十,

在我们不起眼的小家庭,

即使冬天也像处在春季!

 好时光!马努埃骄傲、明智,

帕里斯坐在圣餐宴席上,

富瓦情话绵绵,你的胸衣

有根别针一下把我刺伤。

 大家赞赏你。接不到案子,

我带你到普拉多进晚餐,

你实在漂亮,就连玫瑰枝

也像回过头去不敢观看。

 我听到大家说:她多漂亮!

芬芳扑鼻!浓发波浪起伏!

她在短斗篷下藏着翅膀;

迷人的胸罩隐约地露出。

 我搂着你的柔臂逛大街。

行人看到一对幸福夫妻,

以为爱神受迷惑,让四月

情郎娶了五月标致妹子。

 我们深居简出,心满意足,

吞吃爱情这美味的禁果;

一件事我的口还没说出,

你的心已经回答说不错。

 索邦学院是谈情好去处,

我能日以继夜地崇拜你。

情思就是这样把拉丁区

变成实现爱情国[16]的宝地。

 噢,莫贝广场!噢,王妃广场!

在春意盎然的凉快陋室,

你把长袜套在细嫩腿上,

我看到阁楼里星星升起。

 我熟读柏拉图一无所获;

你给我一朵花我喜开怀,

你将无比善心展示给我,

胜过马勒布朗什、拉默奈。[17]

 我全服从你,你也顺从我。

金色的阁楼!抱紧你!看你

清早穿睡衣来回地走过,

年轻的脸孔映在旧镜里!

 有谁能够从记忆中抹去

这美好时光:由清晨、天穹、

丝带、鲜花、纱罗、织品构筑,

情话绵绵,用语与众不同!

 我们的花园是盆郁金香;

你用一条衬裙挡住玻璃;

烟斗的土腥味满屋飘荡,

我把日本的茶碗递给你。

 艰难困苦令我们笑哈哈!

你的手笼烧焦,围巾丢失!

莎士比亚的珍贵肖像画,

一天晚上我们卖掉充饥!

 我是乞丐,而你乐善好施,

我偷吻你娇嫩滚圆的胳膊。

但丁的作品我们当桌子,

一百颗栗子吃得真快活。

 在欢乐的破屋我第一回

在你火热的嘴唇上一吻,

你披头散发,红着脸走了,

我变得刷白,相信是有神!

 请记住我们无穷的幸福,

还有全成了破布的头巾!

噢!叹息从忧伤的心发出,

飞往那深邃的满天繁星!

此时此地,回忆青春时代的往事,几颗星星开始在天空闪烁,空荡荡的街道死寂一般,正在酝酿的严酷事件迫在眉睫,这些都给黄昏中小声念出的情诗以动人魅力,上文说过,吟诗的让·普鲁维尔是一个温柔的诗人。

在小街垒点燃了一盏彩色折纸灯笼,在大街垒,点燃了一支蜡做的火把,就像封斋前星期二,满载戴面具的人,在开往库蒂尔的马车前面高举的火把。读者知道,这些火把是从圣安东尼郊区弄来的。

火把插在三面垒起石块以避风的框架里,并让光线全集中在旗帜上。街道和街垒沉浸在黑暗中,只能看见红旗,由一盏放在暗处的巨灯照得雪亮。

这光芒给旗帜的鲜红色加上难以形容的可怕红色。

七、在劈柴街加入队伍的汉子

夜幕完全降临,没有发生什么事。只听到模糊的喧闹声,不时有枪声,但稀稀落落,十分遥远。这种间歇拖长了,表明政府在争取时间,集中兵力。这五十个人在等待六万人到来。

昂若拉同意志坚强的人一样,临危不惧,只是感到焦急。他去找加弗罗什,小家伙在楼下大厅借着两支蜡烛朦胧的亮光制造子弹;由于火药撒在桌子上,出于小心,蜡烛放在柜台上。这两支蜡烛光照不到外面。起义者还得小心从事,楼上决不点灯。

此刻加弗罗什另有所思,并非关心他的子弹。

在劈柴街加入队伍的那个汉子刚走进楼下大厅,坐在光线最暗的桌子旁。他弄到一支大型步枪,夹在两腿之间。加弗罗什至今让上百种“好玩的”事分了神,甚至没有看到这个人。

当他进来时,加弗罗什下意识地注视着他,欣赏他的步枪,随后,当这个人坐下,流浪儿突然站起来。凡是一直注意这个汉子的人,都会看到他特别专注地观察街垒和起义者的一切情况;但他一进入大厅,就凝神静思起来,仿佛不再看周围发生的事了。流浪儿走近这个沉思的人,踮起脚尖围着他转圈,好似走近一个人,担心惊醒他。同时,他天真的同时又放肆又严肃、又轻率又深沉、又快活又伤心的脸上,像老人的脸掠过各种表情:“啊,怎么!”“不可能!”“我看错啦!”“我在做梦!”“难道是他?”“不,不是!”“是的!”等等。加弗罗什摇来摆去,在兜里攥紧两只拳头,像只鸟扭动脖子,下嘴唇用劲一撇,表露出他的全部精明。他异常惊愕,游移不定,难以置信,又确信无疑,眼花缭乱。他像阉奴总管在奴隶市场一群胖姑娘中发现一个维纳斯时的神态,像一个爱好者在一堆赝品中认出一幅拉斐尔的画时的神情。他身上的一切都开动起来,包括嗅东西的本能和策划的智力。显然,加弗罗什碰到一件大事。

昂若拉走近他时,他正处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中。

“你个子小,”昂若拉说,“别人看不到你。走出街垒,沿着楼房溜过去,到各条街转一转,然后回来告诉我情况。”

加弗罗什挺起身子。

“个儿小还有用场!真令人高兴!我去。这段时间,您相信小孩,请您提防大人……”加弗罗什抬起头来,压低声音,指着劈柴街加入队伍那个汉子,又说:

“您看到这个大个子吗?”

“怎么?”

“这是个密探。”

“你拿得稳?”

“不到半个月以前,我在王家桥挑檐上呼吸新鲜空气,被他揪住耳朵提起来。”

昂若拉迅即离开流浪儿,对一个酒码头工人耳语了几句。那个工人走出大厅,几乎随即带着三个工人回来。这四个宽肩的搬运夫,走到劈柴街加入队伍那个汉子手肘所支撑的桌子后面,悄无声息,不引起他的注意。他们显然准备好向他扑去。

于是,昂若拉走近汉子,问道:

“您是什么人?”

听到这个突然的问题,汉子吓了一跳。他的目光一直看到昂若拉朴实的眸子里,仿佛抓住了那里的念头。他露出微笑,那笑容极为傲慢,极为有力,极为坚决,他高傲而沉着地回答:

“我看出苗头了……不错!”

“您是密探吗?”

“我是警探。”

“您叫什么名字?”

“沙威。”

昂若拉向那四个人递了个眼色。没等沙威回过身来,一眨眼间,他被揪住了衣领,按倒在地,捆绑起来,搜了一遍身。

在他身上搜出一张粘在两块玻璃之间的小圆卡片,一面印有法兰西国徽和铭文:“监视和警惕”,另一面注明:沙威,警探,五十二岁;还有当时的警察总监吉斯先生的签字。

另外还搜出他的怀表和钱包,里面有几枚金币。钱包和怀表给他留下。放在兜底的那块怀表后面,摸到和搜出一个信封,昂若拉从中抽出一张纸,打开一看,读到警察总监亲笔写的几行字:

“一俟完成政治任务,警探沙威应特别查明,塞纳河右岸耶拿桥畔是否有歹徒闹事。”

搜查完毕,又把沙威提起来,双臂反绑在大厅中间的柱子上,从前酒店的字号就得名于这根有名的柱子。

加弗罗什目睹全部场面,默默地点头赞同,他走近沙威说:

“老鼠逮住了猫。”

这一切做得这样迅速,结束之后,酒店周围的人才发觉。沙威没有叫喊一声。看到沙威绑在柱子上,库费拉克、博须埃、若利、孔布费尔和分散在两个街垒的人都跑来了。

沙威靠在柱子上,被绳子捆个结实,动弹不得,他像从不说谎的人那样无畏和泰然自若,昂起头来。

“这是一个密探,”昂若拉说。

他转向沙威:

“这个街垒在攻占之前两分钟,您要被枪决。”

沙威用极其威严的声调回答:

“为什么不马上执行呢?”

“我们要节省弹药。”

“那么一刀结果算了。”

“密探,”英俊的昂若拉说,“我们是审判官,不是杀人犯。”

然后他把加弗罗什叫来。

“你呀!快去办你的事!按我的吩咐去做。”

“我这就去,”加弗罗什大声说。

正当离开时,他站住了:

“对了,您把他的枪给我吧!”他又加上一句:“我把乐师留给你们,但是我要单簧管。”

流浪儿敬了个军礼,高高兴兴地越过大街垒的豁口。

八、关于可能冒名顶替的勒卡布克的几个问号

如果我们在即将描绘的起义中,遗漏了一个充满史诗般的野蛮和恐惧的事件,那是紧接着加弗罗什走后发生的,那么这幅悲壮的画卷就不是完整的,读者便看不到社会阵痛和革命分娩中,痉挛和努力相混杂的伟大时刻准确而真实的突出画面。

众所周知,人群聚集如同滚雪球一样,喧闹的人越聚越多。这些人互相不问来自哪里。在昂若拉、孔布费尔和库费拉克沿途吸收的行人中,有一个人身穿肩头磨破的搬运工装,脸容像一个野蛮的醉汉,指手画脚,口出秽言。这个人名叫,或者绰号叫勒卡布克,说是认识他的人,其实完全不认识他,他酩酊大醉,或者佯装这样,他和几个人把一张桌子搬出酒店,围桌而坐。这个勒卡布克一面向同他比酒量的人劝酒,一面以思索的神态注视街垒尽头那幢大房子,这座六层楼房俯瞰整条街,面对圣德尼街。突然,他叫道:

“伙伴们,你们知道吗?应该从这幢楼里向外射击。我们在那里守住窗口,有人在街上能前进一步,那才活见鬼呢!”

“是的,但房子关上了门,”一个喝酒的人说。

“敲门嘛!”

“不会开门的。”

“那就把门砸开!”

勒卡布克向那扇门跑去,门锤非常大。他敲起门来。门没有打开。他敲了第二下。没有人回答。敲了第三下。同样沉寂无声。

“里面有人吗?”勒卡布克大声叫道。

一点动静也没有。

于是他抓起一杆枪,用枪托敲门。这是一扇旧通道门,拱形、低矮、狭窄、结实,全由橡木做成,里面包了一层铁皮,还用铁条加固,是一道真正的城堡暗门。枪托敲得房子都震动了,但动摇不了这道门。

然而,可能住在里面的人感动了,因为终于看到点亮了灯,四楼有一扇方形小天窗打开了,窗口出现一支蜡烛,还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惊讶和恐惧的头,他就是看门人。

敲门的人停了下来。

“先生们,”看门人问,“你们想干什么?”

“开门!”勒卡布克说。

“先生们,不能开。”

“无论如何把门打开!”

“不能开,先生们!”

勒卡布克举起枪,瞄准看门人;可是,由于他在楼下,天又很黑,看门人一点也看不到他。

“开还是不开,你肯开门吗?”

“不能开,先生们!”

“你说不能开?”

“我说不能开,我的好……”

看门人话没有讲完。枪响了;子弹从他的下颚进去,穿过颈静脉,再从颈背穿出来。老人倒了下来,连气也没有出一声。蜡烛掉下来,熄灭了,只见窗沿上搁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头,一缕白烟升向屋顶。

“哎唷!”勒卡布克说,让枪托掉在地上。

他刚说出这个字,就感到一只手像鹰爪那样重重地落在他的肩上,他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

“跪下。”

凶手回过身来,看到昂若拉苍白、冷冰冰的脸出现在面前。昂若拉手里拿着一支手枪。

听到枪响,他跑了过来。

他用左手抓住勒卡布克的衣领、罩衫、衬衣和背带。

“跪下,”他再说一遍。

这个二十岁的瘦弱青年以威严的动作,像折芦苇一样,把矮壮结实的脚夫压下去,让他跪在泥地里。勒卡布克想抵抗,但他似乎被一只超人的手抓住了。

昂若拉脸色苍白,衣领敞开,头发凌乱,一张女性的面孔,此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古代忒弥斯[18]的模样。他的鼻孔鼓胀,低垂的眼睛给他希腊式的无情侧面以一种愤怒和圣洁的表情,从古代社会的角度看,这种表情适合正义。

街垒上的人都跑来了,大家隔开一段距离围成一圈,面对即将看到的事,感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勒卡布克屈服了,不再挣扎,浑身颤抖。昂若拉松开他,掏出怀表。

“定一下神吧,”他说。“祈祷或者静思。你有一分钟。”

“饶命啊!”凶手喃喃地说;然后他垂下头来,咒骂了几句,但听不清楚。

昂若拉目光不离开表;他等一分钟过去,然后把表放回背心兜里。做完后,他揪住勒卡布克的头发,勒卡布克跪着蜷缩成一团,哀号着,昂若拉把手枪顶在他的耳朵上。这些勇敢的人平静地投入到这场最惨烈的冒险里,这时却有许多人别转头去。

只听到枪响,凶手额角朝前,倒在地上,昂若拉挺起胸来,自信而严峻的目光扫视四周。

然后他用脚推了推尸体,说道:

“扔到外面去。”

坏蛋咽气时还作了机械的最后挣扎,动了几下;有三个人把他的尸体抬了起来,越过小街垒,扔到蒙德图小巷。

昂若拉一动不动地沉思默想。说不清的庄严的黑暗,慢慢地在他可怕的静默上面扩展开来。突然,他提高声音。大家寂静无声。

“公民们,”昂若拉说,“这个家伙所做的事是令人厌恶的,而我所做的事是可怕的。他杀了人,因此我杀了他。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起义应该有纪律。在这里无故杀人,比在其他地方罪恶更大;我们受到革命的监督,我们是共和国的教士,我们是要为责任作出牺牲,不应让人有机可乘,污蔑我们的战斗。因此我判决和处死了这个人。至于我,迫不得已这样做,却又深恶痛绝,我同样审判了自己,你们待会儿会看到我怎样定自己的罪。”

听到这番话的人不寒而栗。

“我们和你共命运,”孔布费尔叫道。

“好的,”昂若拉又说。“再说几句。处决这个人,我是服从需要;但是需要是旧世界的一个魔鬼;需要名叫命运。然而,进步的法则是魔鬼在天使面前消失,命运在博爱面前烟消云散。现在不是说出爱这个字的好时机。没关系,我还是说出来了,我赞美它。爱,你是未来。死亡,我利用你,但我憎恨你。公民们,未来将没有黑暗,没有雷霆,没有凶残的愚昧,也没有血腥的报复。由于再没有撒旦,也再没有大天使米歇尔。未来不会有杀人,大地将阳光普照,人类信奉博爱。公民们,一切充满和睦、和谐、智慧、欢乐和生命的一天将会到来,这一天将会到来。正是为了它的到来,我们才前仆后继。”

昂若拉住了声。他处女般的嘴唇闭上了;他站在他刚才溅血杀人的地方,好半晌纹丝不动。他呆定的目光使周围的人低声议论起来。

让·普鲁维尔和孔布费尔默默地握紧了手,彼此在街垒的一角紧靠着,赞赏中带着一点同情,注视这个严肃的年轻人,这个行刑者兼教士,像水晶一样闪光,又像岩石一样坚定。

我们要马上说,后来,在事件过后,当尸体搬到陈尸所,经过搜查,发现勒卡布克身上有警察证。本书作者一八四八年掌握一份呈给一八三二年警察厅长的专门报告。

还要补充说明,要是相信可能很有根据的警方的奇特惯例,勒卡布克就是克拉克苏。事实是,勒卡布克死后,也就不提克拉克苏了。克拉克苏没留下任何踪迹;他似乎化为乌有了。他的身世一团漆黑;他的结局隐没在黑暗中。

当库费拉克在街垒中,又看到早上在他的住地求见马里于斯的那个小青年时,所有的起义者目睹这件惨案如此迅速审理,如此迅速了结,还处在激动之中。

这个小伙子看来很大胆,无忧无虑,夜里来同起义者汇合。

 

[1]有“我绕弯”之意。

[2]泰奥菲尔·德·维奥(1590—1626),法国诗人,以《清晨》一诗闻名。这两句诗其实是圣阿芒(1594—1661)所写。

[3]马图兰·雷尼埃(1573—1613),法国诗人,著有《讽刺诗》。

[4]纳图瓦尔(1700—1777),法国画家,但画风严谨,并非幻想派大师。

[5]被雨水冲掉字母后,意思变成拉丁文的“抓住时光”。前一条菜谱的HO是别字,且应与GRAS分开。

[6]拉丁文,一对儿。

[7]布雷努斯,高卢人首领,公元前390年战胜罗马人,占领罗马,索要重金才肯撤退,他把自己的剑扔在天平上,增加赎金,并说:“让战败者倒霉吧!”

[8]拉丁文,蒂姆布勒乌斯的阿波罗。

[9]普叙刻,希腊神话中的灵魂之神,形象是一只蝴蝶或长着蝴蝶翅膀的少女。

[10]拉丁文,公众不准靠近科林斯。由希腊文转成拉丁文的一条谚语。在拉丁文中,公共马车也有公众之意。

[11]皮格马利翁,希腊传说中的塞浦路斯王,雕刻家,爱上了自己雕刻的象牙女郎,向爱神祈求能赐给他象牙女郎为妻,爱神满足了他的要求。

[12]提香(1488—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画家。

[13]莱奥尼达斯,斯巴达国王,公元前480年,率领三百勇士,坚守温泉关,重创波斯军。

[14]德罗赫达,爱尔兰港口,一度是保王党的抵抗中心,1649年,克伦威尔攻占此城,下令焚烧城市。

[15]福拉尔(1669—1752),法国军官,参加过路易十四末期的战役,后为瑞典国王效劳,写过几部军事著作。

[16]17世纪贵族仿照流行小说的描写建造的游乐园。

[17]马勒布朗什(1638—1715),法国哲学家、神学家;拉默奈(1782—1854),法国作家、思想家,后期同教会决裂,1848年在立宪议会成为人民代表。

[18]忒弥斯,宙斯之妻,司法律和秩序的女神,也是预言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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